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誰當自問當年事?回首當年都自是。少年心事愛拿雲,老子情懷不入世。
春風舞柳秋風裡,挽斷羅衣徒掩涕。滿天花雨過清明,一路征塵追舊憶。
——擬作《玉樓春》。
前文說過,張阿生眼界狹窄,說話實在,顯得笨嘴拙舌;但是嘴笨不代表腦子也笨;不然公孫甫也不會看中他的天賦,挑選他做自己的弟子。
三長老話裡話外的意思,張阿生也是立馬聽明白了,按三長老說的,在名義上,這個是讓自己繼續完成今年的考較,其實卻是個要置自己於死地的陷阱!
三長老跟大長老一個褲管放屁,處處針對自己,要弄死自己,然而自己卻又不知道怎麼去還擊,張阿生心中也因此更加沮喪。
當然,這種場合,就算他不是笨嘴拙舌,也沒有他說話的份兒,何況他還是個受審的待罪之人呢?
不過,到了這種時候,張阿生的心理上卻跟先前有了不同了,那種天生執拗的牛勁兒上來了,怯懦之意漸退,拼死之心漸長:
——阿爸曾經教過我一句話:大不了,我拼了一死,幹他什麼元虎一下子!無非是他賺三拳,我掙兩腳,能贏多少是多少!
不說張阿生暗地裡發下狠心,且說公孫甫出面救張阿生性命,那是因爲張阿生是他選定的關門弟子,不得不救;不然,不單是面子上過不去,以後自己在子虛劍派能不能立足都是個問題!
公孫甫腦袋裡飛轉,想方設法,要替張阿生救場。
卻說那紅鼻子雖是個下院弟子,但他跟公孫甫的關係絕不是表面上的平淡模樣,否則當時也不會挺身而出,攔阻史天樂。
掌門並衆長老審問張阿生之際,紅鼻子作爲證人之一,也在當場,看到張阿生嚇得發抖的樣子時,紅鼻子穆安生心裡真不是滋味,暗歎師父運氣何乃太差,竟然挑了這麼一個慫包做弟子!
穆安生自然不會像公孫甫那樣考慮得全面,他從來就沒想過張阿生如此怯懦,根本上是出身環境造成的,所以,穆安生心中突然間對張阿生再也沒有一絲好感。
這也不能怪穆安生,就是公孫甫,當張阿生害怕得發抖時,公孫甫也暗怪自己沒長眼,挑了個慫包做弟子。
但是公孫甫畢竟經歷歲月久,考慮自然多。公孫甫是轉念又一想,這個張阿生畢竟只是個礦奴家的孩子,一個山村的娃娃,沒見過什麼世面,再加上年紀小些,遇到這種陣仗,感到害怕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此時公孫甫眼見得張阿生身上的氣息有了變化,再看時,竟是全沒了害怕的氣味兒,公孫甫心裡倒有些覺得欣慰:這小子還是有點兒種的。
既然有點兒種,那麼我公孫甫也就再上心上意地想想辦法,救這個徒弟吧。
——雖然公孫甫心裡這樣想,暗暗地定了主意。
但有一點不能不說的是,公孫甫對張阿生這個徒弟的觀感也有些變差了。
公孫甫不說話,隨着掌門和幾位長老一起往外走,其他人,包括張阿生都跟在後面。
不多時,衆人再次到了子虛下院考較場。張阿生被人鬆了綁,推入場中。
負責監場的師兄,這一回正是紅鼻子穆安生。
穆安生按照規矩遞過來一柄子虛劍給張阿生。三長老卻叫道:“慢!”
穆安生聽得不解,轉頭看向三長老:“請長老師叔祖吩咐!”
三長老陰笑道:“讓他使那花狗摟腰式功夫,劍就不必給他了!”
公孫甫聽得清楚,如果給張阿生一柄劍,那麼對戰元虎,張阿生或許有希望支撐個三招兩式的;不給他劍,那不是一招玩完了嗎?
何況張阿生先前愛以過傷,雖然有紅鼻子替他處理過傷口,但是這劍傷哪裡會一時三刻就痊癒?
公孫甫大聲道:“我不同意!”
大長老怒道:“公孫甫!你又要出什麼幺蛾子?”
公孫甫不緊不慢地向牛德說道:“掌門師叔,你居然同意了讓阿生繼續完成考較!你必然也能看明白,這個樣子還能叫考較嗎?”
旁邊三長老插嘴道:“不叫考較叫什麼?”
“叫存心要張阿生的命!”公孫甫直接點破。
旁邊的大長老卻幾乎咆哮起來了:“混賬!公孫甫,你身爲師侄,屢屢冒犯師叔,這這這成何體統?簡直太混賬了!”
公孫甫不理睬,只管向牛德說道:“掌門師叔,張阿生跟州勺竺同場考較時左肩中劍,傷勢很重,叫一個原本就打不過元虎的童子,在身受重傷的情況下來參加考較,跟元虎比試,這是合情呢?還是合理呀?莫非這樣考較,就是我子虛仙劍派的體統?”
牛德作爲掌門,修爲境界和眼光都擺在那裡,豈能不知道張阿生已經負傷,不適合參加考較?
牛德之所以同意,自然有他的想法。
然而公孫甫的話擺在這兒,論理,牛德是不能不開口取消考較的。公孫甫算得很準,只要牛德宣佈暫時取消考較,那麼就爭取到了爲張阿生療傷的時間,也就爭取到了指點張阿生對抗元虎的時間。
就算爭取到的時間不長,對於指導張阿生來講,相當於臨時抱佛腳,沒多大作用,但是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啊!
然而牛德卻是沉吟不語,半晌沒有表態。
公孫甫心裡暗笑,穩妥妥地料定了牛德必然得按自己所設想的,宣佈暫時取消考較。
紅鼻子穆安生,此時心底暗豎拇指:到底還是師父厲害,這時機選滴喲,正是拿捏火候,恰到好處!擠兌他們一把!
張阿生啊張阿生,你也幸虧是做了師父的弟子,哎喲,師父也是……
正當紅鼻子思緒連翩之際,不想張阿生卻是主動開口了!
張阿生呢,正如他自己講故事所說的:從前哪,有一個孩子,他很聰明,可是他也真的很笨——
張阿生這一開口,掌門人、大長老、三長老、四長老幾個心中都長舒一口氣:這小瘋狗就是個屎殼螂要攆鴨子,自己找死!
公孫甫可是聽得心火上揚,鼻孔裡幾乎要氣得冒煙!
穆安生則是心底冷笑,對這個師弟不但沒有好感,更生出憎恨來:找死啊?想死你就死吧!
原來張阿生開口說的是:“師叔祖們,師父,你們都別爲難了,我跟他元虎比劍就是了!”
張阿生爲什麼會這麼說?原來他畢竟年幼,心性不足,如今竟是心生拙志,決意要跟元虎拼一拼,死了也就算了!
張阿生開口之後,竟然不管師父怎麼說怎麼想,直接進了考較場!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公孫甫真是氣炸了肺,終於自認瞎了眼,白挑這這麼個關門弟子!這哪裡是什麼渾金璞玉?這分明就是三貨他小哥——二貨!
大長老三長老想借考較致張阿生於死地,當然是真的;掌門和那四長老,則是真的藉機落井下石罷了。
但是,掌門畢竟是掌門,總得拿出點掌門的樣子來——只聽牛德吩咐:“給閒雲中院童子張阿生子虛劍!”
牛德將“閒雲中院”四個字咬得比較重,話裡有點兒難聞的味道。
監場師兄紅鼻子遞給張阿生一柄子虛劍,不想張阿生卻是不接,再次取出了那有了缺口的秋水劍。
元虎此時也提溜着自己的子虛劍進了考較場。
張阿生拒絕使用子虛劍,用秋水劍,當然引起了掌門和衆長老的注意,包括公孫甫和紅鼻子,也都注意到了——想仗着秋水劍取勝?這不公平!怪不得這張阿生能夠……
然而這個念頭還沒轉過來,這些人憑着自己老到的眼光都看出來了:張阿生手中的秋水劍,其實是次品,質量跟本就不能跟子虛劍相比。
公孫甫暗歎:這小子簡直就是個拗種!
其實公孫甫也罷,紅鼻子也罷,包括掌門和四位長老,他們哪個能懂張阿生此時疼痛已極的心思?
考較場中,元虎耍過了兩個劍花,大喝一聲:“師弟看劍!”
劍迸寒芒,直刺中宮!
此時的張阿生,持劍在手,忍住傷痛,心底默默唸道:“再見了阿霞妹妹,今天我要跟別人拼了!劍在人在,劍斷人亡!”
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剎那間,張阿生身上透出一股慘烈的殺氣!
這殺氣,看得掌門和長老們眉頭一皺:這小子才只十二三歲,身上哪裡來這麼強烈的殺氣?
公孫甫和紅鼻子也同樣驚訝,都沒想到張阿生這是心懷死志,才透出來的殺氣。
有殺氣的人和沒有殺氣的人打架,肯定不一樣。有殺氣的人,有時就是怒目而視,也能讓沒有殺氣的人心底發寒,望而卻步!
那元虎,情知自己可以輕鬆拿下這一場,張阿生必然死定了。雖然這是要致張阿生於死地,但是元虎不認爲是自己殺死張阿生的;張阿生戰敗被處死,那是因爲他犯了門規,叫做咎由自取,跟自己其實沒什麼關係。
元虎的心裡是真的只有戰勝之想,並無殺人之意。
於是考較場上就出現了極其弔詭的一幕,論實力,元虎實力強大,張阿生實力弱小;論殺氣,如果元虎好比一頭牛,那麼張阿生就好比一隻虎。
究竟是弱虎戰勝強牛,還中強牛戰勝弱虎?
掌門牛德和四長老眼睛不瞎,看得清楚,嘴角露出了玩味的微笑:有點兒意思了!
大長老和三長老則是心頭一凜:這小子殺氣這麼重,只怕會影響元虎的心神!
紅鼻子穆安生看得心裡一動:喲,這是怎麼回事兒?
公孫甫呢,則是眯起了眼睛,將一線眼神從眼皮子縫裡透出來,如兩道無形的寒光直射向張阿生!
考較場中,張阿生啥也看不到,眼裡只有元虎手上那直刺過來的子虛劍!
劍尖的寒芒在張阿生的眼裡越來越亮,張阿生的腦袋裡,跟州勺竺交戰的情景再次浮現。
蒙羞受辱的回憶,讓此時的張阿生更生恨意,對手的攻擊,卻又讓張阿生心中突然一亮:
怪不得師父教我說,比武時不能只盯着對手的劍,重要的是盯住對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