剛剛過了年,距離春暖花開、草長鶯飛、萬物生髮的時節,至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但韓岡已經發現自己手上的事情也像地裡初生的野草一樣,一個勁地冒出頭來。
天下雖雲無事,之前一年又是一個風調雨順、四方安寧的年頭,鐵路正在延伸,時鐘和蒸汽機也在推廣和改進,《自然》推出了科舉專刊,專門解說科舉中有關氣學與格物的考試內容,銷量再一次突飛猛進,一切都在順利的進行之中。
可韓岡想做的事情很多,手上的事情當然少不了。
吹了半年的風,科舉制度的改革將在今年正式開始。各地學官、各路學政對此欣喜欲狂,沒有幾個官員會嫌自己手上的權力變大。不過韓岡不僅要爲氣學去爭奪最大的那塊餅,還要提防着新學從中掏掏摸摸,當然是有的忙。
科舉制度的改革,不僅僅是爲了擴大氣學的自留地,也是爲了減少官吏對工廠盤剝,賦予工廠主以地位,或者說鼓勵工廠主去追求地位。
也因此,有關開辦工廠的事務也多了起來。通過科舉改革,朝廷上已經開始鼓勵各地開辦工廠。每多一個工人,就會少一個流民,地方上人口漸多,而土地數量增加緩慢,工業吸收勞動力的作用在韓岡的鼓吹下,越來越爲世人所認知。只爲了推進工業發展,韓岡也閒不下來。
最重要的,還是韓岡打算將預算制度需要提上臺面了。總不能繼續過量入爲出的日子,更不能量出爲入,去盤剝百姓。只是這麼做的話,財政制度要大改,相應的,也會牽動許多官員的職位,而且,不論在誰看來,這都是宰相侵奪財權的手段——就是韓岡自己也不會否認——想要達到目的,韓岡當然要下更多的功夫。
雖然韓岡已經因此而忙忙碌碌,可除了這些政事之外,還有好幾樁喜事等着他。
新的一年裡,家中,有長子、長女的婚事,朝中,還有天子和內侄女的婚事。
聽着喜氣洋洋,實際上卻是家裡家外都是忙得腳不沾地——當然,這不是韓岡。
家中的婚事,韓岡讓王旖去主持,流程和細節上則交給了專業人士。
京師的紅白事,主家只要給錢,從儀式到宴席,全都可以給你辦得妥妥帖帖。主家只要聽着吩咐去做就是了。
即使是官宦顯貴家的婚事,禮院中也能找來一批慣辦紅白事的禮官來主持。亦不須主家多費精力。
韓岡的麻煩,主要麻煩在他乃當世大儒,在禮法上到底是要遵循古禮,還是今人禮節。
韓岡沒有多費心思,將田腴、邵清幾個在禮法上有想法的同窗請來,共同議定婚儀,基本上,還是以如今通行的儀式爲主,只是去了一些惡俗的環節。由此也作爲氣學門人的禮儀標準,就像鄉規民約一樣,願不願意遵守,就看各人了。
不過皇帝的婚事,就不能像家裡一樣來處置了。
“官人……越孃的婚期就託付給官人了,可別真的讓她剛嫁過去,就多了個剋夫的名號。你一向與二兄交好,二兄都上門求了你,你可要幫幫越娘啊。”
韓岡今日出門時,王旖難得地拉着他殷殷相求。
韓岡半開玩笑地說着,“我要看人面子,也是看我家娘子的,可不會看他王仲元的面子。”聲音又柔和了起來,在妻子耳邊道,“昨天晚上不是就說了嘛,你放心好了。爲夫一定盡力的。”
王旖點點頭,放開了手,笑着目送韓岡離開,但眉宇間,卻又是一副難以釋懷的樣子。
終究,韓岡也只說了一句“儘量”,沒有做出保證。
皇帝的這樁婚事很是磨人,已經不是宰相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了。
之前先是爲了皇后的人選爭執了許久,等到人選確定,在商議婚禮細節時。先是禮官對婚儀吹毛求疵,朝臣爭執良久,繼而,欽天監那邊也給人添亂。
也就在年前,天文官爲天子選定了大婚的黃道吉日,定在了今年的五月十六。
但這五月十六卻是世間所謂的天地合日。依如今道家的說法,五月十六是天地相合之日,夫妻之間不得敦倫,甚至得相背而睡,否則便會遭逢不幸,尤其是丈夫,更會減損壽數。既然連周公之禮都行不得,更不用說婚禮了。
這個日子一出,朱太妃那邊就鬧了起來,說是天文官受奸人唆使,要害天子。
這番話傳出來,又犯到了臣子們的忌諱。原本對欽天監弄出來的“好事”還抱着反對心思的朝臣們,現在卻都堅定了信念。
說是五月十六,那就五月十六。
儒門聖教面前,哪有那些歪門邪道站的地兒?朝堂政事,也容不得太后之外的婦人插話。
即便朱太妃是天子生母,議論的又是天子的婚事,她也沒資格多嘴多舌。朝臣們有志一同,不能慣了她的脾氣。
只是這麼一來,要嫁給皇帝的王家女兒的立場就尷尬了。
對韓岡來說,的確有幾分難做,皇帝要求娶的畢竟是他的內侄女。
韓岡本來想等着看王安石怎麼說,但王旁和王旖先後相求,他也不能無動於衷。
只是現在朝臣們要給朱太妃難堪,尤其是在朱太妃的名聲給韓岡、章惇等人踩了又踩之後,是個朝臣都想在她身上撈點名望。
考慮過前因後果,韓岡在宣德門外找到了章惇。沒有首相的幫忙,他一個人想要實現對妻子和內兄的承諾,還是有些麻煩。
“太后是什麼想法?”聽過韓岡的請求,章惇問道。
韓岡道:“太后也要臉面,不想被人說她是非。”
爲了天子婚期,朱太妃再一次上躥下跳地鬧騰,向太后儘管看不慣她的樣兒,卻也不想被世人說成是要害庶子的嫡母。
“既然如此,那就換個日子好了。”章惇沒問韓岡言辭的真假,很乾脆地說道。
得到章惇的承諾,到了殿上,再一次議論起天子的婚期,韓岡便出班表明自己的想法。
“所謂吉凶之日,本是附會而已。天地合乃是世間流俗,欽天辨歷日觀吉凶,也一樣是流俗,不過是古傳罷了。以臣之間,選什麼日子都可以。夫婦和睦與否,在人不在天。所謂吉日、凶日,大可不必在意。”
“不過以臣看來,五月中旬,天已暑熱。烈日下種種儀式,於天子御體有礙,不若選擇春秋之時,氣候宜人,不勞聖體。”
韓岡的話,差點引得滿堂大亂。若不是韓岡一向跟太妃和皇帝不對付,他這番話出口,可就要千夫所指。
向太后倒是鬆了一口氣,之前朝臣趕着要給朱太妃難堪,站在她的立場上,也是左右爲難,幸好韓岡給了她一個臺階可下。
但她也知道,眼下的陣仗,光有韓岡還不夠,便問向章惇,“章相公,韓相公之言,你意下如何?”
章、韓二相,大事總會相互協調,彼此拆臺的情況幾乎看不到,既然韓岡表態,章惇一般也不會有相悖的意見。
的確正如向太后所料,章惇出班回話,“韓岡言之有理,以臣之見,還是改期爲是。既然五月中有暑熱,不若就四月初八好了。至於神鬼之說,實不必理會!”
向太后全然沒聽到最後兩句,只記住了章惇改動的日期,“四月初八,那不是佛誕日?!”
在佛祖誕辰舉行婚禮,比起五月十六天地合似乎還要離譜,殿上人人吃驚。
佛祖從沒說過他的生日不許世人成親,也沒那麼多忌諱。只是尋常人都少不了念幾句阿彌陀佛,到了佛祖生日時,去寺廟裡焚香唸經,求取開光的利物還來不及,哪得閒空去參加婚事?故而極少有人會選在這個日子。
將天子大婚的日期改了,朝臣們是退了一步。但朱太妃那邊,卻也不能讓她得意。章惇改在了四月初八,顧全了臣子的臉面,也讓朱太妃更沒臺階可下。
既然你說五月十六不成,那改成四月初八,如果再鬧,那可就是得寸進尺,做臣子的可就更有話能說了。
“韓相公?”
“臣無異議。四月初八,只是尋常日子,釋迦牟尼既然沒有阻人此日出生,自也不會阻人此日成婚。”
韓岡覺得既然沒了什麼剋夫的忌諱,那也就沒什麼要避讓的了。即便是時間,也不會嫌太倉促——皇帝婚禮上的一切準備,早就在籌辦了,別說四月初舉行,就是三月初,也一樣不會有問題。
“陛下,皇帝本是現在佛,此日成禮本無忌諱。”
當年太祖皇帝去大相國寺上香,如來佛祖像面前曾問是否要叩拜,當時有個小沙彌機靈地回答——現在佛不拜過去佛。佛門從此視天子如佛祖。既然如此,自不用擔心皇帝選在佛祖生辰成親會觸犯哪路神靈。
“就依相公吧。”向太后也沒有別的意見了,若宮裡面還有人不甘心,就讓這兩位宰相去應付吧。
韓岡和章惇的一番話後,天子的大婚日期便給改在了四月八日,不犯道家,而是去跟和尚過不去。
得了這樣的結果,韓岡也覺得王旁和妻子那邊也能說得過去了。
回到政事堂,心情比早上好了許多,只是當他看到了從江南送來的一份報告,臉就又掛了下來。
招來堂吏,他吩咐道:“去請宗汝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