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季節,天氣多變,眼見着還是晴空萬里,不過片刻,天上的雲便黑壓壓地沉了下來,繼而是豆大的雨點,拼了命一樣往下落。
‘玉’珺焦急地等在院子外,西竹拿起一把油紙傘跟在她的後頭,生怕她被雨淋溼,她卻渾然不顧,見了李斯年,趕忙衝了上去,問:“大爺呢!”
李斯年道:“大爺一早和慶王爺去了城外的西山視察,西山太大了,我派了人去找,也是一時半會找不回人來。這會下了大雨,只怕他們躲在哪個山‘洞’裡避雨,等雨停了,我再去找!”
“找不到人……”‘玉’珺頓了一頓,又問:“國公爺呢!”
“國公爺在御書房裡同聖上議事,沒人敢去打擾!”李斯年硬着頭皮道。
這樣的時候,唯一兩個能救命的男人都不在身邊。‘玉’珺惆悵地回頭看看大雨里長公主的院落,雨水‘迷’‘蒙’,屋裡不知是如何的場景。
她攏了攏頭上的發,對李斯年道:“若是雨停了找到大爺,務必讓他早些回來……”
她說這樣的話,自己都有些沒了底氣。左映寒設了這樣的一個死局,誰能破?她和李善週一心想要當個看戲的人,如今可好,卻有人找到了他們的軟肋,一舉擊破。
“‘奶’‘奶’還是先回去吧,有您在,至少其他人還不敢對周姨娘太過分。”一旁的西竹叮囑着,她才恍然回過神來,緊着步子走到長公主的院子,就聽屋子裡一聲清脆的杯盞落地聲響起,宣慈長公主擰着眉頭怒極反笑:“你說有丫鬟傳話,說‘玉’兒有急事找你,那丫鬟是誰!”
‘玉’珺看過去,屋子正中,長公主蹙着眉心坐着,兩邊分坐蘇氏、左映寒和李善均,林南薔不知爲何沒有出現,周姨娘跪在地上,素來恬淡的臉上依舊是從容,應道:“奴婢一時擔心大‘奶’‘奶’,當時也沒細看。”
“周姨娘也是府裡的老人了,怎麼隨隨便便一個丫頭的話,周姨娘竟也信了。”左映寒掐着張帕子,不動聲‘色’地擦了擦鼻尖。
蘇氏一雙眼睛哭腫成了核桃樣,這會卻不哭了,眼裡含着恨,道:“爲了個柳萋萋,二爺已經變成了這樣,柳萋萋好不容易死了,卻又回來這麼個人!周姨娘,我和二爺是哪裡得罪了你,你非要置二爺入這樣的死局,非要讓我這樣不尷不尬地活着?”
她說着,眼裡又含了淚。這樣的一個弱者,似乎誰都忘記了,也是同樣一個人去通知她可以來領人了,於是她親自把一個長相酷似柳萋萋的人領回了李善遠的身邊。沒有任何人去質疑這個受了傷害的‘女’人在這個巧合裡面所扮演的角‘色’,所有的戰火似乎都引到了周姨娘的身上。
李善均喝了口茶,不‘陰’不陽道:“周姨娘這些年在母親身邊伺候。行事滴水不漏,做事也低調踏實,若說她會犯這樣上不了檯面的錯誤,我是萬萬不信的。”他看了一眼將將走進來的‘玉’珺,低下了眉眼看着杯中的茶,不疾不徐道:“不過萬事也有例外,周姨娘這樣心疼大哥和大嫂,若是爲了他們做些不該做的事情,也是情有可原!”
他這樣說話,屋子裡有幾個人不明白他的意思。‘玉’珺怒笑一聲,對着長公主跪了下去,道:“母親,周姨娘在你身邊多年,您應當知道她的爲人。若是她有心要讓二爺見到秦艽,自然有很多方法,何必挑在這樣的時刻,藉着自己的手讓秦艽出現在衆人的跟前?再者說,周姨娘這些年一直都在府裡,從未踏出府裡一步,她又如何去找同柳萋萋容貌相似的秦艽回來!費心費力找這樣一個人回來,於周姨娘又有什麼好處!”
“有些人就是喜歡耍些小聰明,被人看破了就這樣氣急敗壞。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左映寒在一旁又道,“或許周姨娘就是反其道而行,讓大家懷疑不到她的身上?她在府裡多年,雖未踏出府裡,可是能替她辦事的人卻不少,要找一個人,又有什麼不容易。這好處麼?”左映寒掃一眼‘玉’珺,道:“大嫂自然明白。”
“左弟妹難道是周姨娘肚子裡的蛔蟲,竟是明白周姨娘所思所想?”‘玉’珺瞪視她,怒極反笑:“還是周姨娘壓根沒這麼想過,這樣的想的人,是你自己!說起來,左‘奶’‘奶’行事倒比周姨娘便利許多,要找一個人,自然更加容易!”‘玉’珺咬了咬‘脣’,一瞬間想到了鄭世寧,“母親,左弟妹這樣猜疑周姨娘,既是傷了周姨娘的心,也損了大爺的名聲!寧舒郡主今日到府中時曾經對我說過,她前幾日在豐年食府見過左弟妹,當時她就是同秦艽在一塊兒!母親,若是您不信,大可請寧舒郡主回來一問,也就真相大白了!”
“你胡說!”“豐年食府”幾個字剛剛落下,左映寒臉‘色’微變,倏地站了起來,道:“這幾日我一直都和三爺在一塊兒,從未離開過,三爺可以爲我作證!”
“對我可以作證!”李善均站到左映寒身邊,挑釁地望着‘玉’珺,道:“世人皆知世寧是大嫂的好友,大嫂讓她做這樣的僞證,又有誰能信服!”
“世寧郡主是我的好友沒錯,可他還是您的表妹,她還是母親的親侄‘女’兒!親疏遠近,還需要三爺分清麼!”‘玉’珺利落地反駁回去,末了反笑道:“說起來,秦艽還是林弟妹的親表妹,和三爺您也算是至親的親戚。您這麼說,我倒是覺得,或許就是您把她帶了進來的?”
“放屁!”李善均噎了一下,還要狡辯,宣慈長公主卻是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怒道:“夠了!”
她的眼睛逐個望過去,最後落在周姨娘的身上,她細聲問道:“周氏,你怎麼看。”
周姨娘淡淡地擡起頭看了長公主一眼,像是‘洞’察一切的智者,只一眼,她便明白了長公主的意思。到了這樣的關頭,她反倒釋然了,淺淺的嘆了口氣,道:“奴婢自十歲入宮就開始伺候公主您,轉眼幾十年過去了,奴婢卻依然記得當年您對奴婢說過的話,辦差事,沒有順順當當的理兒,您看的是結果,不看過程。奴婢這回是把事兒辦砸了,奴婢不找藉口,您要怎麼處置奴婢,奴婢都認。只一點,奴婢至始至終只認您做我的主子,從未想過要害誰,傷誰,您別聽信旁人,誤會了奴婢,否則奴婢就是死,也不瞑目。”
周姨娘說着,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背上的視線久久地停留着,許久之後,周姨娘聽到長公主嘆了口長氣,道:“府裡的規矩,犯了錯,就該罰。府裡往後怕是容不下你了,你去莊子裡靜靜心吧。”
周姨娘吁了口氣,低着頭道:“謝主子恩典。”她說着,歪着腦袋,對着還要開口說話的‘玉’珺搖了搖頭,眼睛重重的眨巴了下,眼睛裡,竟是‘玉’珺活了兩世,都未在她眼睛裡見過的釋然。
這也是她要的結果……‘玉’珺的腦子裡這個念頭一晃而過,長公主已經是一錘定音:“下去收拾東西吧,我讓人……送你走。”
雷聲轟隆隆地想起,‘玉’珺站在雨裡,細細地想着今日發生的事情,明白之後,竟是有些不甘。其實不論今天錯在誰,最終都會有一個人扛起所有的責任。長公主明白,跟在她身邊多年的周姨娘,自然也明白。
這樣淺顯的伎倆,自小生活在宮裡的長公主,曾經經歷過奪嫡之爭的長公主,又如何看不明白——不過是殺‘雞’儆猴罷了。所以趁着能護着周姨娘的定國公趕不回來,長公主用這樣拙劣而冠冕的藉口送周姨娘離開,甚至不讓周姨娘見見他兒子最後一面。
“別來送我!”她想要陪着周姨娘收拾東西時,周姨娘轉身攔住了她,伸出手來,替她收拾了鬢髮,笑道:“周哥兒有你,我很放心。往後,你替我照顧她。”
直到那時,周姨娘才換了稱呼,再不自稱奴婢,爾後叮囑道:“讓周哥兒別難過,能離開這裡,我也很高興。”
釋然?‘玉’珺想着她最後的表情,有些不確定。她踮起腳,在城‘門’口焦急地望着。滂沱大雨下,看不清任何人的臉,直到聽到馬蹄聲,她卻下意識地往前跑,直到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李善周快馬馳騁在雨裡,將一干人都落在了身後,他的眼裡卻滿是焦急,臉上神‘色’沉重若黑雲壓頂。
“夫君!”直到雨裡有個人衝了出來,李善周趕忙勒緊繮繩,待看清‘玉’珺的臉,他怔了一怔,就聽‘玉’珺道:“夫君,快走,周姨娘的馬車將將出了南‘門’,咱們趕緊追,或許還能見上一面!”
李善周面上一凜,雙手一撈便將她拉到馬車上,脫下自己身上的蓑衣替她穿上,一揚鞭便衝到了雨幕裡。
出了南‘門’,一路疾行,終於追上了,李善周卻是遠遠地停了馬,住了繮繩,目送着周姨娘的馬車漸行漸遠,爾後,化成了雨幕中的一個雨點。
‘玉’珺‘摸’了‘摸’李善周的臉,臉上溼漉漉成了一片,半晌,她聽到李善周閉着眼道:“她一輩子忍氣吞聲,都是爲了我,爲了我……”
“‘藥’煮好了?”屋子外‘玉’珺壓低了聲音問西竹,西竹回道:“按照您的吩咐看着火候呢,一會好了,就給您端來。”
“快一些……”‘玉’珺應着,轉身回了屋。屋子裡黑漆漆成了一片,李善周自從回來就一個人坐在黑暗裡,不讓點燈,也不讓旁人打擾。
已經一天一夜了,他就這樣坐在屋子裡,動也不動。
‘玉’珺抹黑走到他身邊,握着他的手,一時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想了想,開口道:“我打聽了下週姨娘去的莊子,叫安平村,山清水秀,是個靜心養神的好地方。陪周姨娘去的是一直伺候她的魏紫,也是個伶俐的姑娘。恰好我有個陪嫁的莊子也在安平村附近,我已經吩咐‘玉’泉,讓人過去好好打點,決計讓姨娘過得比在府裡好。等過些時候,我再試試求求長公主,看看能不能接她回來。”
“勞你費心。”許久後,李善周纔開了口,嗓子雖是低沉,可聽得出,他是想開了。‘玉’珺想起周姨娘走前的話,又對李善周說了一遍,李善周思量了下,道;“想來她在外頭,或許比在府裡更自由。這樣也好,這個時候,她不在這,正好。”
‘玉’珺聽他話裡有話,也不明白,正琢磨着,‘門’卻“叩叩叩”響了三聲,李善周嚷了聲“進來”,李斯年進‘門’,“咦”了一聲,到底是練武的人,黑燈瞎火的,竟也能準確地找到‘玉’珺和李善周的位置,只是站定了,仍舊覺得氣氛不對,顫着嗓子,大着膽子道:“公子,能點盞燈麼,我打小怕黑……”
李善周低低應了聲,他趕忙打了火摺子,將屋子裡的燈全給點亮,這才舒坦地行了禮,道:“公子猜的沒錯,那位秦小姐月前就回到京城了。不過她不是被毅勇侯府派人接回來的,而是自己回來的。”
“若是毅勇侯府接回來的,她就不會進到咱們府裡了。”李善周道:“毅勇侯府的人沒去接她?”
“那倒不是。”李斯年道:“聖上大赦天下後,林夫人第一時間就派人去接秦小姐回來,只是不知道爲什麼沒接到人,秦小姐倒是自己回來了,我瞧她的模樣,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而且奇怪的是,她回來之後並不曾去過毅勇侯府,連林夫人都派人四處尋她。”
“秦艽受無妄之災,又經此大難,大約是恨上林南薔了。”‘玉’珺道;“換做我,我也不願意再回毅勇侯府,仰人鼻息……可是她出現在這,我卻很意外。”
“我大約知道原因。”李斯年道:“大‘奶’‘奶’或許不知道,當初秦小姐被判刺配,公子料定或許並不能一帆風順,特意讓屬下盯緊了人,果然,到了半途發現林夫人就想用金蟬脫殼之法將秦艽換走。屬下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斷了林夫人的念想,爾後林夫人又想了無數的法子,結果還是沒能阻止秦艽一路順順當當地到了刺配之地。林夫人曾經氣急敗壞想要查出背後擾她的人,可惜咱們隱匿地深,她查不到咱們頭上。後來,公子便再沒過問過秦艽的消息,我卻留了人在那隨時關注她的情形。”
‘玉’珺從不知道李善周爲了她這樣費心,當下也是一怔,隨即抓到了重點道:“她後來發生過事情?”
李斯年點頭道:“聖上大赦天下的消息傳出後不久,秦艽便遭遇了一次暗殺,險些死過去。公子和‘奶’‘奶’大可猜猜,想要取她‘性’命的人是誰!”
李斯年原是想賣個關子,哪知李善周擡了眸子,凌厲的眼神一掃,李斯年再不敢隱瞞,趕忙道:“屬下費了不少功夫功夫纔打聽到,買兇殺她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咱們的三‘奶’‘奶’,林南薔。”
“她?”李善周眸光一閃,道:“確定麼?”
“確定無誤!”李斯年道,“雖然早就知道咱們這位三‘奶’‘奶’是蛇蠍心腸,可是能狠毒到對自己的親表妹下手,當真是讓我不寒而慄。”
“若是你,你會讓一個知道你許多秘密卻對你心懷怨恨的人平平安安地到你跟前麼?”李善周冷笑一聲。
‘玉’珺後知後覺地喃喃自語道:“秦艽一向聰明,或許她也猜到了誰對她下的手,所以拼了命回來,又和林南薔的死對頭秦艽見了面,兩人一拍即合,所以她回來,只有一個原因……”
她身上打了個冷顫,緩緩地說出了兩個字——“報仇”。
她惶然同李善周對視了一眼,李善周不停地敲着桌面,許多張臉浮現他的眼前,林南薔,左映寒,秦艽,李善均,李善遠,蘇氏……每個人,似乎都都自己的算盤。
定國公府的這灘深水靜謐了太久,到了如今,誰都想要往裡扔幾顆石子,試圖掀起‘波’瀾。
阻止,還是不阻止?
李善周緩緩合上眼,身子往後一靠,嘴邊浮起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