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苦心難成事(下)

熙寧七年十月初五,王安石卸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並監修國史的身份,出知江寧府。

而本官從禮部侍郎連晉九級,被擢爲禮部尚書,以資政殿大學士的身份成爲了前任宰相。

王安石獨相數載,他如今辭位,宰相之位不能空懸,必然得有人出來接替。

所有人都望着學士院。不論是開封、洛陽,還是大名、相州,也都是在屏聲靜氣,等着天子的御駕來到內東門小殿。

依照多少年來的慣例,每當朝堂大拜除之時,不論是宣麻拜相,還是準備冊封太子,天子的御駕都會駕臨內東門小殿,在殿中向翰林學士口述自己的旨意。同時負責草詔的翰林學士所居的學士院都要鎖院,以防消息走漏。

東京城的大街小巷,早在王安石開始遞上辭章的時候,就開始討論究竟是誰來接手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禮絕百僚、羣臣避道的位置。

“是馮當世【馮京】?還是王禹玉【王珪】?又或是吳衝卿【吳充】?”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當王安石放棄了他的宰相之位,政事堂和崇文館裡的最高位置就此虛懸,朝中的兩位參知政事,還有一名樞密使,皆有資格問鼎此位。

一人反問:“陳暘叔【陳昇之】曾任宰相,他在樞密院的位置還在吳衝卿之上。怎麼他不能做?”

“也有可能是洛陽、大名的那幾位。北虜虎視眈眈,國中板蕩,必須要有元老重臣來鎮守朝局。”

“要是韓、富、文等人回來,新法可就完了。”這是幸災樂禍的聲音。

“誰支持新法,天子會讓誰上來。誰能讓朝廷財計穩定,天子會用誰。馮、王、吳、陳,還有幾位元老,可有一個支持新法,他們上來之後,又有誰能有辦法彌補朝廷虧空?如果不能,那多餘的支出又要從哪裡削減?廢掉新法的虧空,少說都要一兩千萬貫,當年要有人有這個本事,也不會是王介甫上臺來……當真以爲新法能廢不成?!”

有人在樊樓之中如此說道,聞者紛紛嗤之以鼻,以爲狂生。王安石都下臺了,新黨如何還能盤踞在朝堂之中。想想范仲淹,他一離開朝堂去了陝西,呂夷簡就立刻開始反撲,最後將新政一黨一網打盡。

但結果很快就出來,就在天子準了王安石的辭章之後的第二天夜中,御駕來到了內東門小殿,學士院的大門緊鎖,玉堂周圍被着甲持戈的班直護衛,圍得水泄不通。

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在宣德門處張榜而出的白麻紙上寫就的名字,既不在如今的政事堂內,也不在西府樞密院中,更不是遠在西京、北京的一干元老重臣,而是知河陽府韓絳。

曾爲首相,卻因橫山攻略的失敗而失去相位的韓絳韓子華,終於在沉寂了數年之後,從朝堂之外殺了回來。

此份詔書,大大出乎世人意料,使得東京城中的議論,一時沒有了聲息。

緊接着執政的班列中,也添了一人。翰林學士呂惠卿升任參知政事,本爲從七品右正言的本官官階,也因這項任命,自動遷轉爲從四品的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一職,六品七品都能擔任,而一旦升任之後,本官就會立刻升遷到從四品這一級上。

連續兩項任命,給了所有正在因王安石的辭相而興奮的舊黨們當頭一棒,天子依然主張變法,依然還是支持新法,依然要讓新黨居於九重之上。

將自己的心意昭示所有朝臣之後,趙頊重又駕臨內東門小殿,學士院鎖院如昨。那一天,政事堂中再添了一名宰相。這名宰相是從政事堂中升任而來,不過不是王珪,而是馮京。

趙頊無意讓韓絳獨相,做了天子七八年,異論相攪的手段他越用越是嫺熟。

始終支持新法的韓絳,對新法表面上態度曖昧、而實際則一直反對的馮京,這兩人相互牽制,天子也就可以穩穩地控制着朝堂。

“大事上一塌糊塗,也就在小事裡做點文章。做了這麼些年皇帝,想不到就學到了這麼一點東西。”

白馬縣的提點司衙門,韓岡獨坐在書房中冷笑着。因爲對契丹的訛詐,嚇得割地求和,他對趙頊的看法變得很多,越發的瞧不起。還沒有兵臨城下,就嚇得這般模樣,日後還能指望他北收燕雲嗎?難怪會有靖康之恥,趙家的子孫,看來都是一路貨色!

但對趙頊的鄙視,他只會藏在心底,日後做事說話,他將會做得更加聰明。對天子的爲人越是瞭解,韓岡也越能在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十月下旬,已經是天寒地凍,汴河水運停駛,而冰上的運輸因爲河冰尚未完全凍結,尚沒有開始。

冬至將至,祭天大典上,天子依照慣例要大赦天下。韓岡作爲府界提點,他的任務則是清查京府各縣的刑獄,審覈開封府中大赦的名單。

十天來,他已經跑了開封府東側的好幾個縣,將獄中一干輕罪囚犯的名單連着判詞都大略地看了一遍,其中有不少冤枉的,只不過因爲他們都在大赦之列,韓岡就沒有當場給指出來,只是暗暗記了一份名單,以用來日後清查。

陳留縣的汴河碼頭便,韓岡半眯着昨夜熬了半宿、發乾發澀的眼睛,對身邊的王旁嘆道:“讞獄清明四個字說着簡單,做起來還真是難。”

王旁同樣熬了一夜,眼中同樣都是密佈紅絲,如同兔子一樣。他聽到韓岡的話,回頭笑道:“縣中的那些冤案,玉昆你不都是一眼就看出了破綻?你的眼光可比得上包孝肅,不讓漢時於定國。”

“冬月請治讞,飲酒益精明。漢時宰相於曼倩【於定國】飲酒愈多,斷獄愈明。縱然案情錯綜複雜,判斷起來亦是舉重若輕。於公之姿,仰之彌高,鑽之彌堅,我可是遠有不及。而包孝肅的清正剛直,更不是我能比的。”

“也差不了多少了。沒看到這些天經過的幾個縣,那些知縣都是戰戰兢兢的?將冤獄的文牘分開來擺,玉昆你儘管一句話都沒說,他們心裡還能不明白?!”

王旁一邊說,一邊卻伸着脖子向北張望。

韓岡見及於此,笑着勸慰道:“岳父岳母應該快到了,不用太着急。”

韓岡他是府界提點,能在開封府內到處跑着。他出來清查各縣刑獄,正好撞上王安石離京前往江寧府,理所當然的要出來送上一程。他回頭看看身後幕簾深垂的馬車,王旖抱着纔剛剛滿月的兒子就在車中。

王旁隨着韓岡,在提點司做得正是得意的時候,並不打算跟着父母一起南下江寧,所以今天是跟着妹妹一起來給王安石送行。

不過王雱則是要一起南下,雖然辭了侍講一職,但他還在經義局中有一個位置。

王安石照舊提舉經義局,這也是天子趙頊依然主張變法的明證之一。王安石、王雱,還有王安石特旨請來的熙寧六年的狀元餘中,他們將在江寧府繼續編訂三經新義,爲朝廷取士給出一部答案明確的教科書來。

而且天子對於王安石還是有着一份感情,昭命王安石出入如二府之儀,大朝會列入宰相班列。所以從北面遠處,遠遠地看到了一行穿着紅色元隨服飾的旗牌手,韓岡就知道他的岳父來了。

王安石帶着老妻吳氏,還有王雱一家——王旁的妻子龐氏則是已經到了白馬縣——以及幾十個僕役婢女,這就是宰相南下的全部人數。外面的一羣護送他南下的隊伍,到了江寧府,以他的性子差不多就要慢慢解散了。

見到韓岡帶着女兒、外孫來相送,王安石夫妻喜出望外。

王安石見着韓岡,半句不談朝堂政事,只是開開心心地逗着外孫。吳氏則是抹着淚水,與二女兒在一邊說着話。

只有王雱拉着韓岡和弟弟在一邊說話:“天子要富國強兵,此意不會輕更。玉昆、二哥還是用心做事,不必擔憂後事。”

韓岡點着頭,這是應有之理。

王雱回望京師,長嘆道:“只望天子能知恥而後勇,日後不再有今日之事。”

韓岡同樣嘆道:“就怕物極而反,日後變得一意進取而不知守中之道,而執政則推波助瀾。”

說是一個時代結束了未免誇張了點,但說如今的朝局將會從明確走向未知,則是可以確定。

王安石名垂朝野,德隆望重,有他在,新黨不論遇到多少風浪,終究還是能保持着基本的穩定,能壓制着。而如今的韓絳,他雖是宰相之尊,但他在新黨中的發言權卻不如呂惠卿。

而以呂惠卿——不,應該說以所有繼承人的心思——都不會將前任的政策全盤接受下來,蕭規曹隨的度量,韓岡不覺得呂惠卿會有,而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想法,應該正在呂惠卿腦中轉着。

“終究不會大的更改,如今諸法,絕大多數呂吉甫當年都有參與審定,並不全然是曾布的功勞。”王安石微笑着,終於爲此說了一句。

送別千里,終有盡時。韓岡夫妻一路送了王安石二十多裡,終於停了下來。

駐足於汴河之濱,目送着前任宰相一行車馬,向着南方轆轆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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