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的話,在賓客中掀起一陣軒然大波。
太后在昏睡竟日之後,終於甦醒過來。
朝堂上有許多人希望改變現狀,期盼在動盪中找到飛黃騰達的機緣。但更多的朝官,還是希望朝堂能維持穩定,其中尤其以韓岡府上一衆賓客最爲期待——能參加婚宴,多是與韓岡關係緊密,對他們來說,韓岡地位穩固纔是他們的最大利益。
如今太后的病情終於有所好轉,對於在場的大部分人來說,這是久旱逢甘霖的喜慶事。
這一下子,倒是把天子賜物帶來的陰影給衝散了許多。只要太后康復,那天子再有雄心壯志,也得繼續沉寂下去。
或許天子這麼晚纔給韓府賜物,也是看見太后甦醒,才忙不迭地試圖修補關係。
“太后安好,誠乃天幸。”
韓岡語氣平淡,一派波瀾不驚。
在外人的眼中,顯然是早一步就得到了宮中的傳信。
儘管楊戩已經公佈太后從昏迷中甦醒的消息,又服藥睡下,但韓岡並沒有趕在第一時間入宮探問。
看來是沒有大礙了,否則韓岡如何會這般安心的留在家中。
看見韓岡的態度,賓客中就有人湊趣道,“宮裡面也真不曉事,賜物不看看時辰,卻趕在洞房花燭時,快送新人進洞房,莫誤了好辰光。”
韓鉦這對新人因天使奉旨而至,不得不從洞房中出來叩謝天恩,現在天使走了,洞房花燭夜的好時光,自是不能再耽擱,喜樂再起,酒宴重開,新人被送回到新房中,賓客們繼續歡飲。
直至中夜,酒殘杯冷,曲終人散。
韓岡夫妻回到後院,王旖方纔擔心地問起來,“官人,不去宮裡不要緊嗎?”
韓岡放下了維持了一整天的笑容,這一日,無論身心都是疲憊不堪。靠在交椅上,連動都懶得動了,只低沉地道:“太后沒有醒。”
王旖腳一軟,差點跌進韓岡的懷裡,正低頭爲韓岡脫靴的雲娘,也不禁把手給鬆脫了。
韓岡閉着眼睛,“確切地說,是轉成了半昏睡的狀態,意識沒有完全恢復,不過能扶起來喝點藥了。”
這樣還不能算是清醒,韓岡在天色將晚的時候得到消息,並沒打算公佈。但經過楊戩這麼九真一假、似是而非的這麼一說,今夜就能傳遍京城。
“楊戩此人謊報太后病情,他這是想要做什麼?”王旖心中突地一驚,“是官人讓他說的?!”
“他當是要自保。天子想要控制宮內,就要清除太后身邊人。昨夜我讓楊戩拿太后的醫案出來,大概是被他記恨上了,故意讓楊戩觸怒於我。”
楊戩這麼當衆喊了一聲,不僅是要散佈太后甦醒的假新聞,更重要的是告訴在場的賓客,天子選定的使者,都是韓岡的人。這樣誰還敢懷疑韓岡控制不了局面?
只是不管楊戩怎麼說,天子敵視韓岡的態度也已經藉由今日之事播散出去了。
不知單純是爲了撒氣泄憤,還是更深一層地想要打壓他這位宰相,不過不論趙煦是怎麼想,他的確都是做了每一個皇帝都會做的事——跟權臣過不去。
再堅固的樹幹,也經不住天天搖。根基鬆動,然後一點點地破敗下去。如果趙煦能夠持之以恆,如果韓岡不加反擊,那最終的結局,就是以韓岡慘敗而告終。
只要宰相不想造反,君權與相權的交鋒,基本上都會是皇帝大獲全勝。
儘管宰相幾乎都是從數百萬士子、數萬名官員中,用了幾十年的時間,一步步拼殺上來的佼佼者,才智、心術不可或缺。而皇帝只是血脈傳承,在皇室子嗣單薄的情況下,皇帝於即位前,只要做到吃飽睡好,讓自己活到即位即可。
但兩者的地位天生不同,手中握有的權力也有着天壤之別,對壘時自是臣子吃虧太多。而且每個朝臣都在覬覦宰相之位,但沒有哪個有理智的臣子,會認爲自己能有篡位的機會。
在過去,儘管趙煦都在細微小處表現出了對宰相的不滿,同時從情理上來看,也的確不會有哪個皇帝會對只奉承垂簾聽政的太后,卻把臀背對着他的大臣,有那麼一星半點的好感。
可是,今日之事,卻是趙煦第一次將他的這個態度表現出來。
王旖已是滿面憂色。
王旖不是傻瓜,即是宰相的女兒,又是宰相的妻室,平素裡出入宮禁,政治頭腦不會輸給普通的朝臣,趙煦對韓岡的敵視,已經昭彰於衆,在她眼中看得就更加分明瞭。
長子的大喜之日,卻極有可能變成家勢由盛轉衰的轉折點。烈火烹油的火熱場面,轉眼就要雨打風吹去。
這是要讓人唱“看他起高樓,看他宴賓客,看他樓塌了”嗎?
“要不要奴家去跟爹爹說一下?”
“沒事。女主內,男主外,這件事,你們就別操心了。”韓岡給了她一個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淡定微笑,又將雲娘扶了起來,“蘇子容今晚會來。你們收拾一下就先去睡吧。”
後一句他是對遲了一步進來的周南和嚴素心說道,“都累了好些日子了,明天早上還要見新婦,就不要熬夜了。”
“相公你呢?”
“等蘇子容來。今天晚上,要把事情好好說個明白。”
……
兩更天的時候,韓府的正門外一陣車馬的喧囂。
平章軍國重事的蘇頌,帶着他的一套儀仗,光明正大地登門造訪。
蘇韓兩家今日聯姻,親都送過了,女方家的親戚還在成親當天到男方家裡拜訪,禮數上是說不過去了的。
可都這個時候了,也沒有誰還去在乎什麼禮數了。
大宋本有朝規,爲防兩府架空天子,宰執無詔不得私下交接,這更大的規矩都沒遵守,還說什麼禮數?
“太后醒了。”
蘇頌見到出迎的韓岡,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韓岡點了點頭,“我這邊也得到消息了。”
是的,就在兩刻鐘前,宮中傳出了消息,太后是真的甦醒了,只是狀態依然不好,在太醫們的照料下,喝了點藥粥又睡下去了。
蘇頌隨着韓岡向裡走,低聲道:“玉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那麼着急?”
韓岡看了蘇頌一眼,堅決地搖頭,“子容兄,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發。太后已經攔不住天子了。”
不能勞累,不能視事,這是韓岡從太醫局得到的回答。
一個政治人物,當他不能履行他所負有的任務的時候,對於國家的意義,就失去了大半。太后如此,皇帝亦如此。要不然當初熙宗皇帝趙頊突發中風後,爲什麼要讓向後垂簾聽政?當年英宗即位後發病,朝臣們亦是趕着把曹後請來垂簾。
以今日太后的病情,想要恢復到能夠上朝的狀態,至少要三月,甚至於半年,若是有個什麼變故,那就更說不清了。
離開朝政這麼長的時間,背後還有一個即將成親,完全可以親政的皇帝虎視眈眈,韓岡作爲宰相,不可能將希望都放在她的身上。
蘇頌手指捏着鼻樑,花白的雙眉緊皺。臉上疲色盡顯,腰桿子也塌了一些。
就要退下去的當口兒,偏偏還要遇上這等事,想要置身事外都沒機會了,誰讓他是位在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上的平章軍國重事?
蘇頌明白,韓岡算是很坦誠了。
按照他之前的猜測,大概沒半年以上的休養,向太后不可能出現在朝堂上。甚至很有可能,無法再恢復可以聽政的狀態。
但眼下從韓岡嘴裡確認了猜測,還是讓蘇頌感到一陣惶然。
韓岡說的簡單,但要做的事卻一點也不輕巧,這可是要將身家性命都砸進去的賭盤。
韓岡知道蘇頌猶豫,也知道他要做的這件事對任何人來說,都必定要猶豫再三才能做決定,若蘇頌不猶豫,反而一口應承,那纔是要讓韓岡難以安心。
“子容兄。”韓岡對蘇頌說道,“想必你也明白。若天子親政,必掃除我等在朝堂上的勢力。西北、西南、嶺南,還有北方,歷次大戰,我與章子厚參與了大半,其中又多以西軍爲主力,一干精兵強將,多有出自於我門下。若是我等被罪,天子可能留下他們繼續掌兵?軍中那些治軍無能、臨陣無膽、卻勇於內鬥的鼠輩,會不會對他們羣起而攻之?”
韓岡所說的未來,正是蘇頌所擔心的,要不然,他也不會對韓岡和章惇的謀劃猶豫再三,還明裡暗裡地相助。
知道蘇頌不會回答,韓岡更進一步地去說服他:“如今遼國的局勢,想必子容兄同樣清楚。耶律乙辛在國中造火炮,修戰備,神機營的規模據聞已與本朝相當。又新建質子營,草原上的勢力一個個被他吞併整編。”
蘇頌眉頭皺得更緊。
“王舜臣之前發來的捷報,子容兄你應該看過了吧。東阻卜的殘部都逃到了北庭了。耶律乙辛這是要一統草原,將所有的人力都控制在手中,但凡不聽話的,怕是都成了殺給雞看的猴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