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已經離去,而韓絳尚未抵京。
東府中書門下,便以新就任的次相集賢院大學士馮京爲首。
朝會之後,宰輔們回到政事堂中,共議今日要處置幾項重要的政事。
“‘交趾蠢蠢欲動,似有所圖’。桂州沈起的這份奏章,兩位都看過了吧?”馮京高坐於中廳正位,將從廣南西路首府桂州【今桂林】的知州發來的奏章,當先拿在了手中,“這沈起,妄圖開邊釁、謀私利、邀功圖賞,此輩敗壞國事,使天子難以安寢。不知兩位參政有何看法?”
王珪先啜了一口藥湯,漫不經意地道:“將他調離便是。”
這些天來,王珪看着神色沒有什麼異樣,但話語不多,明顯的心情不好。他是老資格的翰林學士,升了參政也有四年了,本以爲拜韓絳爲相之後,天子會過上一段時間再任命第二名宰相。可沒想到天子的動作那麼快,還沒等自己發力,就已經爲馮京鎖院宣麻了。他進入政事堂只比馮京遲了三個月,沒想到區區三個月的時差,竟然讓天子都不加考慮自己的資格。
馮京也知道王珪是怎麼回事,瞟了他一眼,就轉到呂惠卿的身上:“吉甫,如今朝廷正憂於北事,無暇南顧。禹玉也說了,沈起還是調離爲上,不知你意下如何?”
“相公所言甚是。不過交趾那邊不能不防。不如換一個穩重有韜略的去替他。也防着萬一有事,廣西措手不及。”
呂惠卿沒反對,只是多提了一句自己的意見。沈起不是他的人,也與新黨瓜葛不深,沒必要護着他。
更何況呂惠卿現在也不想多事。他晉升過速,熙寧五年回來時才一個品階最低的正八品朝官,僅僅兩年時間就進了政事堂。雖然呂惠卿一直都很確信,憑着自己的才幹,遲早能問鼎相位。不過這兩年的際遇,也的確出乎他的意料。
也多虧了曾布,要不是他忽然之間鬧出了那一場,在背後捅了王安石一刀,現在進入政事堂的本來應該是他纔對。只可惜曾布其人膽略和能力都不缺,就是缺乏看人的眼光,和分析時機局面的判斷力,如今落到江南西路一知州,也是他自找的。
呂惠卿明白他現在要做的是紮好根基,將新黨牢牢控制在手中,培植出自己的勢力,如此纔會有鈞衡朝堂的可能。
至於馮京,呂惠卿根本不放在眼裡。他的存在,只是天子要在政事堂中留下一個不同的聲音罷了。王安石是熙寧三年年底方纔正式成爲宰相,可之前做參知政事時,就已經把持了朝政。熙寧初年的政事堂中兩相三參,曾公亮老邁、富弼稱病、唐介暴卒、趙抃叫苦,只有王安石生氣勃勃,這生老病死苦的笑話至今也有流傳。就算沒有韓絳,等自己用上一兩個月時間,將新黨重新整合起來。國家大事,馮京也就只有說說話的機會。
可馮京眼神冷冽,呂惠卿明着是在附和自己,但他的提議,其實等於是承認了沈起奏疏的真實性:“如今南平郡王不過七八歲,去年纔剛剛登基。主少國疑,安定國中尚且不及,豈有北犯之理?”
交趾國一直以來都向大宋稱臣,上百年來,國主從丁姓變爲黎姓,又從黎姓變成李姓,但作爲大宋臣屬的從來沒有改變過。交趾國王登基後,都要遣使東京,上表稱臣。而朝廷給他們封爵則都是南平郡王、靜海軍節度使。去年交趾國王李日尊病死,朝廷追封他爲南平王,李日尊的兒子李乾德不過六歲而已,如今是交趾王太后在垂簾聽政。
他再冷冷地看了一眼呂惠卿一眼:“沈起在桂州一番興作,擅令疆吏入溪洞,點集土丁爲保伍,授以陣圖,使歲時肄習。繼命指使因督餫鹽之海濱,集舟師寓教水戰。廣西走馬報上來的這一些,樞密院、政事堂何時下過命令?現在忽然上表,明着是在欺瞞朝廷,以逞私慾,哪有半分實話?吉甫你太多慮了。要找人替他,也要找個能安心理民的,將沈起所興諸事一概廢棄,以釋交人之疑。否則交趾人哭到大慶殿上,豈不是要讓契丹、西夏看笑話?!”
呂惠卿反駁道:“遼之承天,不也曾領軍南犯?還有西夏,女主當政之時,寇邊的次數也不減少。”
逼着真宗皇帝簽下澶淵之盟的遼國皇太后蕭燕燕,當年就是親自領軍。而熙寧初年,不斷南犯的西夏,控制朝政的也是太后。
馮京則哈哈笑了兩聲:“交趾蕞爾小國,如何比得上西北二虜?吉甫你想的也太多了。”
呂惠卿皺起眉,正要再反駁回去,王珪則插言道:“劉彝此人如何。他在虔州【贛州】做得不錯,正好也已經任滿。”
馮京依稀聽過這一個名字,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來。他是管理大宋億萬兆民的宰相,普通的州官很難在心中留下什麼印象。疑問的視線投向王珪,王珪則很配合地說道:“劉彝曾爲制置三司條例司官屬,後因言稱新法不便而被罷去。不過他精擅水利,曾任都水丞,後又在虔州興溝渠,制水患,惠民甚多。有他去桂州,當可無慮。”
聽到王珪之言,馮京嘴角向後拉出了微不可察的弧度。得到提醒,他也記起了劉彝這個人物。比他心中的人選還要好。轉頭又瞧着呂惠卿:“吉甫,你意下如何?”
呂惠卿並沒有不同的意見。並不是他畏懼馮京、王珪兩人合力,而是他樂見劉彝去桂州。
制置三司條例司是最早設立的新法制定機構,不論是青苗法、還是均輸法,都是來自於其中。如今雖已經被撤銷,但司農寺已經全盤接手條例司的工作。當時側身其間的官員,有成爲新黨中堅的呂惠卿、曾布、章惇,也有後來轉頭舊黨的蘇轍、程顥、劉彝,而他呂惠卿,當初跟劉彝可沒少爭執過。
桂州在哪裡?
嶺南!
桂州的位置的確重要,是南方重鎮,馮京和王珪都希望有個新黨的反對者坐上去。但呂惠卿不在乎,反正他手上沒人能爭這個位子,而詆譭新法的都去了嶺南,他才高興呢……爲什麼要反對?
從嶺南任官一趟回來,依例會加上一官,或是多減幾年磨勘,這是太宗時就制定的規矩,至今未變。王珪可能看上了這一點,不過就此病死嶺南的也不是沒有,否則太宗何必定下這項獎勵。
“就依相公、參政之言,讓劉彝去桂州替沈起回來。”
確定廣南西路的主帥人選,畢竟是小事。馮京第一個將其抽出來,只是因爲這一樁公案,沒有多少爭執的餘地。以此事開頭,成功地壓制呂惠卿,便可順勢而下,將接下來的幾樁公事一氣呵成地按照自己的心意處置下來。
馮京也是心急,天子的心意,全東京城都明白,他馮京當然也同樣清楚。不趁韓絳抵京前的這段時間,穩固了在相位上的發言權,等首相抵京之後,哪裡還有自己說話的地方。
好不容易升任了宰相,馮京怎肯甘願作壁上觀?
他是當朝宰相,不是給人做陪襯的飾物!天子需要政事堂中有一個反對的聲音,但他馮當世絕不會甘心只做着一個反對者。
……
河陽孟州【今鞏縣】,離着京城並不遙遠,馬遞只有兩日的行程。
不過孟州在黃河北岸——山南爲陽,山北爲陰。水南爲陰,水北爲陽——所以河陰在黃河南岸,而河陽則在北岸。
此時正是黃河上凍的時節,河面上的冰層已經能擠碎渡船的船底、船幫,只是還不到讓車馬在冰面上通行的厚度。
來送詔書的使臣前兩天拼了命地過了河,來到孟州州衙時,臉色都是白的。但韓絳不能拼命,更不願拼命,只能在黃河北岸,等着什麼時候天氣突寒,將大河凍上,那時才能順利渡河。
不過即便韓絳還沒有回到京城,但他已經是宰相了,而且是首相。
韓絳過去曾經坐過一任首相。不過那是王安石讓給他的,而且也是爲了能名正言順地指揮攻略橫山的大軍,統率河東、陝西二路兵馬。
但那一次,他在相位上只坐了短短几個月,就因爲輕棄羅兀城,而不得不黯然告退。
此事非戰之罪,而是天子意志不堅,加上慶州兵變的緣故。但韓絳也明白,其實他也有機會的,將天子的詔令頂住,將西夏人給拖垮。這幾年來一直都在後悔,如果當初他堅持下來,也許西夏現在就亡了。
不過世事無常,繞了個圈子,現在又繞了回來。時隔三載,他現在又是宰相了。
從天子公佈他和馮京的任命時間上,韓絳清楚,皇城中的那一位仍然還在維護新法。
一直以來,他韓子華都是新法的支持者,從來沒有變過。自己能接手王安石留下來的職位,天子肯定是考慮到了這一點。
在房中一聲輕嘆,韓絳閉上眼睛假寐起來,現在就等着黃河上凍,好回到闊別已久的東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