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凝喝醉還不是循序漸進,而是跟段昀說着笑,說着說着就忽然咚的一下伏在了酒案上。
段昀嚇了一跳,驚叫一聲“陛下”,才發現謝凝不過是醉倒了,伏着睡覺呢。她喝醉了倒也不鬧,只是睡着,呼吸均勻而綿軟。
段昀不禁一笑,又想起了自己那出嫁了的二妹妹。二妹妹喝醉了也是這樣只知道睡,而且更加嬌憨,更加無憂無慮。他心中涌上一陣溫柔,卻又帶着點心疼,只恨自己不能回到許多年前,將那個深宮裡失去母親的小女孩抱回鎮南王府,將她養得跟二妹妹一樣天真。
一陣輕風自窗外吹來,將她散落的發吹亂了,拂在她的臉上。許是癢了,她便皺了皺眉。段昀見狀便伸出手,要爲她將散發抿好,卻在伸出手時又遲疑了,只怕不妥。便在這一猶豫之間,一支筷子激射而來,“篤”的一下,烏木的筷子沒入紫檀木做的酒案裡足足三寸,末梢仍在顫抖着,彷彿要將一身的憤怒都搖下來。
“不許碰她。”陸離拈着酒壺走來,腳步散漫,眼角也帶着幾分醉意。暖室與溫酒讓他一身戰場鮮血染出的森冷融化了些,多了份京中紈絝的恣驕,那眼神也越發地不講理起來。
他靠在屏風上,重複道:“不許碰她。”
段昀臉色微紅,神色卻有些嘲諷。“太尉,你不要她了,又不許別人碰她,這是什麼道理?難道她做了你家的下堂妻,便不能與其他人舉案齊眉麼?”
“不能。”陸離就是不講道理,“她這張琴,只能與我琴瑟和鳴。”
段昀笑了,顯然並未將他的話放在眼裡,他淡淡地問道:“三年來她在九華山酗酒取暖時,太尉在江南紅燭羅帳。她所遭遇的事,換做其他任何一個女子,如今白骨也要積灰了,難道只因她比別的女子強韌些,太尉便可以恣意傷害麼?”
他的聲音驀地冷了下來,帶着鄙夷與諷刺。“陸離,如今還敢碰她?”
陸離的眼睛閉了閉,手指動了動,似乎想像從前一樣按住衣襟裡的東西,最後卻什麼都沒有做,只是道:“我會還的。”
償還乾淨了,他就配了。
“哦?”段昀絲毫不爲所動,只是問道:“和離之辱、失子之痛、毀容之恨——陸離,你要怎麼還?”
陸離卻不說話,他在屏風上靠了一會兒,將酒壺咚的一下扔在地上,走了過來。段昀上前一步擋在前面,陸離抓住他的肩頭,重複道:“我會還的,我都會還的。”
隨後輕輕一推。
他手上用了巧勁,段昀武功底子十分薄弱,被他一推便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好幾步。但陸離伸出的手還未碰到謝凝的手,段昀便沉喝道:“陸離!拿開你的髒手!你也配麼?”
陸離伸出的手宛如被火燒了一般,在距離謝凝臉頰傷疤分毫之外驀地握緊,因她的眉無端皺了皺。
他確實是不配的,當着羣臣之面做的親密不過是一場演戲,她只是想讓羣臣知道她選擇了誰,利用他身後的驍騎營震懾羣臣而已。在私底下,她決不許他碰她一下。你看,人都裝醉了,卻在他靠近時連裝也不裝了,眉間的厭惡幾乎壓不住。
陸離面色蒼白地站在那裡,段昀便趁機叫道:“瓊葉!蘭橈!”
兩個忠心耿耿的女官立刻走了進來,“世子殿下。”
“陛下喝醉了,快將陛下扶到寢殿裡休息。”段昀恢復了平時的文弱端方,彷彿那喝退陸離之人是錯覺。
瓊葉與蘭橈不敢猶豫,忙一左一右將謝凝扶了起來,往寢殿走去。謝凝軟綿綿地靠在女官肩上,東倒西歪地往前走,彷彿隨時都能摔了一樣。陸離不由得跟上,卻始終在身後半步之遠,竟不敢多近一寸。
好容易將謝凝扶到寢殿裡,瓊葉與蘭橈剛將她放在龍牀上,謝凝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陛下。”蘭橈柔聲道,“陛下可是不舒服,要吐了麼?”
謝凝茫然地看了四周一會兒,目光落在對面之人身上,遲疑地叫道:“你……你怎麼在?”
陸離不知她是清醒還是糊塗,一時竟不知自己是七郎還是太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謝凝便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果真是個夢,也是糊塗了,我現在……是女帝了……唉……”
她閉上眼,緩緩地躺下,伏在溫暖柔軟的牀上,靜了一會兒,說:“都退下吧,朕要睡一睡,頭疼。”
蘭橈與瓊葉不敢違抗,只得退下,陸離卻紋絲不動,只在那裡站着。瓊葉張嘴想叫,蘭橈卻輕輕地搖頭,抓着她的袖子將她扯了出去。
一時間,寢殿裡寂靜無聲,彷彿能聽到她輕柔的呼吸,伴着旁邊薰爐的嫋嫋輕煙飄散開了。
又過了片刻,謝凝又睜開了眼睛,見到牀前依舊站着個人,便眉頭皺了皺眉,掙扎着要坐起來。可她哪有力氣?只是撐起手臂便又要摔下去,陸離見了心尖一跳,忙上前將她一把抱住,讓她靠在懷裡,問道:“你渴麼?”
她喝醉了是極易口渴的。
謝凝搖了搖頭,抓着他的衣襟,靠在他懷裡呢喃一般地說:“好暖……是你麼?”
一樣的動作,一樣的語調,瞬間就叫陸離回到了兩年前那個雪夜。那千尺懸崖與覆滿白雪的層層松林,他一寸寸的翻遍了,才終於看到她躺在雪地裡,冷得就像冰雪做的一樣,怎麼都捂不暖。
陸離不覺抱緊了她,喃喃地說:“是我,別怕。”
她卻嫌棄地動了動,嘀咕着:“不對……夢裡,還有血腥味呢……”她嘆了口氣,“陸離,你又騙我。”
陸離平日裡藏起來的笨拙這一下全都露出來了,嘴脣張了張,又閉上了,不知如何應對纔好。
謝凝仿似清醒,知道這不是夢,想要將他推開,陸離只道她厭惡了,只好將她放開。然而酒意上涌,她腦袋裡暈暈乎乎的,一推開陸離便倒在了牀上。
錦繡雖然溫軟,陸離卻還彷彿聽到了一聲“咚”的聲音,他只是心疼,擔心她摔疼了,咬着牙道:“你到底醉了還是在裝?”
謝凝伏在枕頭上,眼睛閉着,艱難地保持着清醒。“方纔……我聽到了。陸離,你……你還不起……”
陸離坐在龍牀邊上,久久地沒有說話,直到她沉沉地睡過去。她太善於僞裝,所以連段昀也不知方纔在窗下她不過是裝醉,只有他,只有他見過許許多多樣子的她,才知道什麼時候她是安心睡下的。
他矮下身來,在牀邊單膝跪下,指尖輕輕地撫摸着她臉頰上的傷疤,悄聲說:“還不起也要還,欠你的,都還給你,你想要,都幫你拿到,你的仇你的夢,我都管定了。若是……若是到了那天,你仍舊嫌棄我,那……那……”
他說不下去了,他着實不敢想若是有一天她知道了一切,卻還是厭惡他,跟別的男人相守一生的情形。他在咫尺之間看着她的容顏,而她安寧地睡着,眉目間一片安靜乖巧,就像一隻冬日裡溫暖中的貓兒,全然不知他的心在刀尖上滾、在油鍋裡疼。
陸離便又輕聲道:“九娘,我把天下搶來給你玩,好不好?到時候你就別嫌棄我了,好不好?”
謝凝卻什麼都不曾聽到。
是他自作自受,活該如此。
謝凝是喝多了,先時還硬撐着,但只聽到陸離那句“我會還的”,便陷入了夢裡。
恍惚裡她又回到了兩年前那個夜晚,寂靜的道觀裡不知爲何來了一羣黑衣人,一向苛責待她的觀主忽然衝進了她的房間,叫道:“公主,快走!快走!騎上雪豹,它會保護你!”
她尚未反應過來,觀主已衝了過來,瘦小如她力氣竟大得驚人,一下子將她拽出了房間,扶着她上了雪豹的背上。
“公主,不要回頭,往前走!下山去,他……”觀主的話還未說完,四周的寒光便起來了,森冷的劍氣竟然比九華山定終年不化的雪還可怕。她驚恐地看着平日裡不苟言笑、只知叫她抄經書的觀主自腰間抽出一把劍,一人獨鬥十幾名刺客。
“師父!”她尖叫道。
“走!!!”觀主卻只有這一句話。
雪豹便帶着她從雲華觀的側門一躍而出,一路向山下飛馳。她緊緊抱着雪豹的脖子,單薄的衣衫在雪花裡冷得像鐵,她渾身都被凍壞了,漸漸失去了意識之時,卻忽然感覺到了寒意。
她不覺低頭,雪豹往前縱身,險險地躲過了一劍,對方卻有弓箭手,接二連三的羽箭破空而來,逼得雪豹左支右絀,漸漸地到了懸崖邊上。她看着漸漸圍上來的黑衣人,一手撫摸着雪豹的脖子,與黑衣人對峙着。
這是無用的抵抗,她知道,因爲對方除了圍住她的黑衣人之外,還有弓箭手在後邊。
彷彿是爲了逗她,弓箭手自遠處接二連三地射箭,卻一一釘死在雪豹面前的雪地上。雪豹是她一手養大的,不曾驚慌,更不曾後退,她卻清楚很,這次是不會有活路了。
“豹兒。”她撫摸着雪豹的頭,輕聲說,“你走吧,我不願你陪我死,世間大好山河,你替我去看吧。”
雪豹彷彿知道她的心思,仰頭低吼,萬分不捨。她卻不再多想,只對黑衣人冷笑着,道:“你們休想!”
語罷轉身跳下懸崖。
她到現在還記得墜落時心臟難受的感覺,記得砸在一棵又一棵松樹上的疼痛。她以爲自己要死了,那時她是很害怕的,任何人都對死充滿了恐懼。但是現在她知道了,這不過是一場夢,她會活得好好的。
隨後,她又做了個夢中夢。
夢到他忽然出現,大聲叫着她的名字,將她從雪地裡抱了起來。她彷彿看見了他的臉,卻又什麼都看不清,雖然他身上沾滿了血腥味,十分不好聞,她只覺得他的懷抱暖極了。他將她抱着,在雪地裡艱難地走着,一會兒便要摔一次。謝凝記得那時摔下時總撞到他的胸膛,硬邦邦的,這次的夢卻很輕柔,好像他將她溫柔地抱住了一樣。
她更迷糊了,喃喃問道:“好暖……是你麼?”他便說:“是我,別怕。”
同那時一模一樣。
她差點就相信了,才忽然意識到周圍沒有血腥味,她好好地在宮殿裡,剛剛纔同段昀喝醉了。
於是她強迫自己醒來,與陸離說了句狠話,又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