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去也終須去

也不知道那孩子好不好,皇后娘娘會善待他嗎?

“主子,御膳房送晚膳過來了。”

“知道了。”

身上穿的還是那年夏天素緞做成的衣服,上面繡着大片大片的大麗花,帶着不動聲色的張揚。可是人已不是那時的人了。

“又是這些個東西,御膳房也太欺負人了。”

落雪岔岔。

“你小點聲,嫌主子心裡太舒坦了是怎麼着。”

她聽見晚棠低聲的斥責落雪。

“無妨,她說的是實話。”

“主子。”

兩個人同時低下了頭。

“我記得我入宮那年選秀的時間被推的特別遲,初次侍寢的時候,也是這麼一個苦夏。那時候皇上很溫和的同我聊天,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無妨。”

她說着自顧自的坐了下來,攔住落雪想要佈菜的手。

“我自己來吧。是我連累了你們。”

“我們做奴婢的,主子的榮辱就是我們的榮辱,怎麼敢讓主子說什麼連累不連累。”

“你們本來應該跟一個更好的主子。”

她誠心的瞧着晚棠跟落雪,慼慼然說道。

“主子您已經很好了。”

“不夠,我不如榮昭儀好看,不如白意聰明,也不如馮清凌有野心,我也不如筠兒通透。”

“可是主子是難得的好主子。”

“沒有用。”她垂眸,睫毛覆蓋的陰影與美人淺淺的微笑,帶着無限的悽苦嘲弄。帶着一個失寵的妃子應有的冷寂與失望,帶着不甘心甚至仇恨,她說,沒有用。

“我太不聰明。”

心不夠狠,手不夠黑,鼠目寸光,這樣的人都能坐嬪位,只能說自己命好。沒人能命好一輩子,她是個凡人,沒有神仙賜福,沒有俘獲帝王心的幸運,唯一能依靠的不過是自己的家族跟孩子,可是又有什麼意義呢。她想到皇后娘娘,沒有家族支撐,沒有孩子,卻一樣的入主中宮,靠的還不是帝王的寵愛,所謂色衰而愛弛,可是連年輕的時候都不曾風光,又談什麼年長。

她從不介意默默無聞一聲,可是她介意她恨得人還好好的活着,自己卻落魄如斯。不甘心。自己長這麼大從未這樣不甘心,就如同還未盛放就已凋零的花朵,註定命薄。可是命這個字不是該由自己來寫嗎。

可如今的境地是困境,如今的局面是死局。

一想到這裡心裡又一團亂麻,心一亂就會想到逸恆,不知道他換了地方睡得香不香,那麼小的孩子是不認孃的。到時候等他在見到她的時候,不知道還認不認識她。

“撤了吧。”

她放了碗筷,心灰意冷的說道。

“主子還要不要再吃一點,長此以往下去,對身子不好。”

落雪小心翼翼的勸她。

“實在沒什麼胃口,還是撤了吧。”

她堅持。

褪了錦繡衣,褪了帝王恩,因禁足在宮中,成日懶梳洗,人也憔悴不少。當年皇后亦曾被禁足,不過自己又如何與皇后相提並論,皇后娘娘是皇上求她出來她不出來,自己是想出去出不去,原來愛與被愛真的就差這麼多。

所謂差之毫釐,失之千里,自己差的豈止是毫釐,所以自然失的也不止千里。不公平。可是不公平又如何,這世上從不曾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公平的,昔日玄宗專寵楊妃,多少宮花寂寞紅,與她們相比,自己已經很幸運了。

“主子。”

晚棠慌慌張張的跑進來,小臉煞白的。

“怎麼了,這麼慌慌張張的。”

她問。

“飯菜,飯菜有毒。”

咣噹。

“你慢慢說,彆着急。”

“剛纔奴婢把菜撤到後廚等着御膳房的人來了遞回去,然後奴婢就沒管它。剛纔御膳房的人來了奴婢去取,發現有一疊紅油腐乳旁邊躺着一隻死了的小老鼠。”

“可是我並沒什麼不適。”她說着打了個寒噤。□□。

“那疊腐乳你扣下了嗎?”

“扣下了。”

“你去我的妝臺上拿支銀針。”

“奴婢試過了,那東西是有毒的。主子,要不要稟告皇上。”

皇上。她冷冷一笑。

“皇上如今正在氣頭上,何況皇后的病來勢洶洶,皇上他,怕是沒心思理這樁公案。”

“這……”

“小廚房應該還有些剩下的食材,撐一天是一天吧。”

“咱們總得請個太醫來瞧瞧。”

“無妨,既然我今天沒事,昨天也沒事,那暫時就不會有事的。”

“可是以後呢?”

晚棠還是不放心。

“以後。”鬱華擡頭想了想,“過半個月等皇上氣消了,就會有以後的。至於現在嘛,你拿佛經來,我得每日爲皇后娘娘抄經祈福纔是。”

我是安定侯鬱家的嫡長女,我的祖先追隨□□南征北戰、出生入死,替後輩掙下了世襲罔替的爵位,而我卻庸懦至此,實在是愧對先祖。她在心中對自己說。

當夜下了一場暴雨。

雨停之後涼風入殿,她坐在大殿之上,看着自己目光所及的每一處。微風吹起髮絲,搔在臉上惹人癢;她在這冷熱交替的地方獨坐到天明。

所謂浴火鳳凰,從來不是隻跌倒過一次,就可以涅槃重生。

“主子,下雨了天涼,還是先回屋吧。”

珍珠看着馮清凌,憂心忡忡地說道。

“無妨,這夏日溽熱不堪,吹一兩次風什麼的也不會着涼的。”

“可是主子如今懷着身孕呢。”

“我說無妨就無妨。我的孩子,自然要如我一般的堅強。”

她嚴肅的說道。

“是,是。”

爲了安慰馮氏,皇上這幾日每天都有送賞賜過來,但是卻並未親身前來探望。皇后娘娘本來只是天熱中暑,卻不知爲什麼又說脾胃虛弱,後來又成了風熱,總是來來去去的;如今雖已好了,卻因大傷了元氣要好好休養,皇上日日守在泰坤宮,已經有許久沒有召幸過其他妃嬪了。

可是馮清凌似乎並不傷心。她是在白昭媛那裡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的,她以身犯險的借瑾嬪的手推自己下水也是昭媛的主意。其實那時候她也很害怕,害怕自己就此失去這個孩子,害怕自己非但扳不倒瑾嬪,還讓皇上知道她居心不良,竟然拿皇嗣當玩笑。

當她醒來的時候皇上告訴她孩子沒事,又告訴她已經責罰了瑾嬪,她嬌滴滴地說都是臣妾不好,暗地裡卻欣喜若狂。爲人爪牙不過是爲了更快的成功,她懂得這個道理,也就對昭媛更加忠心耿耿,雖然她知道其實昭媛心裡是希望她這個孩子生不下來。

孩子啊孩子,你一定得是一位乖巧聽話的小皇子,這樣你的母妃纔不會受人欺凌,你的父皇也纔會更疼愛你。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迎風而立,這涼意吹散了她的燥熱,也吹散了她那一點點爲人爪牙的不甘心。

趁着晚棠去小廚房清點東西的空隙,她因爲心煩意亂,獨自踱步到了前院。前庭月色如洗,清明的月光落在髮梢,總讓人錯以爲自己是這千古來最寂寞的人。

“主子怎麼自己跑出來了,叫奴婢好找。”

“東西理清楚了。”

鬱華問她。

“回主子,小廚房的東西雜七雜八加起來也只夠個七八天的。”

晚棠憂心忡忡的說。

“那就先過這幾天吧。”

“是。”

晚棠垂直頭答了,又給她把帶來的披肩披上。

“主子當心着涼。”

“你有心了。”

“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

她規規矩矩地說。

最近宮裡上上下下都知道皇上因爲皇后的病着急上火,泰坤宮幾乎被人踏破了門檻,卻沒多少人理會一樣重病的朝陽公主。

朝陽在夢裡見到了自己的母妃。那個總是給她寵溺的笑容的母親,打自己記事起就總是皺着眉頭的母親;她這幾天混混沌沌地做着夢,那麼多服藥灌下去卻總是醒不過來,在夢裡母妃還是用那個常用的姿勢抱她,緊緊的箍住她不撒手,她很貪睡,也有很多貪念,她想着想着,好像耳邊就有淺淺的聲音傳來說睡吧,睡吧,這裡比別處要好上一千倍。

可是又有一個聲音說:“你的父皇在等你,你的皇祖母也在等你,你福壽未盡,還是回陽間受業去吧。”

“不,我的父皇並不喜歡我,我的皇祖母,似乎……也不是那麼喜歡我。”

她爭辯。

“可是娘喜歡你啊,朝陽。”

“娘。”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耳邊轟隆隆的。

“公主醒了,朝陽公主醒了。”

因爲太后禮佛,壽康宮常年點着檀香,皇祖母不在,父皇也不在;朝陽嘴角牽動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笑意,似乎有很長時間,都沒聽到誰叫她蔓兒了。

母妃,朝陽答應你,要好好地活着。

“有沒有水,我渴了。”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