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京師之中都不平靜。
開封府因爲太后重病,加強了對街上的管制,加派了人手巡邏城中重要的道路。
大多數朝臣們、近支宗室和勳貴們,都得到了楊戩在韓家長子婚禮上公佈的消息,多少人家都是徹夜燈火不熄。
不僅僅是因爲太后甦醒的消息,更重要的是,宰相們對禁中的控制,皇帝派出的天使都討好宰相,卻不把皇帝放在眼裡,現階段誰強誰弱,當真是一目瞭然。
還有許多消息靈通的人家,更是得到了蘇頌夜訪韓府的緊急通報。
蘇頌地位在韓岡之上,韓岡也更加需要蘇頌的支持,但偏偏不是韓岡夜訪蘇府,反而是顛倒過來,這其中的深層意義,細細思量,實在是讓人不寒而慄。更加明確地說,蘇頌和韓岡商議的問題,遠不如蘇頌這番行動更加意味深長。
而更準確,也是更加私密的消息,只有在議政重臣,乃至宰輔之中流傳。
至少在章惇時隔一日,再一次走進太后的寢宮的時候,除了一干得到通知的宰輔,沒有其他人得知這一最爲緊要的情報。
“官人,還要入宮嗎?”王旖擔心地問道。
“不。”韓岡搖頭,對王旖笑道,“睡覺。明天早上要喝茶,哪有時間。”
昨夜韓岡鎮守宮禁,不論宮內出了什麼樣的大事,業已出宮的蘇頌和章惇都不會再入宮門半步,即使韓岡在宮中被殺,他們也只會等到第二天進宮來爲韓岡報仇雪恨。
同樣的,章惇此時想必已經進了太后的寢宮,不論裡面到底是什麼在等着他這位帝國首相,韓岡和蘇頌兩人,也絕不會入宮半步。
探出手,轉動旋鈕,煤油燈燈芯上的火苗跳動了兩下,就滅掉了。
韓岡翻了個身,對已經躺好睡下的王旖道,“睡吧,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
入宮,還是不入宮,這是個問題。
熊本左右爲難。
兩刻鐘前,在章惇派來的信使口中得到消息,他就在兩種抉擇中猶豫不定。
這對於一名曾經統領大軍,滅亡一個大國的宰輔重臣來說,實在是很少見的一件事。
今天早些時候,他與其他宰輔共同簽署一份禁令,讓夜中出入皇城成爲了難關。熊本打着這一條禁令的名義,就守在家中,但章惇遣人走報,卻應該是讓自己入宮。
先不提能不能打破禁令入宮去,只說一旦入宮,面見太后和天子,自己又該做什麼?
入宮,就意味着要面對太后和天子,甚至當場就要在兩人中做出選擇。而不入宮,符合之前聯署的禁令,但也有可能有違章惇遣人走報的初衷。
這實在是讓熊本左右爲難。
熊本最想要做的,就是避開一切亂局,徹底地擺脫危險,成爲一個站在堤岸上的局外人。
但他現在不知道要如何抉擇才能做到這一點,這就是他現在所面臨的最大的難題。
與章、韓、蘇都不親近,跟天子也沒有任何瓜葛,在兩府之中,熊本本就是一個四邊不靠的逍遙派,這意味着再無上進的機會,也意味着安全,不會成爲被打壓的對象,但同樣意味着消息的閉塞,許多關鍵性的情報都不會送到他的手中。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戰場上,不明敵情,就意味着失敗的機率打着滾地往上漲。在朝堂中消息不靈通,就是被人構陷,都可能鬧不清楚是誰下的手。
站在寒夜中,熊本突然覺得自己之前一直堅持的立場,是不是做錯了。
“參政,車馬儀仗都準備好了。”管家進來向熊本稟報。
在得到消息的時候,熊本就命人去準備車馬,但一行儀仗都準備好了,熊本卻還沒有下定決心。
“參政?”
管家見熊本沒有迴應,又把嗓門提高了一點。
“不,再等等。”熊本擡起手,壓了一壓。
熊本以軍法治家,家法森嚴,管家不敢多說,隨即低頭退下。
熊本望着窗外,眉頭緊鎖。
他最終還是打算等到其他宰輔的反應,才做出自己的選擇。
但到底要盯着誰來做決定,熊本的心中又是一團亂麻。
韓岡……這個選擇與自己的初衷是南轅北轍;
曾孝寬……緊盯着他,跟盯着章惇無異;
蘇頌……如果在今夜之前,熊本肯定會跟着蘇頌,蘇頌雖是與韓岡共同撐起了氣學門第,但被視爲長者的蘇平章,並沒有在政治上與韓岡一條陣線,多年來,朝臣之中,對天子最爲恭謹的,反而是他這位首相、平章。但在今天蘇頌夜訪韓府之後,這個選擇已經消失了。
難道要盯着張璪……可熊本知道,張璪完全是依靠太后出頭,在這個局面中,緊盯着他,說不定就會一起掉進坑裡。
細細考慮過每一位宰輔,熊本都發覺有不妥當的一面。
數遍兩府,跟熊本持有相同立場的同僚,的確是一個都沒有,這樣的情況下,當然不方便做出決定。
還是再等等吧。
既然現在都不知道要盯着誰,乾脆就看看所有人的反應。
前院燈火通明,書房中,就只有一燈如豆。
熊本在燈下想着,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
“是嗎?當真沒有動靜?”
“小人不敢欺瞞樞密,的確是沒有半點動靜。”
“好,先下去歇着吧。”
站在車門前徘徊許久,終於等到消息的張璪,把人打發了之後,就轉身回後院。
“樞密?”
已經整裝待發的數十名元隨都疑惑不解,他們的主人到底唱的是哪一齣。
“都散了吧。”張璪揮手讓衆人散去。
今天張璪與其他同僚一起簽發了手令,現在過去宣德門,只要沒有韓岡做先導,怕是進不了宮。
既然韓府沒有動靜,自己也就不要多此一舉了。
太后的安危是很重要,但天子也在宮中等着,那可就不一樣了。
張璪可以確定,自己在天子面前,決討不了好去。
韓岡和章惇能容許自己坐在樞密使的位置上,甚至還有可能讓自己再進上一步,但趙官家絕對不會。
急太后之所急,想太后之所想,向家的一應封贈,很多都是張璪領頭把事情炒熱起來,然後宰相們才悠悠然地點頭。
轉投天子未免太早了,太后已經甦醒,還不一定是天子獲勝。
張璪倒是想要兩面逢源,一邊在太后面前討好,一邊給天子人情。
可這種首鼠兩端的態度,是皇帝絕不能接受,即使一時會容忍,秋後總是會來算總賬的。
但眼下的局勢啊,就像是坐在狂風巨浪中的小破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船毀人亡。
要是章惇、韓岡能給個準話就好了,也省得自己提心吊膽。只可惜,自己是被當做外人來看。
想到這裡,心裡可就是一團火,好歹也是堂堂的樞密使,要做什麼事能少得了兵權?
可偏偏韓岡、章惇都是在軍中威望極高,門下遍禁軍的宰相,可以完全不在乎樞密使手中的軍令之權。
“都回去。”張璪發泄般地呵斥道,“睡覺!”
……
“平章,沒有人入宮。”
隨着府中下人的稟報,夜風中傳來更鼓的響聲,書房內時鐘的指針也在報告着時間。
蘇子元看了一下時鐘,對蘇頌道,“看來是不會出來了。”
“都這個時候了,要出來早就出來了,既然都沒出來,那就不會再出來。”說到這裡,蘇頌突然一聲笑,“好像繞口令一般。”
年紀大了,性子就變得跟小孩子一樣,私下裡就沒有國之棟樑的穩重,反倒是變得有幾分老頑童的脾氣。
蘇子元抿了抿嘴,卻沒搭話。
他是韓岡的姻親,更是韓岡留在兩廣的核心助手,近來的一些事蘇頌不會對兒子說,卻能跟蘇子元一起商量。
蘇子元正容道:“既然今日兩府共同簽發了禁令,沒有章相公的手書,今夜誰也進不了皇城。想來也不會有人會食言撞牆去。”
章惇派來的幾名信使,手上倒是有着手令,但上面都寫明瞭是出宮而不是入宮,幾位得到信報的宰執,都沒辦法藉此入宮。
即使是樞密使或參知政事在外喚門,只有韓岡能夠把門給叫開,這兩夜,守在宣德門上的,一直都是韓岡的人,不是其他人能夠使動。
不過誰也不能排除意外發生的可能,或許當真有人想要在近日的亂局中博取一份更大的利益,又有充分的自信,能把城頭上的守將給鎮住。
蘇頌和蘇子元等了半夜,沒有一位宰輔選擇去試一下自己的聲望。
“伯緒。”蘇頌叫着蘇子元的表字。
蘇子元點了一下頭,等着蘇頌的發話。
“你這個親家從來都不讓人省心。”蘇頌嘆道。
蘇子元道:“但兄長還是支持他的。”
“爲兄平生不曾賭博,這一回倒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就看他這一回到底能不能如願以償了。”
蘇子元發自肺腑地一聲長嘆,“若天子有德,我等臣子,又何須冒險行事。”
蘇頌搖了搖頭,“當年韓玉昆力保天子,其實就是想着今日。”
蘇子元面露驚容,張開了嘴,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嚇到了吧。”蘇頌就像是惡作劇成功一般地眯起眼笑了笑,繼而笑意收斂,“接下來,就看章子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