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惻惻悽悽憂自惔,花枝零落鬢絲添。】
仙宮苑。
“你又想起她了?”說話的人是豔名遠播的花魁如月,她正側着身子躺在牀鋪上,臉上的神色,不似一般風塵女子嬌媚風流,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的她素面朝天時也是傾城國色。她大腿上枕着的男人,正是嚴府的二公子,小釵今日的新郎嚴少卿。
“嗯?你又不說話了。你的心思我都知道。”如月的手輕輕撫過嚴少卿的臉,她的聲音這樣綿軟細膩,甜得叫人心裡流出蜜來。
嚴少卿本來閉着眼睛溫順得像一頭受了傷的獅子,聽了這話,他擡起頭看她的側臉,心裡又想起別人來,甕聲甕氣地道:“沒甚麼。”
“我哪裡不知道你,我有多久沒見你笑了。”如月這話,像是問句,又像是無奈的自言自語,說得嚴少卿心也軟了。他坐起來將如月攔在懷裡,
“咱們永遠是最親的人。”
是,如月和嚴少卿,此刻是最親的人,卻不再是最愛的人了。
中秋佳節的喜氣已經漸漸襲來。儷如想不到,自從前日出了公主府,她就再也沒能回去。
大中十三年八月初十,儷如永遠記得這一天。這一天從禁宮中傳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皇帝駕崩。
那個給了林府嚴府無限榮寵的人,那個庇護西華公主和嚴昭明的人,那個解救了儷如腹中孩子性命的人,沒能等到自己的聖壽節。創造了“大中之治”的一代英主唐宣宗,毫無徵兆地駕鶴西歸了。
皇帝駕崩,連着幾日全國禁絕歌舞飲宴,終於在八月十五這一天放開了禁忌。
原本定好的家宴被國喪的陰影籠罩着,氣氛很是詭秘,沒有一個人是高興的——嚴祁因爲皇帝的去世而顯露出的悲傷不論真假,卻實在令旁人動容,鉗制二夫人的兩道聖旨因爲皇帝的薨逝而大打折扣,陳媽媽的臉上又多出了許多愁雲慘霧,儷如因爲無法再回公主府去,對往後的生活充滿了擔憂,吳悅榕因爲小釵的進門而生出的怒氣還沒有消散,席間筷子調羹與碗盤的輕微碰撞所發出的細碎聲響,都好像想吵架卻說不出口一樣憋悶。
最沉不住氣的,還是吳悅榕。
“不長眼睛!仔細弄溼了我的裙褂!”當小釵爲吳悅榕斟酒的時候,小雯伸腳一絆,小釵整個人差點傾在桌子上,酒壺裡的酒灑出來落到了地攤上。儷如知道,小釵已經盡力保持身體的平衡了,不然一壺酒都會灑在吳悅榕的腿上。
“你啞了?我在對你說呢!”吳悅榕當然不解氣,小釵還是垂着頭不說話。
“行了榕兒,憑白氣壞了身子。”二夫人怕惹惱了嚴祁,及時制止了。
吳悅榕當然不會放過小釵,連着好幾日,她都還沒有找到機會訓斥她呢。就在衆人各自散去的時候,小釵跟在吳悅榕身後想回二房去。小雯忽然轉過身子來道,
“哎!你去哪兒?哎!你以爲繞着走就沒事了?二爺又不在,你回去幹甚麼?”小雯說着,擋在小釵的面前。小釵向左,她也向左,小釵向右,她也向右。
“讓開。”小釵立住了,擡起頭看着小雯。
“幹嘛讓開?有本事,你飛回二房去啊!飛到二爺的牀上去啊!”
“你……你!”
儷如在後面,把這些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她心裡掀起一陣惋惜。爲了小釵,也爲了小雯。從前的小釵明豔活潑,如今爲了嚴少卿,一頭栽到了愁苦的地獄中去,這樣的刁難恐怕只是小兒科,往後等着她的,還不知是甚麼樣的日子呢。小雯呢,從前被吳悅榕拉着闖仙宮苑,那樣膽小乖巧,可如今呢,這樣飛揚跋扈判若兩人,彷彿這怒氣,是她自己心裡積聚了好久的,其實她不知道,想得到的東西,只要沉着鎮靜,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達到目的,如果過於使勁,鬧得太兇太幼稚,就像三歲孩童扯桌布,好東西都散落到地上,自己還是一無所獲。
“小釵,我正找你呢,我有幾件舊衣服不知放哪兒了,你陪我找找去。”儷如在後面大聲說,本來陳媽媽硬拉着她的手不讓她出聲的,可她畢竟不忍心小釵。
小釵正要往這邊走,小雯還在後面不依不饒,四下無人,小雯更加肆無忌憚了,
“你以爲你是甚麼東西!勾引了二爺,就當自己是主子了麼?你憑什麼?憑你那一雙狐媚的眼睛,幾分淺薄的姿色麼?!告訴你,你骨子裡還是個丫頭!和我一樣的丫頭!”小雯的聲音大了些,吳悅榕也慌了,還沒開口就聽見“啪!啪!”兩聲,小釵已快步上前右手摑了小雯一個耳光,小雯待要還手,小釵右手一擋,又用左手摑了她一下。
“你!你打我!”
“打你就打你,還要挑日子麼?!告訴你,我再不濟,也是二爺房裡的人,高你半個頭!不要仗着年少無知,甚麼話都敢說出口,我是代主子教訓你,免得你累了二奶奶的名聲!”
“小釵!不要逞一時口舌之快,自失身份,讓人輕賤!”
儷如趕忙喊出來,想走過去,陳媽媽卻攔着不讓,眼見小釵和小雯扭打在一起了,吳悅榕已經走近了,場面極亂,小雯一個失手,推倒了小釵,小釵就倒在吳悅榕腳下,吳悅榕一驚,往後一退眼看就要摔倒,儷如跑過去一託,吳悅榕手一推,儷如的後背重重地撞到了後面的樹幹上。
這一撞首先帶給她的,不是劇烈的疼痛,而是全身都沒有了知覺,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太陽穴脹得快要爆裂了,雙脣震顫的她還沒來得及感受撕心裂肺的腹痛,心底便先涌起了一股冰冷的絕望——孩子!她的孩子!她伸出顫抖的右手輕撫它的時候,眼淚流出來了,一股熱流也從她的身體裡涌出來,沿着雙腿蔓延到腳下的泥土地上,在夜色的映襯下,慢慢流淌盛開成黑紫色的花。她的左手死死抓住樹幹,指甲都嵌到了樹皮裡,指尖滲出血絲來——如果這樣立着能拯救她的孩子,她寧願十隻手指都抓破。
疼痛過後就是暈厥,在她軟軟地倒下去之前,她聽到了小雯和吳悅榕驚慌失措的尖叫,也聽到了小釵和陳媽媽的哭喊,昏過去之前儷如咬緊嘴脣,迷迷糊糊地道:“保順堂!保順堂……”
昏迷不醒並不能代替真切的切膚之痛,在最痛最痛的時候,她彷彿看到嚴昭明就立在她的牀頭,抓着她的手,像從前一樣溫柔寵溺地看着她,對她說,苦苦掙扎太痛了,不如放手罷……
“不!不要!”儷如大聲喊出來,自己也醒了。
小釵在她身邊,陳媽媽緊緊握着她的手,房中幾個丫頭默默地收拾着,見她醒了,更是小心謹慎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
孩子?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