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叮叮噹噹地在響,一聲聲地傳進韓岡的書房。
韓岡放下筆,無奈地看着面前只有十幾個字的白紙,無奈地嘆了一聲。
家裡正將空閒的東跨院給整理了出來,待韓鉦成親後住進去。韓鉦原來在偏院的屋子,也收拾了起來,等下半年老四的生日過了給他住進去。
外院的書房本就偏東,離東跨院近了點。雞犬相聞,那邊修屋子,這邊連木匠的咳嗽聲都能聽到。
韓岡喚了人進來把書房裡的一干書籍和資料都收拾一下,準備換到後花園的小樓去寫文章。
書房裡面收拾東西,韓岡走了出來,擡頭向東望去。兩名匠人正跨在東院正屋的屋頂上方,一片片地鋪着瓦片。這一次要全都更換,早上的時候,纔剛起了個頭,現在吃過午飯不久,看着就快要鋪好了。
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兒女都要成家了。每次家裡看着裡裡外外的準備,韓岡就忍不住在心裡感慨一番。
早些年還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宰執,如今已不再適合以年輕標榜了。
即使按照一般的標準來說,他這個年紀的朝臣,依然能被說成是新進,但從這個時代的平均年齡來看,韓岡已經接近平均壽命了。
而且韓岡也無意標榜年輕。身居宰輔前列,老成二字是必須擁有的標籤。在雜劇中演大官的,無不是帶着一把大鬍子,這就是民間最樸素的認識。
當然,這個世上,有太多年紀老大,還依然輕佻不曉事的人。
潤州知州楊繪——昨日韓岡在任免詔書上簽名畫押後,已經是前知州——當年在瓊林苑上不顧尊卑,攻擊韓岡一個小小進士,反而丟人現眼,不久之後又因爲行事不謹,與宗室女近於褻亂,又遭到貶斥。
要是依照他的資歷和早年的境遇,現在就可能與韓岡等人並肩而立,可惜性格決定命運,潤州事後,楊繪責授潤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
團練使是軍中貴官,即使是遙郡團練使,也是軍功煊赫的將領纔能有的加銜,但加了副字之後,就是安置被貶責的官員的特有職位了。
但這一處置方案中,最爲刻薄的一手,不是將楊繪左遷至潤州團練副使的位置上,而是本州安置四個字。
潤州團練副使的本州,自然就是潤州。
潤州明教之亂,州治丹徒縣百姓傷亡慘重。縱使明教承擔了血債,並全數償還,但官府方面,總得有個官員出來承擔一部分不可推卸的責任。
不能在事前發現賊人謀叛,不能在賊勢剛發的時候扼殺在襁褓中,治郡不謹,致使明教能蠱惑人心。這一切,都是丹徒縣、潤州,乃至兩浙路相應官員的責任。
景誠以及當地州縣官通過平定賊亂的功勞,將自己的責任給洗清。讓賊人一擊得手,致使亂事擴大的丹徒縣尉,用性命換來了朝廷的撫卹,以及百姓的諒解。兩浙路的監司官,距離百姓太遠,罰俸和延長磨勘時間的懲罰,已經可以揭過此事。
最主要的罪責自然還要落到事變前懵然無知,事變中躲藏不出,事變後還沒出面安撫百姓的潤州知州的頭上。
潤州也許還有人會覺得朝廷不能無過,但政事堂將楊繪丟過去後,便可謂是怨有所歸,還殘留下來的怨恨,就都落向楊繪的頭上。
受貶責的官員只能拿到一半的俸祿,以韓岡聽到的一些消息,楊繪在潤州市面上,能不能買到吃的,那還當真存在疑問。
生老病死,本是常事。這些老骨頭,於國於民,有百害而無一利,死了也算是好事。
放下楊繪,韓岡又想起宗澤。
宗澤這一回在潤州,看到的那些事,似乎是動搖了他的信念。對韓岡所描述的未來,不再抱有堅定的信心。
這讓韓岡有些掛心。如果是別人倒也罷了,宗澤的才智心性都是韓岡很欣賞的,而且又不缺決斷,日後必爲國之棟樑——這一點,在另一個歷史中已經得到了證明。
是不是讓他去輔佐沈括的工作,被現實所動搖的信念,最好還是由現實重新確立。
沈括這些年工作的成果,世人皆是歷歷在目。鐵路給社會帶來的變化,遠遠超過了修建鐵路時,所付出的那些成本。
不論是誰,如果能更深入一點地去觀察鐵路對天下的影響,必然會明白誰才把握住了世界發展的流向。
不論是另一個世紀的歷史書上,還是在此時的現實中,都不乏大宋商業發達的評述。
但在實際上,所謂的發達只是相對的。在鐵路開始貫通大宋南北,真正起到大動脈的作用之後,大宋的商業,才真正發達了起來。
世人對產品的需求,一直被惡劣的交通情況所壓制。直到有了鐵路之後,他們的需求才爆發出來。
棉布在全國各地的熱銷,來自於方便的交通,降低了運輸上的成本,相應也降低了各地的售價。
而絲綢價格的下降,也同樣因爲交通更加通暢。蜀錦的貴重,一方面來自其獨特的美感和質地,但另一方面,也來自於難於上青天的蜀道。
而絲廠的工廠主們,便是因爲需要通過大量的傾銷來拓展市場,又希望能夠從傾銷中得到更多的利潤,才窮兇極惡地對工人盡心盤剝。在工人爆發出了他們的力量之後,沒有哪位工廠主會吝嗇一小部分利潤,而願意冒着自家工廠被焚燒的風險。
工人們的待遇,會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提高。看到這一點,再看到工業發展給國家帶來的變化,韓岡相信,宗澤會自己分辨回到過去還是繼續發展,哪個對大宋更加有利。
不管怎麼說,歷史已經走上了韓岡所希望的軌道,韓岡有些得意地想着……
砰的一聲脆響,突然從韓岡身後的書房中傳來。
韓岡的思路被打斷,回頭進屋,卻見三名僕人都低頭,看着書房中的滿地玻璃碎片,三個人全都愣住了。
韓岡進門的動靜,驚動了三人。領頭的僕人指着其中一人,“岑三,你是怎麼做事的,那是相公最喜歡的玻璃盞!”
最喜歡的……
韓岡轉頭去看百寶閣,那件玻璃器物的確不見了。
在韓岡的書房中,沒有特別貴重的古董,但大小器物,也都能算得上是珍貴。
現在打破的一個玻璃盞,從下到上,自蔚藍逐步轉爲豔紫,色彩瑰麗,質地又晶瑩剔透,毫無瑕疵,宛如真正水晶。
這玻璃盞出自隴西韓家自有的玻璃窯,卻是意外中的產物,到現在爲止,還沒有研究出來到底是什麼樣的材料,導致了顏色上的變化。也就是說,是世上獨一無二。
岑三已是面無人色,雙腿一軟,就跪了下來,“相公,小人萬死……”
“好了,你這樣吵得慌,不是什麼大事,誰沒個失手的時候?”韓岡讓領頭的僕人不要再責罵,又對岑三道,“繼續收拾吧,注意手腳要輕些。”
岑三惶恐地擡頭,甚至不能相信韓岡的寬大:“相公……”
“沙子做得器物,不值什麼。你們先把玻璃收拾一下,小心別給劃傷了手。”
韓岡說着就轉頭出門,但立刻就又回來,從書桌上取了個小屏風,丟下一句“你們繼續”。
三位僕人面面相覷,領頭的僕人咳了一聲,“相公寬宏大量,你們可別當成了習慣,都給打起精神,別再跌跌撞撞的。”
岑三一語不發,低下頭去收拾東西。
“哥哥,相公拿出去的那是什麼寶貝啊?”另一個僕人小聲問着。
韓岡出去後又進來,是擔心他們粗手笨腳,再弄壞了,將那件色澤稀世罕見的玻璃盞都輕輕放過,被韓岡拿出去的那件屏風,該不會是什麼稀世珍寶?
領頭的僕人瞪了他一眼,“你什麼眼神,那是去年相公壽誕,大娘子親手繡的禮物!”
韓岡在院子裡,低頭看着剛剛拿出來的屏風,慶幸不是這屏風遭了劫。
要是當真給摔壞了,以自家的寶貝女兒的性子,怕是會趕在出嫁之前,再繡出一幅來。斷斷續續近一年才繡成的屏風,韓岡哪裡捨得女兒熬夜去重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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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歲開蒙讀書的同時,韓鍈就開始學習女紅。到了十二歲,更是被家裡督促着縫製嫁妝。
絕大多數官宦人家的女兒在出嫁之前,都少不了這一項任務,只有工作量多少的區別。
在女紅上,韓鍈沒有多少天賦,但有着從宮廷中請來的頂尖名師,本人又願意下功夫去練習,進步速度自然很快。如今精心繡出的一干花樣,水平已不輸宮造的繡品。
韓鍈各色陪嫁,裝滿了三十六隻箱籠。其中整整一箱,都是韓鍈親手縫製的繡品。
韓岡書桌上的這面對開小屏風,就是他的女兒所精心繡制。
屏風底色純白,用墨色絲線繡成。氣學要義的《東銘》、《西銘》,以韓鍈最擅長的歐體,繡在了屏風上。
韓岡收到禮後,還對外炫耀了一陣。所以在名門衆多的京師之中,韓家大娘子的女紅水平,也是十分有名的。
“聽說官人你書房裡那件玻璃盞給打破了?”晚上的時候,王旖問起了白天的事。
韓岡低頭看着報紙,應了一聲,“嗯,不小心給打了。”
旁邊素心就笑了起來,對王旖道,“姐姐你看官人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官人自己打壞的。”
韓岡擡了擡眼,“讓人收拾,自然爲夫要負責。”
雲娘惋惜道:“可惜那麼好的顏色。”
韓岡低下頭,繼續看報紙,“打了就打了,只要不是金娘繡的屏風壞了就行。”想想又放下報紙,“南娘呢,還在陪金娘?”
王旖嘆道:“轉眼就沒幾天了,當然是捨不得。”
韓岡低頭看報,素心瞅了他一眼,道,“都捨不得,但金娘總算是找了個好夫婿,祥哥可比越娘要嫁的那一位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