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格看着手中的密信,眼睛定定的,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底裡居然有些空落落的。
信的字跡顯得稍微凌亂,這顯然因爲埃羅帕西婭在遇到了那意外時心煩意亂纔會有些失神,不過這不是讓倫格感到意外和失落的真正原因,當看到心中所描述的那些事情時,倫格的心頭不由浮現起一絲說不出的悲傷。
“伊莎貝拉,你真的是權力的妻子嗎?”倫格微微仰起頭,那封密信正是埃羅帕西婭給他寫來的關於聖地的消息。
在小亞細亞的草原上無疑是十分閉塞的,這甚至讓耶路撒冷的重大消息只能通過君士坦丁堡傳來,不過這裡發生的事情也是其他地方的人所想不到的,就在羅馬帝國新的行省曼蘇爾,倫格這時正面臨一個對他來說不論如何決定,在很久以後都會產生令人難以想象的後果的選擇。
做爲密使被派往烏古斯人那裡的丁涉派人送回來的消息,讓倫格意識到那個圖戈裡不止是一個有着試圖復辟的科尼亞叛亂王公,同時他的野心絲毫並不比阿諾伊少。
圖戈里正在和烏古斯人暗中勾結的消息讓倫格不得不對小亞細亞的未來有了新的認識,在爲曼德索城下的勝利感到喜悅的同時,倫格卻又不禁爲阿諾伊現在所面臨的局面感到分心。
在倫格的想象中,不論是阿諾伊還是圖戈裡,如果要讓他們在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裡都不能成爲羅馬的威脅,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們兩個人成爲相互撕咬的對手,卻又不能有任何一方吃掉另一方。
按照這個想法,倫格在從阿諾伊那裡獲得大量賠償的同時,也把那些會影響科尼亞未來發展的賠款年貢向後推延,他知道要給阿諾伊一個雖然依舊緊繃,但是至少能夠稍微緩過一口氣的機會,在讓這位蘇丹向羅馬不停的付出代價的同時,也必須保證他不會就此倒下,而讓圖戈裡成爲這場戰爭中最大的勝利者。
而圖戈裡可能會提前把烏古斯人引入科尼亞的消息,又讓倫格不得不更加註重對新的邊疆軍區的重視,而且正如法蘭西斯所猜想的那樣,正因爲是重新收復的土地,倫格才希望能夠趁着這裡還沒有與羅馬的各個勢力建立起錯綜複雜的關係,在曼蘇爾展開他那早已醞釀已久的行省變革。
不過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卻接到了埃羅帕西婭這樣一封信。
“騎士團,我的騎士團……”倫格手中緊緊攥着密信,在剛剛看到信中內容的時候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他真的希望這不過是些謠言,但是很快他就知道這其實並不奇怪,甚至在仔細想過伊莎貝拉的性格之後,倫格覺得也許這樣纔是真正的伊莎貝拉。
“我怎麼會真的認爲她會因爲愛我而願意放棄她最喜愛的權力呢,我又怎麼會愚蠢到自認自己在她心目中和別的男人不同呢?”
倫格自嘲的低聲苦笑,一直以來雖然他幫助伊莎貝拉在聖地所做的一切同樣是出於羅馬的利益,但是在心底裡,他還是認爲自己對伊莎貝拉來說是特別的,是和別人不一樣的,但是當看到密信中的內容時,看着埃羅帕西婭轉述那些在聖地犧牲的救贖騎士們的慘象,倫格不禁爲自己那一廂情願感到可笑,更爲那些救贖騎士們的死亡感到內疚。
倫格深吸一口長氣,他覺得心中如同壓着一塊難以消去的重石,就在他終於發出一聲充滿憤懣的低吼時,他聽到身後傳來獨特的吱呀呀的聲音。
即便不用回頭他也知道,那是漢弗雷坐的那輛輪車發出的特有的聲響,事實上那輛輪車還經過了他的改造,在爲倫格裝上了兩個帶着木頭齒輪的手柄之後,漢弗雷推起來已經比以前要輕鬆得多。
不過讓倫格略微感到意外的是,輪車的聲音似乎顯得有些急促,就在他剛剛回過身來時,他看到一個僕人正推着漢弗雷的輪車,在車旁一個讓他大感意外的人正陪着漢弗雷一瘸一拐的走了過來。
“倫格,你的老夥伴帶來了個消息。”漢弗雷雖然說的似乎很輕鬆,但是他臉上那嚴峻的神色已經把他心底裡的焦慮暴露出來,當來到倫格面前時,他雙手撐着輪車的兩臂,身子用力向前傾向倫格“似乎是關於瑞恩希安的消息。”
“塔索,”倫格沉沉的念着老兵痞的名字,他打量着身上穿着一身破舊的苦修士外袍的塔索,在看着那張已經略顯老邁的臉許久之後,他問到“你要告訴我什麼?或者說瑞恩希安又讓你給我帶來什麼消息?”
“不,我的陛下,”塔索臉上浮現出了一絲苦笑,他用一種可能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很少有人能用的眼神打量着倫格,那樣子不像是在看着一位皇帝,而是一個工匠在看着自己造出的最爲喜愛的產物“是我自己要見您的。”
說着,塔索向前走了一步,當他看到倫格身邊的兩個衛兵立刻向前邁步時,他停下來只是認真的打量着倫格:“陛下,我有些消息要告訴您,我不會要您的任何報酬,這是我自願告訴您的。如果我不說出來也沒有什麼,但是那樣我的良心,但願我還有那些東西,會讓我沒法入睡。”
“塔索是從特里布鬆來的。”
漢弗雷急切的向倫格說,當他看到倫格微微點頭之後,漢弗雷向倫格身邊的近衛兵微微揮手,在示意他們離開之後,由塔索推着車子陪伴着倫格緩緩的向前走去。
“漢弗雷,我不知道你們帶來了什麼消息,不過我過會要告訴你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事情,”倫格的手裡攥緊密信,當他停下來後他看着塔索“好了,現在告訴我你知道的。”
“你看上去真象位皇帝,”塔索用一種透着感慨的聲調輕聲說“看看你,多漂亮,多有氣魄,我想我這輩子沒有過其他得意的事,可最得意的就是爲羅馬發現了一位皇帝,”塔索說着發出呵呵笑聲,然後他壓低聲音說“我的確是從特拉比鬆來了,你當初放過了我,我覺得那幾乎就是來自上帝的救贖,而我再也不想回到安達契去了,所以我就去了特拉比鬆……”說到這兒塔索自嘲的微微一笑。
“其實我雖然想着從此度過安靜的後半生,可到特拉比鬆還是因爲瑞恩希安老爺當初許諾過我,可以在爲他服務完後在特拉比鬆擁有一小塊土地,不過我因爲是自己擅自離開的,所以我就只能在特拉比鬆的石頭山教堂度過我的後半輩子了。”
“你當了苦修士?”倫格看着塔索的服飾問着。
“也不算是,只是想隨時聽到上帝的聲音,要知道我做過的壞事太多了,我自己都認爲上帝不會原諒我,你更不會原諒我,可我卻最終得到了一位聖子的寬恕……”塔索先是陷入迷茫般的自語,過了一會他才醒過來似的繼續說“不過我在石頭上教堂沒有聽到上帝的聲音,卻聽到了一些傳言,”他的眼睛向着四周看了看,那種樣子讓倫格不由想起,早年間他爲了蒙吃蒙喝到處編造故事時的故作神秘“瑞恩希安會在特里布鬆發動叛亂,”說到這裡,塔索稍微停一下看看倫格微微皺起的雙眉,然後才繼續說“而且在君士坦丁堡裡應該有他的內應。”
塔索的話讓即便已經聽過這個大致消息的漢弗雷還是爲之一驚,他愕然的看向倫格,當看到倫格臉上沒有表情的神色時,漢弗雷回過頭狠狠的瞪着塔索:“你這個老豬玀,快點把知道的都說出來,如果不是你的這些消息還有用,剛纔我已經讓人把你活埋了。要知道你幹過的那些壞事足夠讓你下地獄了。”
“我知道,我從不認爲上帝會寬恕我,可我真的得到了寬恕,而且是一個被我背叛過的人的寬恕,”塔索並沒有因爲漢弗雷的呵斥顯出膽怯,他只是看着倫格,他的手裡緊緊攥着個木頭十字架,在看到倫格向他望來的眼神時,他平靜的笑了笑“我不希望得到任何回報,那不該是我得的。可是如果我不能得到良心上的平靜,給我再多的財富對我來說也只是一場空夢。”
“塔索,告訴我你知道的吧,我會認真聽的。”
倫格開口了,他這時的臉色平和,看上去並沒有因爲塔索帶來的消息引起太大的變化,但是當漢弗雷無意中低頭看去時,卻看到倫格攥緊的拳頭突出的關節已經因爲過於繃緊泛出淡淡的白色。
“我不知道他們究竟要怎麼幹,有些教堂裡的修道士和他們勾結起來,不過那應該很快就會發生了,也許就在我離開的這個時候已經發生,我只知道在大貴族裡有人和瑞恩希安有關,那些人說‘不用懼怕皇帝的軍隊,因爲瑞恩希安大人有着真正有權力的人支持。’,”塔索低聲嘀咕着,接着他立刻說“不過我並不知道他們說的是誰。”
倫格默默的轉過身,這個時候他有一種自己似乎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沼澤裡,被忽然間束縛住的感覺。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這讓他覺得自己似乎完全沒有了之前那種與科尼亞人交戰時的自由和灑脫,雖然那個時候要面對強敵,但是他卻從心底裡有種自己可以面對一切,即便敵人再強大也毫無顧忌勇敢面對的決心。
但是現在,接踵而來的壞消息卻讓他覺得自己忽然失去了目標,或者說那些壞消息讓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從哪裡應對。
“倫格,怎麼辦?”漢弗雷略顯焦急的問着,他用懷疑的眼神打量着塔索,可最後還是不由自主的決定選擇相信這個人。
“漢弗雷,我剛剛接到了埃羅帕西婭的信,”倫格轉過身,他望着自己的好友,在略微沉思一下後決定告訴他聖地發生的事情“伊莎貝拉與薩拉森人一起,屠殺了駐守聖地的救贖騎士團。”
漢弗雷臉上剎那間變得一片蒼白他呆愣愣的看着倫格,在嘴巴張開之後,可喉嚨裡只能發出一個含糊的“哦”聲之後許久,才終於喃喃的說了一句:“這個瘋女人。”
聖地傳來的消息和塔索帶來的關於特拉比鬆的傳聞,讓倫格一時間如同陷入了一陣迷霧之中,雖然並不認爲這兩件事之間會有什麼關係,但是他卻從其中深深的感覺到了來自瑞恩希安那似乎總是不肯善罷甘休的影子。
“如果特拉比鬆發生叛亂,就必須儘快予以平息,”倫格不能不爲可能會發生的事感到擔憂,和科尼亞人的入侵不同,特拉比鬆的叛亂帶來的不會是羅馬人同仇敵愾的決心,卻只能是可能會導致發生分裂和動亂的根源。甚至倫格認爲這一切是瑞恩希安早已安排好的,一旦自己與科尼亞人發生戰爭,那麼他就可能會乘機在羅馬內部發動叛亂。
“可是倫格,科尼亞人……”漢弗雷有些焦慮的問着,雖然成爲曼蘇爾的總督沒有多久,但是他卻已經頗爲熟悉這個地方,讓漢弗雷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多年來羅馬居然能在曼蘇爾陷落之後依舊能夠抱住小亞細亞那點領土,這不能不讓他在開始對羅馬人的輕視之後,又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確有着非凡的堅韌和毅力。
“漢弗雷,我這個時候不能離開曼蘇爾,不論是對科尼亞人的威懾還是正在進行的行省變革,都讓我不能離開這裡。”
倫格憂慮的說着,不過在這些理由之外,他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雖然沒有說,但是漢弗雷卻十分清楚,那就是既然伊莎貝拉已經能於薩拉森人一起屠殺救贖騎士團,那麼也許十字軍也已經於薩拉森人達成了某種協議。這樣一來,整個東方的局勢可能就會發生各種各樣的變化,至於究竟會再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將會是任何人都不能想到的。
“我去”漢弗雷忽然開口,他望着倫格的眼中露出了一絲輕輕笑意,而且在終於說出這句話後,他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變得輕鬆了起來“也許對很多來說我已經是個殘廢了,可是我自己知道我還行,博特納姆家族從來沒有孬種,我父親不是,我也不是。”
倫格默默點了點頭,這也正是他希望的。
從曼蘇爾出發,在到達海邊之後,只要沿着黑海岸邊向東航行就可以進入特拉比鬆行省,但是這卻是在沒有發生叛亂時的路線,一旦如塔索所說叛亂已經發生,那麼平息叛亂的軍隊即便進入了特拉比鬆,那也將勢必要經過很多可能會引起當地民衆騷亂的地區,才能到達塔索說的,叛亂者可能會聚集的位於內陸的石頭山教堂所在地。
那麼唯一能夠儘快從曼蘇爾進入特拉比鬆的方法,就是從陸地翻越哈里斯山脈,出人意料的直接進入特拉比鬆的南端
“那會是很糟糕的一條路,”倫格對漢弗雷說,他蹲下來輕輕撫摸着漢弗雷膝蓋下那空蕩蕩的袍角,過了一會輕聲說“你知道在這個時候我不能排出任何人,那些將軍可能無法面對一位以前的皇帝,雖然我信任他們,但是卻沒有人能保證他們能平靜的對待一位羅馬的前皇帝,而這次平叛戰不但要成功,而且一定要迅速而又有力”
說到這裡,倫格的眼中掠過一絲冷漠,他站起來看着漢弗雷的眼睛,過了好一陣後彎下腰伸出右手攬着漢弗雷的脖子,讓兩個人的額頭抵在一起:“我真的不想這麼說,可是你應該知道怎麼做,那是叛亂,是絕對不能被允許的。”
“我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漢弗雷笑了起來“我只希望在我回來之後能在曼蘇爾過上一段平靜的生活,不過在那之前你同樣要爲我做很多事情。”
“我會讓曼蘇爾成爲羅馬最值得驕傲的行省,”倫格再次用力攬了攬漢弗雷的脖子“我會在這兒等着你,然後給你一個讓你滿意的曼蘇爾。”
倫格的話讓漢弗雷呵呵笑了起來,他忽然雙手用力轉動手柄,在那陣獨特的吱呀呀聲中,輪車向後緩緩退去,同時漢弗雷向着站在旁邊似乎不知道該幹什麼的塔索大聲說:“你這個老痞子還在等什麼,我要你和我一起去特拉比鬆,可如果我到了那裡之後發現你是在說話,我會讓人把你的血放幹,然後釘在石頭上教堂的大門上,那時候你會爲自己說的謊言後悔的。”
“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上帝總是給人一些光,那光也總有一天會照到壞人身上。”塔索低聲嘟囔着,不過在他要跟着漢弗雷離開時,他慢慢走到倫格面前認真的看着他的臉,在想了想之後他終於沒有說出什麼,只是捧起倫格的手輕輕吻着“上帝保佑你,羅馬的皇帝,上帝保佑您,神聖的聖子。”
“我要在出徵之前去見見我母親”漢弗雷在遠處回頭向倫格大聲說“倫格,別忘了你的許諾,要知道我還想成爲安條克的公爵呢”
“你會成爲安條克公爵的,我的朋友,”倫格低聲自語着,當回過頭看着窗外那透着暗紅如血色般的夕陽時,倫格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同樣的殷紅“伊莎貝拉,真的值得這麼做嗎?你知道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麼嗎?你這是在徹底毀了耶路撒冷,也徹底毀了你自己。”
………
烏雲暗涌,夜色如墨,洶涌的海面上不時發出的沉悶的聲響讓人們心頭涌動着不安的情緒,一陣陣似乎是從深不見底的海底發出的暗潮翻滾的聲音讓甲板上的水手感到驚心,他們相互看着,在注意到好像同樣已經注意到這異常情況的阿賽琳時,水手們更加小心謹慎。
“那不是暗潮,”一個趴伏在甲板上的水手在仔細傾聽之後擡起頭看着阿賽琳“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應該是……”
“小心”一聲淒厲的喊叫忽然從桅杆頂上的吊籃裡發出,隨着放哨的水手指向前方,在黑乎乎的海面上,伴着涌起的海浪,一大團漆黑的東西從水下猛然涌出
“真的是,”之前那個水手看着遠處那黑漆漆的一團喃喃自語“那是沉到海底的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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