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唱曲,鬧了一通後,章惇便請各人落座,周南怯生生地坐在韓岡側後,做足了少女新嫁的模樣。
今次的宴會是分席,包廂內擺出了五個席位。除了現在的三人,加上入宮的王韶,當是還有一名客人未至。
章惇留意着韓岡的視線,就向他解釋道:“待會兒還有位貴客要來。如今正在開封府用事,是個極有趣的朋友。他對玉昆你欽慕已久,聽說玉昆要赴宴,便一口應承下來。”
“應該是爲了王韶纔對。”韓岡笑了笑,問道:“不知檢正的朋友究竟是開封府中的哪一位?”
“不急,來了便知曉。”章惇故作神秘地不肯明言,讓韓岡去猜。
周南卻是早就知道,她附在韓岡耳邊低聲說道,“是管幹右廂公事的蔡確……”
周南貼得很近,高挺的酥胸正壓在韓岡手臂上,綿軟中帶着彈性的觸感從接觸的地方傳來,溫熱的呼吸呵着耳朵,韓岡心頭就有些發癢。
雖然驚訝不是章惇那個名氣響亮的朋友,但開封府管幹右廂公事這職位,已經不低了,普通一點的京官都坐不上這個位置。
東京城周圍五十里,整個大開封府更是相當於一路的地界。包括十七個縣二十多個鎮子。依照慣例,東京城內事務,歸於府衙,城外則是由兩個附廓的赤縣——開封縣、祥符縣處置。就像秦州州治成紀縣,城內歸州衙管,城外則是成紀縣的管理範圍,所以住在城外下龍灣村的韓岡當初作爲衙前去州城,就得去縣衙報道。
不過東京城實在太大,周圍五十里,府衙不可能一力統管,因此便把城中分爲十個廂,依東西劃歸左廂和右廂兩都廂統管,各自分廂坊管理民政。其實這跟後世的區劃沒有區別,就是將一個大城市分爲郊縣和市區兩部分。
而蔡確管幹右廂公事,他的身份,實際上就是相當於後世的一個首都區長。一般來說,都是資歷深厚、成績斐然的知縣或是通判來擔任。雖然比不上章惇的位置,卻也不是韓岡能望其項背。
韓岡思忖起章惇邀請蔡確的用意,在王韶本來確定與會的情況下,章惇不可能隨隨便便請來一些無聊的閒人。路明身份雖卑,但他兩邊說得上話,上席也沒問題。而蔡確不知有何特殊的地方,讓章惇特意請了他來。
路明在旁邊看到了周南的耳報,不用想也知道她到底說了什麼,就調笑道:“周小娘子才喝了交杯酒,就偏向玉昆,當真是宜家宜室。”
周南臉紅了,推開韓岡重新坐好。這時門外就傳來一聲長笑:“子厚,蔡確可是來遲了?”
“尚未開席,持正來得正是時候!”章惇聞聲便長身而起,大步過去,把人迎進來。向着韓岡介紹道:“這位就是現今的管幹右廂公事的蔡持正。原是邠州司理參軍,新進由韓相公從陝西薦到韓大府處。與我即是同鄉,亦是同年。”
被介紹給韓岡的蔡確,年紀大約在三十出頭,跟章惇相彷彿。身量頎長,儀貌秀偉。氣度非凡,並不輸給章惇。章惇說其是同鄉同年,當也是福建出身的進士。
章惇兩次中進士,一次是嘉祐二年,一次是嘉祐四年——仁宗朝的科舉時間,前期是四年一次,後期則是兩年一次,間隔三年的定規,還是今次的熙寧三年這一科纔開始——說起章惇的同年,嘉祐二年中進士的王韶也能算,不過以章惇的脾氣,他只會承認嘉祐四年的進士纔是他的同年。
韓岡看蔡確的服飾,本官的品級應該不算高,比起章惇還差了一些,但十年前中進士入官,現在就已經是開封管幹右廂公事,論進速,已經是快得讓人驚訝了。
韓岡上前與其見禮,自報姓名。蔡確回禮後,便拉起韓岡的手,親熱地笑着道:“在下蔡確,尚在關西時,便久聞玉昆之名。與遊景叔共事時,也多有提及玉昆你。渴慕久矣,今日終於得見!”
韓岡聞言謙虛了兩句,問道:“不知管幹是否就是‘儒苑昔推唐吏部,將壇今拜漢淮陰’的蔡持正?”
“不過是席上的敷衍之作,”蔡確見韓岡竟然聽說過自己的作品,神色間略顯自得,“不意玉昆竟然有所聽聞,有辱清聽。”
“今次韓岡進京,過京兆府時,在席中正聽得人將此一篇傳唱不已,聞者皆贊,韓岡望塵莫及。”
韓岡其實並沒聽說這兩句詩,是周南方纔在耳邊悄聲說給他聽的。“漢淮陰”說得當是韓信無疑,“唐吏部”雖然所指寬泛,但前面有個“儒苑”,說起來唐代能跟吏部扯上關係的儒學大家,也只有追贈吏部尚書的韓愈了——韓吏部。
文韓愈、武韓信,這兩句詩看意思,就是在吹捧韓絳文武兼備。也難怪如今的首相聽着喜歡,把寫了詩的蔡確薦到正任開封知府的韓維處。
蔡確與韓岡見禮後,仍是親熱地拉着手說話,但他的視線則是不經意的在包廂中轉了一下。
章惇當即笑道:“只可惜王子純將要赴宴的時候,被天子傳入宮中,不克前來……今日飲宴的也就我們四人。”
蔡確聽到王韶被召入宮中,臉上不由閃過一絲混着失望的羨慕,但立刻就隱了去。坐下來喝酒吃菜,欣賞着歌舞,跟章惇、韓岡說笑起來。
蔡確很善於與人交流,沒過多久,就跟韓岡混得沒有半點初次見面的隔閡。只是他一口標準的官話讓韓岡有些吃驚。
韓岡本人在關西生活,說話不免帶上秦腔,王安石、王韶皆是江西人,說話帶南音。章惇是福建人,福建腔調都摻雜在官話裡。可蔡確也是福建人,卻沒有半點福建口音。
當韓岡問起,蔡確便解釋道:“寒家自遷居陳州已經近三十年,鄉音也是早改。”
“原來如此!”韓岡點着頭。
輕柔的琴聲爲四人的閒談做着伴奏,而陪酒的官妓也說些有趣的軼事,宴席上的氣氛顯得很輕鬆。除了韓岡身邊只有周南,章惇三人身邊都有着兩名官妓作陪,尤其是蔡確身側的兩位,打扮起來姿色都不比周南稍差,不過周南勝在年少,不施脂粉已是清麗無雙。蔡確覺得有些奇怪,便多看了周南和韓岡兩眼。
章惇見了,便指着周南:“一刀驚退了高密侯的周小娘子,不知持正可曾聽說?她的那柄匕首就是玉昆送的。”
“難怪!”蔡確恍然,拍案而笑,“雖然蔡確來京不過旬日,但周小娘子的威名已是如雷貫耳。以匕定情,名傳京中,想不到竟然是玉昆送的。”
用“威名”來形容周南,蔡確說話的確有促狹。他轉過來又對韓岡笑道:“化芍藥爲刺蘼,不意玉昆竟是園圃中的聖手。”
刺蘼就是薔薇,蔡確還是在調侃周南一把匕首嚇退了諸多狂蜂浪蝶。不過說起園圃,那就牽連到韓岡的出身上了。蔡確當是無心,但章惇和路明還是擔心地看向韓岡。而韓岡則不以爲意,側臉看了周南一眼,笑道:“聖手不敢當,非是己力,只是幸逢佳人垂青罷了。”
“玉昆真是惜花之至。得如此佳人傾心,當不能輕負!”
蔡確能聽說周南的名字和事蹟,當然不會沒人跟他說,雍王如今正看上了周南。但他沒有在席上表現出半點對天子親弟的顧忌,而是直截了當地表示對韓岡的支持。
韓岡舉杯感謝蔡確的善意,不論是真是假,他能當衆說出來,已經讓韓岡感覺章惇的確會選人。
章惇也道:“美人垂青,正如伯樂看重。玉昆得王子純薦舉,功績累累,也是不負那一份薦書……”
“說得正是!”蔡確道,“說起來,子厚亦是不負王相公看重,事事用心,中書之事井井有條,得到的讚許甚多。”
“彼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持正難道不是想一報韓相公的恩澤嗎?”
蔡確笑着點頭,“自當如此!”
章惇再次舉杯:“不過持正聲名鵲起,還是先是得自薛師正的薦舉,這些年來也不負其所薦。”
蔡確被勾起回憶,一口喝下滿杯的酒,嘆道:“前些年在邠州得罪了小人,若無薛師正相助,怕是要去官奪職了。”
薛師正就是薛向,當朝首屈一指的財政專家,遍歷地方,治事亦能恩澤百姓。他連陝西轉運使都做過,離統括天下財計,號爲計相的三司使也只有一步之遙。但因爲不是進士出身,加之擅長的又是錢糧之類讓士大夫鄙薄的行當,所以一向被人鄙視——最重要的,是薛向升官太快,位置太高,讓許多進士出身的官員看不順眼罷了。
而他現在擔任六路發運使,主持均輸法,統管大宋命脈的綱運,是王安石重要的盟友,也就惹來一大批言官堅持不懈地彈劾他。不過薛向理財方面的能力實在是太過出色,朝中找不到能替代他的官員,所有的彈劾都如石沉大海,毫無音訊。
“每年六百萬石的糧綱,六路發運使的位置可不好坐,朝中現在也只有薛師正能坐得穩。”
章惇說着,韓岡則是眉頭微皺,他總覺得章惇現在好像是刻意在引導話題。他望過去,章惇則是回了他一個平和的微笑。
韓岡眼神收緊:“這章子厚,到底想要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