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痘?”
“牛也生痘瘡?”
黃氏兄弟一前一後地追問。
對於農事,他們都不在行,背下《齊民要術》是爲了應付科舉中的策問。有水的是稻,沒水的是麥,至於田地裡種植的其他作物是什麼,如果沒人告知,他們根本都分不清麥苗和韭菜的區別。
其實也不能怪他們。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當地的世家也不可能靠着田地的出產來支撐家門,開作坊的,從事貿易的,都比田地出產更豐厚。如果韓岡提的是工商業方面的事,黃庸和黃裳倒是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兩人的無知,韓岡不以爲意,詳加解釋:“牲畜和人有時能得同樣的病,小到感冒、腹瀉,大到癆病、瘟熱,人能得的病,牛馬豬羊等牲畜也一樣會得。所以人和牛同染痘瘡一點都不奇怪。出在人身上的叫痘瘡,出在牛身上的自然就是牛痘。”
“原來如此。”黃庸連着點頭,“原來這就是牛痘。”
黃裳也拱了拱手:“不得龍圖解釋,學生還真的不知道牛還會生痘瘡。”
韓岡笑了一下,什麼都不知道纔好忽悠:“牛生的痘瘡,與人截然不同。只有小小的幾個痘而已,不注意根本發現不了。但只要人接觸了,就會染上,而後發病,不過發起的病並不重,也只是出幾個痘,完全不像人痘那般,滿身滿臉都給長上。”
韓岡說得口乾了,停下來喝了口茶,卻見兩位聽衆卻動也不動地等着他繼續說故事,心中得意,這是徹底上鉤了。
放下茶盞,他繼續述說:“同樣是痘瘡,爲何由人傳來的重,由牛傳來的卻輕?……韓岡在發現此事後,也考慮了很久,有很多種解釋。不過聯繫起滅毒種痘法,卻是最合理的。”再看看兩人,對上黃裳投過來的視線,笑問:“不知勉仲想通了沒有?”
韓岡明裡暗裡地提示了很多,黃裳抿了一下嘴,擡眼反問:“可是牛滅毒比人要強?”
“正是這個道理。”韓岡點頭,“牛比人健壯十倍,人會死於痘瘡,而牛卻不會。人要輪迴七次方能將痘瘡中的毒性拔出,那麼以牛的健壯,只要一次就夠了。”他又笑着,“這一番推理演繹,就不是孫師的傳授了。”
黃裳雙目灼灼有神,身子更前傾了一點:“格物致知!”
韓岡開懷笑着,他給了黃裳表現的機會,對方也沒讓人失望,順勢地抓到了:“沒錯,正是格物致知。世間萬物,只要悉心觀察,用心去格,總能格出其中的道理。牛痘免疫法,正是最好的證明!”
“格物致知之說,讓飛船上天,馬車入軌,如今又出來能救治萬民的牛痘。都說龍圖學究天人,往日尚有三分疑慮,今日一見,方知盛名之下固無虛士。”黃庸沒口子地讚歎着。
黃裳則是呼吸一促,比起他的兄長,黃裳對韓岡所說這一段話,體會得要深得多。
“形而上者謂之道”,現在所有學派,都是在“形而上”中做文章,爭得是對大道的詮釋。而韓岡宣講的“格物致知”則別開蹊徑,是以實證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從“器”上推入“道”,而後再從“道”返回到“器”上,也即是“明體達用”。
在此之前,韓岡通過《浮力追源》和飛船互相印證,已經向天下展示了他走上的這條道路。張載能在京城宣講,多得其力。不過那只是雛形,還沒有對儒門各派產生顛覆性的影響,只是讓氣學走入了京城。
但現在牛痘一出,則是大戰拉開了序幕。這是韓岡對所有學派的挑戰,是將學派爭論的戰場,從經書的釋義,拉到實際運用中來。韓岡爲氣學、爲格物致知拿出了飛船、拿出了牛痘,其他學派又能拿出什麼相抗衡?
……來到韓岡所擅長的戰場上,試問要怎麼樣才能擊敗他?
黃裳心中感嘆,比自己年紀要小上七八歲的韓岡,不僅僅是在官場上讓人只能仰望,就是在學術上,同樣是遠遠將人甩得不見蹤影。
韓岡這時笑着在書桌上拿過來一卷書,翻了幾頁,就手遞給了黃庸,“這一部《肘後備要》雖然是借用了葛稚川的書名,卻是韓岡爲政多年的一點心得,主要是如何應對旱澇蝗瘟之類的災異,其中也包括種痘之術,只希望能對世人有所裨益。”
葛稚川就是葛洪,東晉有名的方士、醫者,在《抱朴子》之外,還有一部《肘後備急方》,主要是常見病的藥方,故而名爲“肘後”。韓岡既然以“肘後”爲書名,其中的內容當然就是針對着常見災異或是疾疫。
探出雙手接過來,只看了一下紙頁和裝幀,黃庸就看出了這本書的底細,是手稿,而不是印刷的製品。端端正正的小楷就不知是手抄本,還是韓岡本人撰寫的原稿。但再仔細一瞧,卻發現書中的正文,卻是一句句分得很清楚,句與句之間用奇怪的符號來分割。
哪有這樣的書?!正常的文章都是連綿而出,斷句全要靠自己,就是《論語》《尚書》都是一樣不分句讀。斷句是老師的工作。“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句讀也是授徒時少不了要教給弟子的。就是尋常的手抄本,也是在句子末尾的那個字邊上的行列空白處點上一點,不會將正文用符號分割開來。
黃庸很驚訝,擡頭指着書正想發問,就見韓岡說道:“事關人命,就不讓人費神去句讀了。讓小吏多少也能看懂一點,省得斷句錯了誤會。說我文字淺薄是事小,害了百姓就不好了。”
黃庸討好地笑着:“龍圖一片仁心,哪還會有人有臉說龍圖文字淺薄。”
韓岡皺着眉,感慨着:“就韓岡看來,醫書都該如此。要準確無誤,不能讓人誤會。不僅是斷句上,就是勘誤上,也得下功夫。上次看一本醫書,竟將‘餳’印成了‘錫’,丸‘餳’服用,變成丸‘錫’服用。本來是藥弄軟了做成藥丸,現在是加個錫丸一起吃下去,這是要死人的!”
黃裳義憤填膺:“這樣的醫書該燒掉纔對!”
黃庸翻翻書,“龍圖在序中也寫了這件事。”
“是啊,就是因爲有了此事,才動了念頭。”
黃庸翻着書,韓岡一開始翻給他看的那一篇,正是方纔所說的牛痘。只是掃了一下,一切就都得到了解釋。大概是爲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韓岡在上面將有關牛痘的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說得很明白。而其他篇章,則就是韓岡所說,如何應對旱澇蝗瘟之類的災異的手段,說得很詳細。以黃庸多年爲官的經驗,如果當真遇到災異,依法施爲,倒還真是能免去不少問題。一時間竟捨不得放手,十分專注地翻看着。
黃裳有點不顧儀態的斜着身子,張望着黃庸手上的書。遠遠地看了兩眼,心道“果然如此。”
從牛痘和《肘後備要》上,可以看出韓岡是雙管齊下,從道理上和實用上同時下功夫。
黃裳在江南士林中也算是小有名氣,對如今儒門學派之爭有所瞭解。他曾聽說張載病逝之後,氣學無人出來擔當大任。而傳承氣學衣鉢的韓岡,當年亦曾立雪程門。所以在江南的士林中,多數都認爲在韓岡的率領下,氣學弟子多半會投奔二程門下,要不然就是歸於新學。
恐怕沒人能想到,韓岡竟然還在堅持,之前的沉寂,只是爲了以種痘法爲刀槍爲戰鼓的驚天一擊。
兩名客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書上,一時間冷了場。韓岡等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咳嗽了一下。
黃庸和黃裳驚醒過來,擡起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龍圖此事一出,我等爲官也有了依循的憑證,天下百姓可都要受到龍圖的恩德。”
“過獎了,只是打算讓人用來參考而已。”韓岡謙虛了一句,看兩人的模樣,也到了說正事的時候,清清嗓門:“前兩日,伏龍山中試行種痘功成,我便給唐州去了信,沈存中昨天回信,想在唐州推廣種痘免疫法。本來我是打算讓他先做好準備,等我上書朝廷後,待天子和政事堂批下來,再行推廣於唐州。等唐州那裡有了功效,轉運司也就有了向全路推廣的底氣。”
“那要耽擱多少時間?!”黃庸知道韓岡是在賣關子,便是一副焦急的模樣,“龍圖,朝廷、唐州兩個地方一耽擱,至少要一年半載,試問這段時間中,又會有多少幼子因此而夭?既然伏龍山中已見功效,應當早日推廣纔是。”
“龍圖……”黃裳也道,“轉運司可就在襄州。襄州滿城的百姓也都知道了龍圖有種痘之法。不能拖延了。”
“是啊,沒想到外面就這麼給圍上了。”韓岡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打算提前在襄州推廣種痘法,今天請常伯來,就是爲了此事,想要勞煩一下常伯。”
“利國利民,豈可曰‘勞’?”黃庸陡然起身,“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韓岡似是滿意地點着頭,“如此,就商量一下章程,也給之後推廣立個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