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屠秋來說,單純的等待乃是最折磨他的事情。
百天的時間,便已經將他的耐性消磨殆盡,一次次抹去心中煩躁,也不過是將注意短暫轉移,而這煩躁仍是會堆積下來,在每一日天明,每一日夜起之時重新甦醒,變爲一次比一次更深的苦悶折磨。
每一次想到與她再見仍要許久之時,他的心中便無比煎熬,比起這種難耐,他更想有人在心口捅上一刀簡單。
這更讓屠秋回憶起那追兇的數年,也是這般愁苦難熬,只不過如今他不是被仇恨支撐,而是被這夙願牽引,這倒也讓他沒有瘋掉做出出格的事來。
除了偶爾帶着蒼寶幼獸獵食以及每月殺生之外,他只是在自己那小屋中坐着,計算着這八年的時間何時結束。
每次睜看眼,都看到的是同樣的事物,在他的雙眼中,每一寸土地,每一個桌腳,每一條牆壁的裂縫,就連灰塵也沒有增加增加多少,整個毫無變化的房間,每次擡頭便能看到的屋頂。
度日如年。
在他仍爲徐秋之際,其母親便是這般在屋中閒坐,雙眼無神。
那個因煩悶而加快了年華殆盡的女人,只有在看到他這個淘氣的孩子時,纔會露出那麼一絲欣慰的笑容,讓人知道她仍安好。
她曾經說過,人之一生,她所遇的最難過的事情,不是被冷落羞辱,也不是看到他人黠猾的嘴臉,而是這等待。
她那時悽慘地笑着,全身柔軟地坐在院子裡的石座之上。
原本屠秋以爲這個與四周格格不入的女人是在等死,後來才知道,她是在等待能親眼看到自己的兒子能逃出這家的那一天。
所以才能露出微笑。
便是如同屠秋如今這般,在每天日光消沉之際,他便是要微笑一下,雖然這微笑只停留短暫片刻,但卻不是聊勝於無。
這一過便是兩年。
兩年時間過得十分緩慢,但在回憶之際卻記不起其中細節,相比之下轉瞬即逝。
兩年的時間裡,他將心境中的靈氣精華全都吸入了魂魄元初之中,身魄與內魂雖然連一半的圓滿都未達到,卻比之前明亮了許多。
一百顆內丹全部下肚,或許能讓修士突破到化罡修爲,但是絕對會將人撐爆,屠秋有心境這等虛無世界儲存靈力,加上點化金光護着魂魄元初,卻也不怕留下後遺。
萬靈歸冥道的突破只是以靈力做輔助,加上浪費了許多靈力,能夠達到如此境地,屠秋已經極度滿意了。
從老婆子那裡得到的許多下品丹藥,已經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用處了,蒼寶並不吃這些丹藥,所以便將半葫蘆丹藥全都扔給了兩個下人。
這半葫蘆丹藥足足有上百粒,這兩個孩子見到了如此多的丹藥,慶雲當場便雙腿一軟,險些倒在地上,自此之後,那藥田裡除了幾顆稍有品相的藥草之外便不種其他丹藥了。
在他倆看來,屠秋展現的神奇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第一次他倆給了屠秋一些破符,後者隨即便給了他們厚厚一疊的咒符,只不過給對方煉製了不多丹藥,屠秋轉而又如同變戲法一般轉給了他們上百!
他們不知道自家仙官也不過是不想欠人人情而已,屠秋衡量這贈與的標準不是以實物的數量,而是以花費的精力感情,雖然看起來是兩個僕從賺了,對他來說卻是自己費得功夫不大。
畢竟他心中除了返生一事並不在意其他,本就沒將自己所得的東西當一回事,認爲如今活着越早結束越好。
兩年時間裡,屠秋再沒與這兩個小孩說過話,兩個人趁屠秋偶爾出去之際上前搭話,也不過得了稍稍點頭回應而已。
在正殿上宣佈屠秋八年禁止降世,這原本便不是什麼大的罪責,在玄陰官中也十分常見,就爲這件事,兩個小童非但沒有沮喪,反而十分興奮,對他倆來說自家仙官能夠傷到其他位高的仙官乃是一種本事,爲此還經常向他人炫耀,也有幾次招惹到了冰凌的侍從,被兩個小女孩追着打了回來,也只是一邊哎呦慘叫,一邊暗笑這兩個人只不過是妒忌屠秋的威風。
只是沒想到兩年裡屠秋所表現的並不是原本那淡然神情,而是顯然十分在意這件事。
兩年來,他倆從未靠近屠秋住所一步。
又是兩年過去,屠秋睜開雙眼,似是被一個噩夢驚醒,又似是忽然從沉睡中騰身而起,茫然地環顧四周。
仍是一樣的屋頂,仍是一般的四壁,然而在他眼中卻有看到了不同的感覺。
如此細緻入微的目光,讓整間屋子越發顯得狹小,他似是感覺到四壁在不斷朝他擠壓而來,屋頂也在猛然下墜收縮。
整個世界搖搖欲墜一般,分不清這轟塌的是這間小屋,還是他自己。
這種感覺並不是稍縱即逝,而是在不斷加強,彷彿如今他便佇立在那空虛的心境之中一般,更似是被關在一個手腳無法伸展動彈的小匣子裡。
連呼吸都隨着這陣壓迫感越發急促,知道他窒息般猛然吸了半口氣,便瞪着雙眼一動不動。
整個房間仍是在朝他擠壓而來,伴隨而來的暈眩一波強過一波。
疲憊,厭倦!
他不知道這是因爲靜坐修煉萬靈歸冥道已經到了極限,還是因爲他的急躁已經無法抑制,影響到了他的修煉,只是這種感覺似生似死,似夢似幻,卻着實讓人厭惡恐慌!
就在飛騰和慶雲兩個人在嘿嘿笑着下棋的時候,忽然一聲震響從屠秋的房間中傳出,屠秋就那麼狼狽地從窗戶中竄了出來,落在院中打了個滾,才慌忙爬了起來,似是見到了虛無夢魘,茫然地環視天空與四周,跌坐在地不斷後退。
“仙官!”
四年來,第一次見到屠秋這般從屋中出來,飛騰三隻眼睛不知所以地眨了眨,連忙將手中棋子扔了,同慶雲一起圍了過去。
“仙官,發生了什麼?”兩個孩子圍住屠秋,相互看了一眼,如今屠秋的神情似是被什麼看不到的東西嚇到了一般,飛騰動了動嘴脣,一字一字,無聲地說了一句:“做惡夢了。”
慶雲點了點頭,又看了自家仙官一眼,做了個撇臉的姿勢,同樣無聲地回道:“怎麼可能?”
屠秋只看了兩個孩子一眼,卻是沒有說話,仍是盯着天空不斷喘氣,在兩人攙扶下站了起來。
看到屠秋這般舉動,飛騰又一撇嘴,說道:“是不是傻了?”
“我看像。”慶雲動了動嘴脣,擺了擺頭,示意將仙官扶到他們的屋子中。
屠秋仍是茫然地環顧四周,一句話不說,被兩個孩子駕到牀上之後,眼睛才眨了一眨。
之後的半日,不論兩人問什麼,自家仙官都不曾開口,雖然說話之際他將目光停在兩個孩子身上不曾挪開,卻不像聽懂了的模樣,更不像是聽進去了絲毫。
慶雲嘆了口氣,一張烏黑小臉已經淌滿了汗水,又捅了捅屠秋,這才放聲說道:“咱家仙官,恐怕是中了什麼魔障!”
“魔障?”飛騰盯着屠秋看了許久,說道,“什麼是魔障?”
“我也不知道,據說中了魔障就和他一樣,一副丟了魂的樣子。”
“丟了魂?”飛騰猛然跳了起來,叫道,“是不是咱家仙官修煉出了什麼岔子啊!”
葬仙官修煉魂魄出了差錯,倒是有可能散了魂魄!
慶雲也覺得這可能靠譜,頭上汗水更多,說道:“有這個可能!這可不妙了!咱們還是去通知阿伯吧!”
“不用去。”
就在兩個孩子商量的時候,屠秋忽然開口說話了!
他並不是丟了魂魄,而是被這陌生的恐懼擠壓,心神變得十分不安,在他出了屋子之後,站在空曠的地方明明那壓迫的感覺應該消失了,然而這陣陌生感卻並未減退!
反而整個天空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墜落下來,然而不論這天空如何落下,卻總也是那般距離。
天空明明仍是離得很遠,他卻能感覺到這種墜落感覺!
就是閉上眼睛,這種墜落壓迫的感覺更是強烈!若不是他瞪大了雙眼,似是整個人要墜到了一個無盡深淵之中!
變化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我。
雖然屠秋能夠如此想,但是卻無法將這種陌生感從心境中抹去,甚至連壓下都不行!
就是魂魄小人與他的聯繫都變得十分淡薄,似是那魂魄小人也不是他自己的一般,成了一個陌生的靈體!
整個世界都在變得陌生,所有景物都在不斷縮小!
院牆,房屋,樹木,天空,兩個侍童,包括他自己!
無論他將目光放得多遠,眼前的空間都能夠讓他看到極限,而這極限都在不斷縮小!
所有他能看到的事物,聽到的聲音,都在呼吸間變得越發飄渺!
他雙眼並沒有看向兩個小童,而是緊盯着地面,如今這地面也在升起,他喘了兩口氣,這才從口中擠出一句話來:“我只要坐一會兒便好,你們忙你們的。”
聽到屠秋的話,兩個小童雖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卻十足地鬆了口氣,但他們再問什麼話,屠秋都有一句沒一句地不再回答了。
他就這麼呆坐在慶雲的牀上一動不動,偶爾會閉上眼睛,但在轉瞬便有睜開,額頭上也不斷冒起汗水。
兩個小童心想這是自家仙官在修煉,不好打擾,就是夜晚到了,兩個人便擠在一張牀上休息。
入夜許久後,飛騰猛地睜開眼睛,卻看到慶雲也是一樣沒有睡着。
兩個小孩偷偷地看了一眼屠秋,後者仍是坐在那裡,雙眼不斷轉動,嘴脣也在微微顫抖。
從屠秋身上感覺到的不安讓他倆不敢說話,只是睜着眼睛躺着。
半夜裡,慶雲忽然站了起來,走到屠秋身邊,握住了他的手。
他也不知道爲何要這麼做,只是作爲直覺,仙官似是在恐懼什麼,若他害怕的時候,飛騰都是這樣握着他的手。
飛騰嘆了口氣,也一併爬了起來,坐到了屠秋另一邊。
這兩個孩子就這般握着屠秋的大手,一言不發。
這樣的狀態,足足持續了五日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