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到年節了,都堂越發地忙碌了起來。
軍事、政事、外事、內事,每天送進都堂的奏本、關報,都能輕易裝滿幾輛大車。
但無論何時,有關遼國的情報都是放在第一位上。當中書孔目房發現遼國相關的奏報,都會在第一時間謄抄之後,分送到都堂成員們手中。
“運火箭入大同……”都堂最深處的一間小廳中,張璪拿着最新的情報,對章惇、韓岡道,“遼人終於是露馬腳了。”
“至少是第三批了。”呂嘉問也在看着抄本,“第一批和第二批快到了吧。”
曾孝寬搖頭,“前兩批一個遼陽,一個平州,沒那麼快。”
呂嘉問放下抄本,“沒被發現的說不定早到了。”
“或許吧。”曾孝寬沒有跟他擡槓的打算,低着頭,把這份簡短的情報又重頭看了一遍。
自天門之役後,遼國便把火器的重點,改成了火箭。鐵料和火藥都首先供給火箭生產。而都堂也就加大了對火箭相關方面的偵查。
前兩批被發現出庫的火箭,一批是遼陽工坊生產,總計兩百三十枚。另一批是平州生產的一百六十枚。出庫後,護送的隊伍都是純粹的契丹人和女真人,當時四面道路都被封鎖了,根本無法接近查探。之後這兩批火箭就都沒了蹤跡。
遼人對火箭投入了許多,自是不會把火箭放在家裡做擺設。突然間動用大批人力來封鎖道路,運送火箭,肯定是想要有什麼大動作。
都堂方面,自前日得到消息,就立刻派人傳信遼國國內的細作,讓他們加緊調查。不過這個命令應該還沒過國境,第三條消息就傳回來了,而且終於帶來了明確的答案。
“去大同的話,就是準備用來守城了?”張璪笑說,“看來天門寨的幾下,讓耶律乙辛記憶深刻。”
曾孝寬微微鎖起眉頭,看起來有些擔心的樣子:“若是這幾批火箭都運進大同的話,大同可能會不好打。加上遼陽、平州的兩批,快一千枚了吧。”
呂嘉問冷冷說:“如果熊本夏天才能達到大同城下,那到時候說不定會有兩千枚火箭等着!”他冷哼了一聲,“……平州、遼陽的細作都該好生整治一下了。說什麼沒了蹤跡。遼人造的火箭不輕吧,還都塞滿了火藥、火油的。一輛馬車也運不了幾枚。幾十輛車子的車隊,又不是鳥,能一下飛上天去,怎麼追蹤不到?”
“是飛不上天。”張璪不着痕跡地瞥了他一眼,輕敲着桌子,“可現在是冬天。”
京城這裡,天寒地凍的時候,有幾個人沒事走在外面?遼國那邊更是如此。遼東、遼西大雪塞路,還在路上奔波的也沒多少人了,又有哪個細作能追着遼人的車隊走?
“可現在有一批火箭被追蹤到了。”呂嘉問道。
“析津府的。”張璪說。
比起遼東的遼陽,近遼西的平州,析津府周圍,聽命於細作數量和情報蒐集能力要高出好幾級,能在冬雪之時,追蹤到這一批新生產出來的軍火,倒也在情理之中。
呂嘉問又哼了一聲,卻不打算跟張璪爭辯了。
曾孝寬卻沉吟着,“遼陽和平州的兩批,雖雲不知去向,卻也不一定是送去大同的。”
“不是大同也沒什麼。”韓岡道,“河北、河東、日本。交戰的地方就這三處,再加一個海上。通知這四處多加註意就行了。”
他看了下廳中的幾位同僚,又說,“這件事,沒必要擔心太多。工火監在遼陽、平州和析津府,總共三個工坊在生產火箭,大小工匠加起來有兩千餘人,要說耶律乙辛,在天門寨城下吃過虧了,的確是夠支持的。要錢給錢、要人給人。山炮、臼炮,好幾個項目都給廢。只爲了這個項目,遼國的家底兒都翻上來了。可也就這樣了,遼國嘛,不能跟中國比。算到今日,生產總數當也不會超過兩千枚。”
韓岡這位大宋宰相,看起來卻比大遼宰相還要了解工火監的生產情況。
張璪低頭喝了口茶湯,掩住了眼中複雜的情緒。
爲什麼韓岡和章惇能把持朝堂,宰相的位子只是一部分。軍事,情報,財力、人力,在朝廷之外,兩人都有一個獨屬於自己的龐大勢力掌握在手中。
韓岡能比遼國宰相還要了解遼國內部,有關火箭的最新消息,正是來自於韓岡的私人渠道。都堂得到的許多情報,都是從韓岡手中轉到他們面前。
大廈將傾,鉅艦將沉,正常人都會準備換個落腳地。遼國勢頹,其國中秘聞情報,也就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但這些情報,也就手中勢力廣及遼土的韓岡有辦法拿得到。
同樣的,章惇對日本戰況的把握,也是其他宰輔所不能及。這就是都堂其他成員無法與他們抗衡的原因所在,也是他們傲視羣儕的底氣。
“遼國也許還有隱藏的工坊生產火箭?說不定造出的火箭不止兩千枚。”呂嘉問漫不經意地笑着,“要是以爲遼人手上的火箭就那麼多,上陣時突然多出個一兩千,有三四千枚。”
張璪向韓岡撇過去一眼,見他低頭看着桌上的文件,就笑說,“這就沒辦法確定了,遼國那麼大,也說不清會不會有隱藏起來的工坊。不過出色的工匠是有數的,鋼鐵產量也是有限的。半年多的時間,工火監培養不出太多的工匠,鋼鐵產量也不可能一下翻上幾倍。所以即是有所謂的秘密工坊,也生產不出太多的火箭,或者其他兵器。”
“有兩千多也不少了。”曾孝寬道。
“是不少了。”韓岡道,“跟我們的產量差不多了。”
章惇訝然,看了看韓岡,“國內不就七一四廠一家在生產火箭?”
韓岡笑着點頭,“正是。”
爲了機密,軍器監轄下的工廠和研究所,如今都加以數字爲號,不再使用聽起來十分響亮或是一聽就知道研究方向和生產項目的名號了。位於萊州的七一四廠,就是國內唯一一家生產火箭的軍工廠。
章惇嘴角扯了一下,似冷笑,似譏笑,“遼國的舉國之力,也就跟中國一家軍工廠的日常產量相當,誠不足慮。等我新式火箭一出,更不足爲患。”
“新火箭定型了吧?”曾孝寬偏過頭問韓岡。
“差不多了,再試驗幾次。”韓岡說。
“可要小心保密。”呂嘉問冷笑說,“別又讓北虜偷學走了。”
“遼國偷學不走。”韓岡笑道,“等他們偷學走,我們的火箭都能飛到月亮上去了,呂吉甫也能回京師了。”
座中一陣大笑。
這正是《地月行》中的內容,也是京師近幾日謠言的內容。
《地月行》中的描寫世界,技術之先進,遠遠超越當代。上百仞的高樓,數千丈的大壩,密佈的運河,寬闊的道路,以及在道路上奔馳的汽車。其想象力瑰麗宏奇,備受讚許,不過月餘便哄傳京師。
即使是章惇,前日遇到韓岡時,也開玩笑地問一句什麼時候能讓他乘上飛機。可以早間去金陵觀風,晚上回開封赴宴,第二天一早,還能去長安見一見老朋友。等到休沐的時候,就回福建老宅修養一天。
神仙志怪中,仙人朝北海暮蒼梧,無人會說仙人飛不了那麼快,世人心目中,神仙自當乘風而行,日行萬里。
列車鐵路,已經將早年金陵與開封之間長達二十二日的官方行程,縮短到七日之內。等正在試驗中的蒸汽機車正式投入使用之後,據說更能縮短到三日。即使書中的飛機,把三日縮短到半日,這世人也已經沒有誰會一口咬定這不可能了。
蒸汽機都已經可以犁地、上船、上車。誰說不能安到飛船上?何況《自然》的各部期刊上,早就把各種飛行器都討論了個遍。用蒸汽機帶動螺旋槳的氫氣飛船、熱氣飛船,還有直翼機、旋翼機、撲翼機,各種原理不同的飛行器。格物學家們的想象力,早就發揮到了突破天際,連隔絕地心引力製造反重力飛船都有人設想過了。
當然,《地月行》中最爲引人的還是各種奔月方法的探討。所有借用空氣飛行的手法都被否定了,高層大氣稀薄,不足以支撐飛機和飛船,到底要使用什麼辦法才能飛到月亮上?
前兩日的連載終於揭開謎底。
只有使用自身力量擺脫萬有引力的火箭才能夠直飛虛空,奔向月球。
這個答案出人意表,隨之而來的,就是韓岡離任之後準備推舉呂惠卿爲相的謠言一時甚囂塵上。京師本就是各色謠言的淵藪,宰相咳嗽兩聲,都能傳成宰相重病不起,何況源頭清晰明白的火箭?
但高層對謎底已提前知道了,而且很清楚韓岡根本沒有其他用意。他連繼任宰相的人選早已定好,哪裡有呂惠卿那個仇人出頭的餘地。至於外部種種聳人聽聞的謠言,卻是隻當笑話看——至少表面如此。
張璪大笑着,一手指着韓岡,邊笑邊搖頭。目光偷偷向章惇方向掃過去,卻見首相也前仰後合地大笑。
當着章惇的面,也只有韓岡能把這種事當笑話說。
荊湖兩廣翻地燒草滅釘螺,蠱脹病下降了九成還多。明瞭發病原理後,通過艾草、薄荷油等藥物防護蚊蟲,南方瘧疾的發病率也大幅下降。更不用說天花,已近乎滅絕。
舊時的藥王廟,供奉孫思邈者不及十一,各地或供奉神農,或供奉扁鵲,或供奉華佗,也有供奉韋慈藏、韋善俊的,但近二十餘年來,全都改成了供奉崇仁顯徳護生佑善妙應真君,天下幾千縣鎮,有佛寺、道觀、有土地,就有藥王祠。
人人都覺得,只要跟着韓岡指明的方向,未來只會比現在更好。人心所向,加上韓岡本身擁有的實力,即使章惇也必須隱忍。
這是頗讓張璪羨慕的。也是張璪敢於與韓岡結盟的主因。
一陣笑罷,章惇正容道,“傳信日本、河北、河東,還有登州,讓他們小心戒備,提防遼人的火箭。尤其海上,如果火箭改裝油料,對戰艦威脅很大,要仔細提防。”
章惇着意叮嚀着,坐在牆角,記錄會議內容的兩位掌書記正奮筆疾書。
窮鼠齧貓,狗急跳牆的事從來不少,若是一個不小心,翻盤不至於,吃個虧總是讓人不舒服的。
“海上要多小心,大同也得小心,或許還有雁門關。”張璪說,“析津府出來的這一批,是運往西京道的。北虜心不死,不一定會坐守大同。”
“攻雁門?那是自尋死路。”呂嘉問道。
“熊本的寨子修了快有一百里遠了。”張璪提醒道。
出雁門關後,便是大同盆地。風遺塵整理校對。
自那一次冒進慘敗後,熊本就一轉變得保守起來。採取了淺攻進築的辦法,鐵路自雁門關出,隨着一座座新起的寨堡慢慢延伸向大同的方向。
寨堡並不堅實,主要都還是土木爲主,通常兩三千人一天就能修出擁有一定防禦力的雛形,之後再用兩三天加深壕溝和寨牆。雖然看起來脆弱,但是隻要擁有足夠的火炮,一座駐守一百兵的寨子,就能控制住方圓三裡內的道路、村莊。而這些小寨子的二十里之內,都會有一個駐守一兩個都的大寨,更遠一點的,還有更大的,駐守更多兵力的寨堡。小寨與大寨彼此勾連配合起來,就像一道鐵網,牢牢控制住寨堡所在的區域。
對於這種純粹用國力壓人的手段,遼人幾乎沒有應付的辦法。即使是最小的寨子,由於相互間聯繫緊密,也不是一日半日就能打破。遼人出動的兵力少了,那麼根本奈何不了寨子,連寨牆都接觸不到。出動的兵力多了,那麼等他們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就會發現四面八方的宋軍都趕來了。只要再逗留稍久一點,宋軍的主力也會從遠處殺來。
在河東官軍採用了這種戰術之後,幾次交手,遼軍都沒撈到好,有幾次差點被圍殲在城下。遼軍也有采取佯敗的計策,想把官軍引誘出這一片壁壘地域,但過去冒進的官軍,現在卻變成了烏龜,等閒不離窩。
“遼人最新的火箭射程能有兩裡多。尾部也加了尾翼,飛行時能產生旋轉。”
張璪說着看向韓岡,韓岡點點頭,這個情報也是通過雍秦商會在遼國的網絡得到的。
“雖不及七一四廠的哨兵三型火箭,”張璪繼續說,“卻也足可傷及寨中兵將。”
“爲何不多生產一點火箭?”呂嘉問質問。
“我們討論過的。”韓岡的語氣,彷彿老師對着記性不好的學生,“火炮更便宜。”
火炮的成本低廉,使用方便,也適合日常保養。一門三零榴彈炮,成本九十七貫,保養得宜的話,全壽命能發射七百到一千發炮彈,而一枚實心彈加上火藥,成本才一貫。
“一枚哨兵三型火箭採購成本一百零六貫,”韓岡老師一般算給呂嘉問聽,“威力是比發射實心彈的三零榴彈炮大,可用一次就沒了。一百零六貫啊,市售的太平大車也才一百貫,這發射一次,就是一輛太平大車飛上天了。雖說我們是家大業大,可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能省點還是就省點吧。”
章惇聽着韓岡一二三四五地算,笑說道,“玉昆會持家啊。”
韓岡也笑着回了一句:“先師有言,宰輔者,家相也。不會持家怎麼行?”笑了幾聲,他又道,“三零炮的射程雖然近了些,但使用強裝藥,放在高處射擊,還是足以攻擊到遼人的火箭陣地。這火箭不調整好發射角度,可就是一百貫沒了。我想遼人的錢還沒多到可以隨意亂砸的地步。”
遼人的情況很容易理解,儘管他們火箭的最大射程要超過普通小寨中的三零榴彈炮,但出於命中率的考量,遼人肯定不會在最大射程上進行發射。對宋軍來說,極限射程上十發一中是個不錯的命中率,但遼人肯定不甘心,花上一千貫才把宋軍的寨子炸上一個缺口。一旦將火箭陣地提前,就進入了三零炮的射程,而發射火箭更要用上一定時間進行瞄準,以免浪射。這更給了火炮射擊的時間。
遼人大量使用火箭,對大同盆地中遍地的新寨子來說,不過是從沒有威脅,便成了稍有威脅。
這個道理在座的自然都能理解,但誰都看得出來,韓岡還是更看重火炮,火箭在他那裡,也僅僅是火炮的補充。
“玉昆言之有理。”章惇對韓岡的說法表示贊同,“河東方面的確要提防,但不必太擔心。看看遼人準備花多少本錢來打一萬多工的寨子。玉昆,現在河東一個工多少錢?”
交過免行錢後,動用民夫就要花錢,每天都要給錢,同時還要包食宿。爲了名聲着想,這方面的錢,都堂從來沒省過,而且督察得很嚴。
韓岡他過去執掌河東軍事,只記得十幾年前的價碼,但現在河東的價碼可就不知道了,“當年把飯錢加上是一百三十文,現在多不過兩百文。民夫怎麼也多不過禁軍口俸。”他解釋了一句。
“那就是最多三千貫的成本。”章惇自信地笑了起來,“一個寨子能讓遼人費上十枚火箭,這買賣就值得了。”
這就是韓岡一貫提倡的觀念,對敵當以己之長攻敵之短。而中國最勝過遼國的地方,就是錢多。遼國調動了大批工匠大造火箭,投入的成本直接擠佔了許多火炮的生產,可產量也不過中國的一個工廠日常產出。
雖然有錢不能亂砸,可如果是跟遼國有一個比較好的交換比,那就是值得的。即使是三比一,四比一,那都是不虧。
“關鍵還是海上。”章惇說,“一艘巡洋艦不算武器都有兩三萬貫,一艘戰列艦二三十萬貫往上走。若是幾艘快船載着火箭衝近了射,怎麼能不虧?”
“要是給射中了,這買賣可虧大了。”曾孝寬笑道。
如果是在過去,政事堂和樞密院的宰執們議事時,絕不會用這種商家口吻。若是哪位大臣這麼說話,少不了一句無大臣體,但如今倒時成了風氣。
但這種商業化的風氣卻是韓岡樂見。
有關火箭的議題算是結束了,處理方法不過是把情報轉給各個戰區,並提醒多加註意。
沒有哪位宰輔會認爲遼國孤注一擲的手段,能給大宋官軍帶來太大的麻煩。韓岡、章惇,都不覺得一個並不算多出色的武器,能改變現在幾個戰場上的形勢。
即使主帥自己犯蠢,把人帶進絕路,也絕不至於一敗塗地。
“應該吧。”韓岡揮去心中隱隱的不安感,然後安穩地想着:即使一時敗了,卻也沒有扳不回來的可能。國力上的巨大差距,已經扼殺了遼國的一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