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過往年歲相比,大都的景緻並無什麼不同,滿城高頭大馬的蒙古貴人、色目豪商,熱鬧,浮華。
然而若扒開這層表皮看下去,就會發現終究是有了變化。那些不爲生計憂愁、打馬遊街的蒙古貴人們,眉目之間隱約盤桓起一絲憂慮之色。而向來唯唯諾諾、戰戰兢兢的漢人,雖然態度並未有多大改變,但瞧向蒙古人的眼神中,卻多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戲謔。人們談論相同話題的語氣,也生出了不同的變化。
以往談論起天下形勢來,茶樓酒肆之間,向來是蒙古貴人們在指點江山,語調激昂。對他們而言,那席捲天下的義軍皆是疥癬之疾,不足爲患。他們祖上揮斥方遒,馬踏八方,滅國無數,怎麼會在意那些區區泥腿子鬧出的陣仗。這些反賊或能一時張狂,不過早晚都會被誅殺的乾乾淨淨!
然而從這一年的春天開始,事態有了變化。
被蒙古人視爲家中豢養惡犬的苗軍突然轉頭,狠狠咬了原本的主人一口,這極大傷害了蒙古人的自尊。一時間,無論朝堂還是民間,皆涌出許多要狠狠給苗人一個教訓,讓他們亡族滅種的聲音。
然而,就在這個消息所激起的震盪尚未平復的時候,另有一個重磅消息再次震撼了蒙古人的心神。集慶失陷了,而且是落在了趙宋皇族手中!
最初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蒙古貴人們還只是嗤之以鼻,不以爲意。最近幾年來,亂軍四起,不要說趙宋後人,便連漢祖唐宗的後人都被剿滅了許多。那紅巾賊劉福通甚至煞有介事打起了大宋的旗號,如今還不是被汝陽王一路追打,覆滅就在眼前!
然而事態的發展,很快超出了他們的預期,攻陷集慶那一個趙宋後人,似乎與以往他們所熟知的並不相同,而南方的戰事形勢,似乎也陡然間嚴峻起來。尋常蒙古人並沒有機會知悉太多軍國機密要聞,但是通過城中往來不斷的急件信使和貴人們陡然間益發暴躁起來的脾氣,還是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大元似乎真的遇到了應對不了、關乎存亡的危機!而且,更令他們感到憂慮的,則是大元立國之初,每年四月份,歷代皇帝陛下都會率領文武百官移駕上都避暑,而今年卻始終沒有聲息,皇帝一直呆在了大都皇宮中!
這樣點點滴滴的變化累及起來,令得大都形勢無比緊張凝重。對於蒙古人而言,不是他們的祖先滅國無數,打下一塊偌大疆土,而是他們南下滅了大宋,將神州中土這一塊千百年來無數外族人垂涎無比的土地徹底據爲己有,並且長久的傳承下來。這是所有人都沒能做到的壯舉,哪怕曾經不可一世的金人也只能在黃河以北耀武揚威,而他們蒙古人卻將這裡每一塊肥沃土地都踩在腳下,成爲這裡真正的主人!
對於蒙古人而講,之所以將色目人列爲第二等而漢人則列爲最低的一等,倒並非因爲色目人比漢人更值得相信,而是因爲只有肆意欺凌漢人這過往高高在上的民族,才能令他們窮人乍富迫切需要炫耀的心情得到最大滿足。
然而好景不長,這樣美妙的日子似乎將要有了結束的苗頭,如何能不令他們感到憂愁!
有了這樣一份認知之後,蒙古人再看過往那些唯唯諾諾不敢反抗的漢人,瞧着他們的態度雖然沒有什麼明顯變化,然而在這恭順的態度背後卻似乎隱藏着令他們心悸的冷笑。事到如今蒙古人才驀地發現,他們雖然騎在漢人頭上欺凌了百餘年,可是滲入到骨子裡的畏懼卻始終不曾消褪!
與蒙古人惶惶不安、胡亂猜忌的心情不同,漢人們的心情要輕快得多。雖然眼下的生活境況沒有什麼改變,但他們終於看到了苦苦等待多年的希望曙光!對於江南的戰事消息,他們比許多蒙古貴人都要了解得清楚詳盡。因爲有人通過不同渠道源源不斷將消息傳遞進大都來,討虜軍的一舉一動,韃子朝廷任何一丁點的失敗,都能在第一時間在他們當中流傳開來。
然而,最令他們津津樂道的,則是楚王殿下的家世族譜與種種非凡事蹟。這些生活在最底層的民衆,大多數目不識丁,但卻有許多都能將楚王殿下的族譜倒背如流。這位殿下是真正從太祖皇帝傳承下來的大宋皇族,未及弱冠之齡麾下便聚集起過百萬悍勇天兵。天佑大宋,據說這位殿下自小便被神仙收養教授本領,爲驅逐韃虜光復大宋做準備。據說楚王殿下攻打集慶時,曾有騰雲駕霧的天兵天將降下天雷,直接轟開了集慶城門!
種種傳聞,玄虛無比,這位楚王殿下已經被渲染成一個天神般的人物。然而人們樂得這般傳頌,每天爲了生計奔波再勞累,也要強忍着疲勞去那些隱秘的角落裡,聽人講一講楚王殿下又殺掉了多少韃子,攻打下多少城池。每每聽得心旌搖曳,疲累盡消,恨不能即刻投入楚王殿下帳前,同心戮力誅殺韃子。哪怕回到家中深入夢鄉,仍然忍不住發出暢快笑聲,因爲看到楚王殿下身披金甲,率領天兵攻破大都!而韃子皇帝和貴人們,則像老鼠一般,倉皇逃竄!
張無忌蹲在一座破舊的佑聖城隍廟裡,瞧着上首一個老翁口沫飛濺講述着楚王殿下的豐功偉績,而在下方一週,則是許多衣衫襤褸之人聚在一起,聽得津津有味。那老者講得光怪陸離,在張無忌聽來,根本沒有半分真實,可人們卻信之不疑,甚至不時有人添加一些更誇張的臆想或是傳聞。
如今大都城中各個角落裡,到處充斥着這樣的言論,到處都有類似的畫面在上演。聽得多了,張無忌甚至都開始懷疑,到底是他親眼見過的那位魔君趙無傷是真的,還是人們口口相傳那位英明神武的楚王殿下是真的?又或者,這兩者本來就由想通之處,只是因爲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見,因此他所看到的魔君只是片面的,而非全部。
苦難可以讓人成長,在大都徒勞奔走這半年來,張無忌的心境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很深刻的變化。雖然他自幼命運多舛,遭受寒毒折磨多年,但需要他獨力面對和解決的問題卻很少。如今北上營救師伯師叔他們,他需要獨力面對許多問題,他才漸漸察覺到自己過往那些想法的天真和可笑。
若是以往,他聽到這些說辭,必定會嗤之以鼻,將之視爲魔君陰險狡詐矇騙民衆的鐵證。可是如今他才明白,想要讓長久苦難生活折磨,心中已存絕望的人再次燃起希望之火,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張無忌尚記得,他剛來大都時,看到這繁華城池中,漢人們活得辛酸無比,行屍走肉一般過活,除了對悲慘生活的麻木,眼中更沒有旁的光彩。可是,僅僅過了半年,人們眼中便流露出許多神彩,哪怕生活並沒有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是耳邊已經聽到闊別已久的歡暢笑聲!
原來,許多事情並非僅僅一腔熱血又或者光明正大的心跡就可以成事。半年來辛苦奔走,卻半點眉目都無,便連太師父張三丰都束手無策,益發令張無忌明白,原來世事未必一定會有一個因果,大多都是徒勞無功的。
營救之事困難重重,幾番波折,張無忌才越發認識到,若想事事都做得如魔君那般行雲流水順暢無比是多麼的困難。如今的他,恨不能施盡渾身解數都要救出同門,可是卻偏偏無處着手。名爲無忌,實則心中諸多忌諱,做起事來卻又偏偏無計可施。
張無忌甚至每每設想,若是魔君與他易地而處,面臨這種困境,會有怎樣的應對法子?然而這終究是於事無補的胡思亂想而已,魔君在江南聲勢那般煊赫,怎麼肯冒莫大風險北上來出手相助過往的仇敵?
在城隍廟中等待了將近一個時辰,與張無忌約定的那名江湖朋友才姍姍來遲。此人在大都有些門路,兩個月前潛入一位蒙古貴人家中爲僕,打探如今六大派被押人士的下落,算是他們如今能夠掌握最可靠的消息來源之一。
那人靠到張無忌身邊,低聲講述最近幾日打探出來的事情,並且提供了幾個六大派人士可能被關押的地點。張無忌認真記下來,留待回去稟告太師父後再安排人手去查探。
與那人約定了下次會面的時間和地點,張無忌便帶上斗笠,走出城隍廟,才發現天空上正飄蕩着鵝毛大雪,視野一片素白。
因爲韃子加大了對江湖人士的搜查力度,張無忌不敢在外間多做逗留,低頭往城南他們暫時棲身的地方行去。
剛剛走進他們所住的道觀門口,張無忌忽聽到身後有窸窣腳步聲,忙不迭轉過頭來望去,卻看到一行七八人正在白茫茫大雪中快步往此處行來。他心緒陡然繃緊,手指漸漸靠向衣襬下藏着的劍柄上,同時高聲道:“我們這裡已經沒了空房間,你們去旁處避雪吧。”
那一行人腳步卻仍不停頓,不旋踵便走到了道觀門前,張無忌臉色一沉,正待要高聲向門內示警,忽看到來人當中一名身披玄色大氅的人撩下頭上的斗篷,露出一張俊逸不凡的面孔,對張無忌朗聲笑道:“張少俠,咱們別來未足一年,這便不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