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九、苟利國家生死以
忙完了趙景行的事情,孫元起又趕緊以朝廷名義在各大報紙上刊登信息,向全國徵集醫生和看護。令人感動的是,中外醫生和醫學院的學生十分踊躍,很快就足以組建一所合格的傳染病醫院。外務部右丞施肇基更是主動向自己推薦了一位大牛:伍連德。
伍連德,字星聯,祖籍廣東臺山,1879年出生於馬來西亞檳榔嶼。1896年,他以優異成績考取英國女皇獎學金,留學英國劍橋大學學醫,專業研究傳染病和細菌學。1903年,以有關破傷風菌的學術論文出色地通過劍橋大學博士考試,被授予醫學博士學位。之後回到馬來西亞開設診所。
雖然他自幼生長在海外,但卻有一顆赤忱報國之心。1907年應清政府之聘,出任北洋陸軍軍醫學堂副監督。在真實歷史中,他作爲東三省防疫總醫官主持了此次抗災工作,短短四個月就撲滅了疫情,挽救了無數人的生命。
但這位被譽爲“中國檢疫與防疫事業先驅”、爲中國的現代醫學建設與醫學教育、公共衛生和傳染病學作出開創性貢獻的醫學家,卻很長一段時間都消失在科學史研究人員的視野中。直到2003年**大爆發,這位“鼠疫鬥士”才被人從故紙堆裡翻出來,重新賦予他應有的榮譽和光環。
2007年諾貝爾基金會披露,伍連德在1935年曾以其“在肺鼠疫方面的工作,尤其是發現了土撥鼠在其傳播中的作用”而獲得諾貝爾生理或醫學獎的提名。這意味着,他是華人世界第一位諾貝爾科學獎的候選人。伍連德的名字再次引起科學界的極大關注。
對於這樣的人,孫元起覺得應該給予最大的尊敬。接到施肇基的推薦之後,他不敢怠慢,連忙和趙景惠等人一起搭乘火車趕赴天津,登門拜訪伍連德。
趙景惠等人研究青黴素已經取得階段性成果,本來準備一鼓作氣完成項目。聽說孫元起北上主持防疫事務,她們放下手中工作,主動請纓前往。鑑於她們態度執著,防疫也確實需要專業的藥物研究隊伍,而且趙景惠等人在研究黃花蒿素、青黴素時積累大量對付病毒的經驗,於是就同意了。
到了天津後,孫元起穿着棉袍,輕車簡從來到北洋陸軍軍醫學堂。
北洋陸軍軍醫學堂是袁世凱於1902年在天津創立,專門以培養北洋陸軍軍醫爲目的。最初學生爲四十人,從天津附近居民中招募。1906年,學校從天津東門外海運局搬遷到海河北岸的黃緯路,學生人數逐漸增多,如今在校學生有一百五十名,分爲三個班。
就像後世的軍事院校一樣,北洋陸軍軍醫學堂門口站着兩個荷槍實彈的哨兵,邊上立着塊大牌子:“軍事禁區,嚴禁入內。”
孫元起徑自走上前問道:“我們來拜訪伍連德伍先生,他在學校麼?”
哨兵看了他一眼:“伍監督在,但你不能進去。”說着,嘴朝大牌子方向努了努。
孫元起道:“還麻煩你去稟報一聲,就說孫元起前來拜訪,商談東北防疫事宜,還請撥冗相見。”
哨兵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不見。”
孫元起皺起眉頭:“我和你們伍監督有要事相商,你說不見就不見?”
哨兵嬉笑道:“有什麼要事?是老婆感冒發燒,還是孩子出天花?”
孫元起冷冷地哼了一聲:“既然你不去,那我自己去!”說完邁步朝校園裡走去。
哨兵見他硬闖,趕緊卸下肩頭的漢陽造,就想攔人。跟在孫元起後面的程子寅,用手輕輕撥開刺刀:“小子,我們老爺可是欽差大臣、學部左侍郎。你要敢亂動,小心誅你九族!”
“啊?”在哨兵淳樸的想象中,欽差大臣都是穿着簇新官服、坐着八擡大轎的主兒,前面鳴鑼開道,後面侍衛環拱,哪有這樣書生打扮的?難道是明察暗訪?
哨兵不敢怠慢,利索地把槍挎在肩上,在前頭一路小跑:“小的給老爺帶路。”
離伍連德的辦公室估計還有二三十米,那哨兵就大聲叫道:“欽差大人駕到!”不用說,這小子肯定是相聲聽多了。
這一嗓子把周圍屋裡的人全都吼了出來,大家四下張望,除了看見哨兵身後跟着幾個青年人,並沒有發現任何欽差大人出現的跡象。正疑惑間,孫元起朝大家抱拳說道:“本人孫元起,奉旨負責東北防疫事務,特來拜訪伍監督。”
一聽這個年青人自稱是欽差大臣,周圍人紛紛上前跪倒,包括學堂總辦徐華清、副監督伍連德。讓孫元起非常意外的是,這位劍橋博士居然也戴着瓜皮帽、穿着長棉袍,和其他中國人並無二致。
幾個不跪的想來是日本教習,聽說是“孫元起”,趕緊湊上來問道:“您就是經世大學的孫百熙先生吧?”
“正是孫某。”
四五個日本人立馬恭敬起來,規規矩矩地鞠了九十度的深躬:“敝人平賀精次郎等見過孫先生!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寒暄之後,孫元起在伍連德辦公室坐定,開門見山地說道:“數月前,東北鼠疫爆發,國民死者無數。日、俄兩國照會中國政府,認爲疫情危害到日、俄僑民的生命安全,要求獨立主持東北防疫事務,控制疫情發展。朝中諸公認爲,這兩個國家都屬於狼子野心,表面上是從人道主義出發,積極參與防疫工作;其實是包藏禍心,覬覦東三省主權。爲了堵住它們的嘴,所以緊急敝人爲欽差大臣,專門負責防疫事務。但敝人對於醫學一竅不通,只好來請求伍先生您出馬。”
伍連德從小到大,學的都是英語,來中國這三四年纔開始學習中文,說話還不是很流利:“毫無疑問,政府任命您爲欽差大臣是個非常正確的選擇。因爲你是當今大清唯一的傑出科學家,在國際上享有崇高的聲譽,外國學者見到你,都會給予你足夠的尊重。就像剛纔的日本人平賀精次郎,他是日本陸軍醫院院長、陸軍二等軍醫正,被袁世凱先生聘請來做總教習。他對所有的中國師生都抱着一種鄙夷的態度,即便我是劍橋大學博士,他也沒有足夠的尊敬。
“我一直以爲他就是這個傲慢脾氣,從來不知道尊敬爲何物。但今天他見你卻畢恭畢敬,才發現他也會給人鞠躬。此次東北防疫,日、俄必然會派出頂尖傳染病專家參與,就我所知,日本已經派出了鼠疫桿菌的發現者——著名學者北里柴三郎。如果朝廷派出其他人,那些外國高傲的專家學者會聽從中國人的指揮嗎?”
北里柴三郎,生53年,是日本第一位諾貝爾獎級別的科學家。他首次在無氧環境下培養出純粹的破傷風桿菌,開拓了血清學這一新的科學領域,並發現有效醫治破傷風的血清療法。1901年第一屆諾貝爾生理學和醫學獎就頒給了這個成果,但很顯然,評獎委員沒有勇氣讓一位黃種人成爲首屆諾貝爾獎得主。
孫元起笑道:“我只會寫一些別人看不懂的文章,唬弄那些洋人。這回我接着裝高深,鎮住那些妖魔鬼怪,讓他們不要興風作浪。至於防疫的事情,還得請伍先生出馬主持。”
伍連德思忖片刻,反問道:“孫大人,你想讓我做些什麼?”
孫元起在來之前就考慮好了這個問題:“我想請你出任東三省防疫總醫官,主要負責三件事:第一,審訂這本《防疫手冊》,並指導實施。你也知道,我國國民對於傳染病的認識基本爲零。爲了避免抱薪救火,我們出關之前,必須對所有參與防疫的人員進行簡單的培訓。這本小冊子修訂好之後,將作爲此次的培訓教材,以及具體實施過程中的指導方針。”
說着,孫元起從袖中掏出自己草擬的《防疫手冊》遞了過去,請伍連德過目。
伍連德也不客氣,接過來便開始認真閱讀。剛看了三四頁,便擡頭問道:“這是誰寫的?”
“是敝人草擬的。有什麼問題麼?如果有不對的地方,還望伍先生指正。”孫元起在這些專業問題上不敢託大,姿態擺得很低。
“寫得非常好!”伍連德連連點頭,“如果誰說孫大人對醫學一竅不通,我第一個不相信。”
“伍先生謬讚。”孫元起有些汗顏:小冊子中正確的部分,是一百年來人類對抗傳染病的經驗彙總;至於錯誤的那部分,那是自己記錯了。
伍連德翻完之後,對小冊子大加讚許:“不用修改,直接就可以作爲培訓的教科書,作爲防疫的指導方針也問題。反正我沒有看出什麼不恰當的地方,如果實踐中出現偏差,可以再調整修改的。那我的第二項工作呢?”
孫元起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第二項工作是在培訓後,帶領醫生、看護及部分志願者到本次疫情的重災區哈爾濱,短期內迅速建立一所包括消毒室、候診室、隔離室、檢驗室、治療室、太平間、焚燒爐等在內的大型傳染病醫院,同時接診鼠疫患者。”
鼠疫分爲淋巴腺鼠疫、肺鼠疫、敗血性鼠疫三種。其中,未治療的腺鼠疫致死率最低,爲5060%;其次是肺鼠疫,未經治療的死亡率高達95%;至於敗血性鼠疫,未經治療死亡率是100%。由此可見,鼠疫的致死率非常高。正因爲如此,歷史上三次鼠疫大流行,每次都要死上千萬人。
在清末,治療鼠疫的抗生素還沒有出現,只有昂貴的血清療法。得了鼠疫,基本上就被判了死刑。讓一位生活無憂的博士,爲了某個看不見摸不着的崇高榮譽,去拿自己的生命賭博,伍連德會願意麼?
誰知伍連德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個也沒問題。第三項工作呢?”
孫元起楞了一下,才說道:“第三項工作,是經世大學藥物系的研究人員一起,尋找此次疫情的傳染源,分析病菌的特性,爭取發現醫治的特效藥或者治療手段。”
伍連德躊躇地說道:“這可能要解剖病死者的屍體……”
“悄悄解剖,不要聲張,出了事我兜着。”孫元起自然不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
“沒問題!要我什麼時候動身?”
“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