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國楨提着衣襟,急匆匆走進總督衙門,在簽押房裡見到了曹邦輔。
“卑職見過督憲。”
“克生來了,”曹邦輔揮揮手,示意他坐下,“現在天涼漸寒,你怎麼還滿頭是汗?一路跑着來的?”
梅國楨連忙答道:“下官剛在糧臺倉庫清點入庫糧草和軍械,攀上爬下,費了些力氣,身上出了些汗。”
“糧臺準備得如何?青海之戰即將開始,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啊。”
“回督憲的話,糧草無虞,卑職都準備妥當了。人吃的米麥,馬嚼的草料,還有兵甲軍械,都從西安和渭州運過來,驗點入庫。”
“克生辦事,十分穩當,老夫放心。”
梅國楨有些着急,“督憲,霍氏兄弟此去大半個月,甘州那邊至今尚未有消息傳來,蘭州議論紛紛。”
曹邦輔放下毛筆,起身在梅國楨旁邊坐下,“議論紛紛,議論什麼?”
“督憲,他們議論北虜狡詐無信,東村公輕信於人。”
“是不是地方世家,還有藩臺學司那些人在嚼舌頭?”
“是的。”
“老夫知道就是這些人。西北也開始清丈田地,普查人口。這些人屁股底下的牛黃狗寶都被掏了出來,心裡有怨氣。
好不容易逮到個機會,能夠好好嘲諷一下老夫這個曹州鄉野鄙夫,就由他們去吧。克生,以後你宦海沉浮,歷任各處,會經常遇到這樣的冷嘲熱諷。
千萬不要當回事。做事就要做事的決心。只要看準了目標,堅毅難奪其志,這一點,我們都要向太子殿下學習。”
梅國楨起身,恭敬行禮:“學生謝東村公指點。”
“哈哈,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你有沒有讀過殿下所寫的《少年中國說》?”
“學生拜讀過。氣勢磅礴,令人激奮。”
“對,就是要有那種朝氣蓬勃、生龍活虎的氣勢!”
梅國楨答道:“學生受教了。
只是霍氏兄弟一事,都過去大半月,甘州那邊還沒有急報傳來。學生擔心.”
“擔心什麼?
這世上的事,希望總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到來。你越惶然不安,越等不到希望;越灑脫安然,希望越找着你。
只要你堅持不懈,總有希望。我們來蘭州,不是爲了霍氏兄弟,是建設西北,靖平青海。我們難道把這一切希望都寄託在此二子身上?”
梅國楨猛然醒悟,“東村公,是學生目光短淺,看得不夠遠。”
曹邦輔笑了笑,繼續說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太子殿下用人一向如此,我們都該學學。霍氏兄弟能回來,大明又添兩員良將,皆大歡喜。
他們不來,大明損失了什麼?無非是五百套兵甲,幾十匹好馬。後面抓到這二人,大不了不用多審直接砍頭既是,還省了事。
沒有霍氏兄弟,大明就不打青海,不平蒙古右翼了?蒙古左六翼是譚子理、戚元敬等人一刀一槍,浴血奮戰打下來,難不成是董狐狸他們打下來的不成?
克生,不必學那些傢伙,庸人自擾。”
“是,東村公,學生慚愧,學生受教了。”
“哈哈,老夫看你也是很清閒。這樣,你拿着老夫的手令,代表總督衙門去黃河北邊的寧安堡等四天。
一邊巡視那邊的新民安置和水利,一邊等霍氏兄弟。”
“是。”
此前蘭州等州府屬於陝西。這次劃分二十一省布政司,把臨洮府、洮州合併爲蘭州,連同鞏昌府、平涼府一併劃給了甘肅。
蘭州府以前只有黃河以南,大明此處的邊關也是沿着黃河一直延伸到寧夏,北邊以前屬於蒙古河套西套地區。
與俺答汗議和,大明把莊浪河與黃河之間的大小松山地區拿了回來,設永泰等堡,併入蘭州縣。
從固原西北的西安所(海原)苦寒貧瘠之地,遷徙了三百七十戶在這裡,以畜牧爲主。還動工挖掘兩條河渠,引莊浪河水,在東邊入黃河,沿途灌溉草地,同時給人馬牛羊飲用。
梅國楨一邊每家每戶地走訪徙民,詢問安置實情。
一段段地實勘河渠,瞭解工程進展。
他時不時地向西眺望,希望西邊的官道上有急報傳來。
可惜,一連三天,西邊寂靜無聲,只有一行行的馬隊駝隊,慢慢悠悠,在鐺鐺的駝鈴聲中,披着陽光,東來西往。
明天就是一月之期的最後一天,西邊官道上依然聽不到急促的馬蹄和鈴聲,也聽不到“奉軍令急遞,阻擋者斬!”的喊聲。
梅國楨有些失落。
曹邦輔跟他說的那些話,確實很有道理,但他還是希望霍氏兄弟能回來。
因爲霍靖霍邊能回來,就意味着大明對於漠南漠北的蒙古人而言,意味着新的希望。他們願意不顧一切地依附大明。
如果兩人不願回來,說明漠南漠北的蒙古人,對大明還沒有歸心。
梅國楨忍着心頭的失落,轉頭對隨行官員說道:“李推官,我們繼續往下看。”
李推官就是李治彬。
身穿棉布衫褲,腰間紮了條布束帶,髮髻包了塊布,蹬着一雙厚底布鞋,皮膚黝黑粗糙,彷彿村頭田間普通的莊頭。
全無朝陽門五義,皇史宬三子的風采。
他指着前方說道。
“好,梅府尊這邊看,此南渠西起南通子山口堡,向東開挖了六十一公里,也就是此前所說的一百二十二里。水渠寬四米,深三米。引莊浪河水向東再延伸一百二十六公里,直到靖虜衛(靖遠)入黃河。
北渠自烏鞘嶺向東開挖,蜿蜒二百七十九公里,至黑風峽入黃河。
梅府尊,此兩渠一成,莊浪河可穿流大小松山,這片貧瘠的土地會變得水肥草豐,還可修築堤壩,種植樹木,抵禦北邊的沙丘南移。
此兩渠之間,可安置一千戶百姓”
梅國楨聽着李推官的話,連連點頭,忍不住感嘆道:“李兄辛苦了。”
他以前爲東宮伴讀時,經常去皇史宬查閱資料,認識李治彬、周秉洲、袁鹹安三人。
李治彬淡淡一笑,“這是李某本職之事。”
他轉身右手搭在額前,眺望西邊的官道:“時辰不早了,怎麼還沒動靜啊。”
梅國楨愣了一下,隨即笑着說道:“正志兄也關心此事。”
李治彬哈哈一笑:“下官也關心此事,下官也盼着霍氏兄弟能回來,我們這些做實事的,總不能被那些袖手一邊,滿口清談的人看了笑話。”
梅國楨抿着嘴點點頭:“沒錯,那些滿口清談的人,不做事自然不會有錯,就理直氣壯地笑話我們這些多做多錯的人。
希望蒼天看眼,不要讓我們這些做實事的心寒。”
突然有位隨從指着西邊說道:“你們看!”
梅國楨和李治彬聞聲轉頭過去,看到殘陽下,西邊塵土飛揚,滾滾如一條黃龍,自西向東,彷彿是從遠處的祁連山鑽出來,飛舞着向這邊而來。
梅國楨幾個箭步,衝到一匹坐騎旁,抓起轡頭和鞍橋,翻身上馬,揚鞭策馬而去,幾位隨從慌忙上馬,緊追了上去。
李治彬右手搭在額頭上,心裡默唸道,蒼天會開眼的!
梅國楨迎着那條黃龍一路狂奔,一刻鐘後見到一行騎兵直衝過來,大約百餘人,爲首的正是霍靖。
“忠明,你終於回來了。”
“梅府尊。是的,我回來了,末將擔心曹公等得焦急,乾脆親自快馬跑一趟。”
“好,曹公在蘭州等着你。”
“那梅府尊?”
“本官在這邊巡視置民和水利之事,順便等你兄弟二人。”
“哈哈!”霍靖仰頭大笑,他滿臉塵土和汗水,灰糊糊的骯髒不堪,但笑容卻無比地燦爛。
梅國楨也跟着大笑起來,笑容裡滿是欣慰。
兩人很快過黃河,進到蘭州城,直奔總督衙門。
見到曹邦輔,霍靖撲通跪下,朗聲說道:“曹公,忠明不負所托,把原部帶了出來。”
曹邦輔上前去,雙手扶起了霍靖,揚聲道:“上茶,不,端一碗蔘湯來。忠明,你人都回來了,不着急,潤潤喉嚨,喘口氣再細說。”
霍靖喝完蔘湯,搽了搽嘴巴,詳細講述起來。
“曹公,我和靖邊把三百隨從留在後面,自己喬裝打扮,帶了二十來人,潛入亦集乃城。前些日子,阿勒坦派了一個那顏和兩個千戶來,帶着幾十人接管了末將在居延海一帶的部衆。
只是這些人仗着是阿勒坦派來的,驕橫跋扈,無惡不作,部衆們都暗恨他們。但是也有部衆投靠他們。
末將摸清楚情況,派人悄悄聯絡心腹,傳達消息,趁着阿勒坦的那顏和千戶舉行晚宴,一舉將他們,連同黨羽數百人全部殺了,然後連夜帶着部衆拔營,沿着張掖河南下,現在暫時安置在白城山以南,黑河河畔。
有部衆三千六百帳,騎兵四千四百人,都是末將在金山一帶降服的瓦剌土爾扈特部衆,跟隨末將四處征戰,值得信任。”
曹邦輔高興地說道:“忠明智勇雙全,膽識過人,好!老夫爲你們上疏表功,爭取把你們所部列爲一翼,安置在青海湖一帶。”
霍靖答道:“謝曹公。青海湖一帶有一部,被喚做青海土默特部。嘉靖二十八年,阿勒坦羨青海富饒,率部西越祁連山,逐卜孩兒部,佔據了青海一帶,留下其子丙兔領一部留守,也被稱爲委兀慎部。”
曹邦輔馬上說道:“丙兔現在被俺答汗召去漠南大青山,委兀慎部羣龍無首!”
丙兔的消息是督理處通報的。
霍靖眼睛一亮,“曹公,正好,馬上要入冬了,末將立即進攻委兀慎部。丙兔就算知道了,大雪封路,他也趕不回來。等到春暖雪融他再回來,末將已經幫大明克復了青海一地。”
“好!”曹邦輔捋着鬍鬚慨然道,“行軍打仗之事由忠明做主,糧草軍械克生的糧臺儘可支應。
老夫只要青海!”
京城,被八百里加急召進京的兵部侍郎、諜報偵查局指揮使汪道昆,在四方館洗漱一番,換上一身官服官帽,拿着文卷,坐馬車來到西苑南華門,遞牌子求見。
很快,司禮監秉筆太監李春出來接住汪道昆。
“汪先生,殿下在等着你,請跟咱家來。”
李春把汪道昆帶到勤政堂,等他行完禮,朱翊鈞迫不及待地說道:“汪先生,你把俺答汗的情況,與孤細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