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二、紙船明燭照天燒(八)
二四二、紙船明燭照天燒(八)
在洋大人和每年100萬兩白銀的雙重壓力下,盧瑟福代表經世大學提出的三點要求,迅速被榮慶提交到了軍機處。
自從宣統二年正月戴鴻慈去世到現在,軍機處又經歷了幾番變革:
在戴鴻慈病逝五天後,不信邪的載灃選拔吳鬱生以內閣學士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軍機處又滿六人:攝政王載灃,慶親王奕劻,那桐,世續,鹿傳霖,吳鬱生。
軍機處六人魔咒,如同發改委一提油價就會有飛機往下掉一樣,那是用數十條生命總結出的血淋淋教訓。可偏偏有人要賭一賭,結果會是怎樣呢?很快,三月鹿傳霖就請了病假,一直沒能到軍機處當值。
等到宣統二年七月十三(1910年8月17日),軍機處完成了它生命中最後一次人事調動:世續、吳鬱生罷直,取而代之的是貝勒毓朗和徐世昌。加上病假中的鹿傳霖,還是六人。但這六人格局只維持了短短的9天,七月廿二(8月26日)鹿傳霖因病不治,撒手人寰。
此時載灃才明白,有些東西是人力改變不了的。與其反抗的遍體鱗傷,不如乖乖躺在地上,遞上套套,閉上眼睛仔細享受。此後直到軍機處裁撤,都只有5人。
在這5個人裡,滿族佔了4人,而其中皇族又佔了三個名額:攝政王載灃,慶親王奕劻,貝勒毓朗。漢族卻只有一人,即徐世昌。
在同治、光緒年間的大多數時候,軍機處漢人都要佔一半左右。宣統才短短兩年時間,漢人比例就從二分之一變成三分之一,直至五分之一。由此可以看出,在社會上興起排滿浪潮的同時,滿清貴族自身也在強烈排漢,並逐步把軍政大權集中到皇族親貴手中。這種排斥是相互作用的,直至白熱化,然後革命爆發,清帝國完蛋。
歷史上,宣統三年三月(1911年5月),清廷宣佈成立第一屆責任內閣,在內閣大臣13人中,漢人只有4人,滿族貴族佔了9人,其中皇族又佔5人,引起了地方軍閥、官員和立憲派的普遍不滿,史稱“皇族內閣”。其實,“皇族內閣”不過是宣統二年下半年軍機處格局的翻版,甚至漢人比例還有所上升。
責任內閣中漢人的比例,已經大大高於之前的軍機處,你們漢人還有什麼不滿的?正是抱着這個心理,滿清貴族不僅拒不改正“皇族內閣”的人員構成,還加大對反對者排斥力度。
話說此刻,載灃看到榮慶呈遞上來的三個要求,微微笑道:“都說洋人蠻橫無理,如今看來,不過是教育所致。你們看這些洋人,在我中華文化薰育下,總算知書達禮了些。這回提出的要求,倒還中規中矩。”
慶親王奕劻今年七十三歲,中國有句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清自己去。”他到了這個年齡,更加註意養體惜福。這些年辛辛苦苦撈了那麼多銀子,總得有命去花不是?對於經世大學師生抗議這種小事,他眼皮子都不擡一下。
那桐接過來,仔細看完,眉頭卻皺了起來。
載灃急忙問道:“怎麼,琴翁覺得這裡有不妥之處?”
那桐隨手把摺子遞給毓朗,然後說道:“王爺,如您所說,這三點要求算得上是中規中矩。不過,執行起來恐怕有些麻煩。”
“什麼麻煩?”
那桐掰着手指說道:“先說第一條,盡最大可能救治,讓他早日恢復健康。什麼叫‘盡最大可能’?是像先帝病重那樣,全國招募名醫?”
衆人一齊搖頭:再怎麼說,孫元起也只是一個臣子,哪能享受皇帝纔有的待遇?
“還是讓太醫院派人去?”那桐又問道。
衆人再次搖頭。
在明代,京師就流傳着這樣的諺語:“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用來譏諷名不符實。到了清代,更是擴充爲“京師十可笑”,包括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神樂觀祈禳、武庫司刀槍、營繕司作場、養濟院衣糧、教坊司婆娘、都察院憲綱、國子監學堂、翰林院文章。無論是四可笑還是十可笑,“太醫院藥方”必居其一,由此可見它是多麼的虛有其表、不適於用。
派太醫去,這是救治,還是添亂?
話說回來,太醫院的醫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差。按照規定,太醫院院使爲正五品,左、右院判正六品,御醫均授正七品,許用六品冠帶。什麼意思?換成今天話說,就是院長正廳級,主任醫師都是正處級,享受副廳級待遇!這種條件還能招徠不到天下名醫?
即便太醫院招到名醫給皇帝一家看病,那也是白搭,別說砒霜、生川烏、生草烏、馬錢子、巴豆、紅粉這類大毒的藥物不能用,就連細辛、紅大戟、苦杏仁、蛇牀子、重樓、吳茱萸這種帶點微毒的也不敢隨便用。否則一旦病情加重,皇帝沒死,名醫先死了。所以他們開出的藥方,盡是人蔘、甘草、當歸、黃芪、黨蔘這類既治不死人、也治不好病的藥物,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久而久之,“太醫院藥方”就成了一個笑話。
那桐又問道:“據吉林巡撫陳昭常的電報,孫元起身中三槍,傷勢嚴重,至今昏迷不醒。如果好轉了,自然皆大歡喜;萬一他傷重不治,那該怎麼辦?”
載灃沉吟片刻:“先讓陳昭常從吉林省城緊急派幾名著名傷科醫生前往濱江廳救治,如果需要,再從京城派醫生過去。我們只要盡人事即可,至於最終結果如果,那是天命,諒他們也說不出什麼二話。”
“再說第二條,加強元起和經世大學的安保工作,避免此類事情再次發生。”那桐繼續掰手指,“孫元起現如今是欽差,派兵保護倒還好說。等他回京交卸差事,難道還要派兵保護?國朝典章向無派兵保護侍郎的先例!再者,經世大學佔地數萬畝,遠在城郊荒山,這又如何保護?如果想防護嚴密,恐怕至少得上千人!一旦駐兵,校內洋人發生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恐怕都得算到朝廷頭上。”
那桐言下之意是:經世大學洋人那麼多,大清軍隊的紀律又跟天朝城管一樣,兩下碰到一塊,發生衝突的概率幾乎是十成十。萬一駐軍,以後豈不是更麻煩?
毓朗是步軍統領,生怕攬上這堆爛事,趕緊說道:“可以給孫元起一些刀槍,讓他自己招募鄉勇,護衛他和學校的安全。以後即便再出事,也找不到朝廷的過錯。”
載灃點點頭:“如此甚佳!等此次防疫事了,那些槍械可以給孫元起留下二三百支,反正他們還回來,朝廷也沒法用。那第三點有什麼特點呢?”
那桐躬身答道:“據報,兇手已經就擒。他們要求嚴懲,那該如何嚴懲?光緒末年修訂《大清律》,已經廢除株連、凌遲等重刑,即便兇犯刺殺欽差,依照律法也只能斬首。”
載灃望着規規矩矩叨陪末座的徐世昌:“菊翁,你的意見呢?”
作爲吊車尾的挑簾軍機,徐世昌只有被問到的時候纔回答:“依在下愚見,兇犯既然手持短槍刺殺欽差,必然有爲其提供槍支彈藥者。既然嚴懲,不如追查槍支彈藥來源,以兇犯同黨論處,以儆效尤。”
載灃撫掌道:“菊翁所言極是。只是如今東北防疫事務正殷,又逢欽差遇刺,該派何人前去接替防疫,並督導辦案呢?”
一直閉目養神的奕劻此時睜開眼:“孫元起防疫舉措甚爲得當,使得疫情沒有南下,如今只是傷重,或許近一二日即可有結果,似乎不宜奪職。不如命吉林巡撫陳昭常輔助孫元起辦理防疫事務,並徹查此案。畢竟案件發生在他所轄省內,由他辦理也名正言順。”
其餘幾個人都鬆了一口氣,齊聲讚道:“慶親王高見!”
軍機處既然有此命令,陳昭常只能離開安全的省城,前往疫情最重的濱江廳。至於他心中怎麼想的,那就沒人知道了。但前往傅家甸的並不止陳昭常一個人,託尼、趙景行、程潛、閻錫山、薇拉、老趙等人也先後來到這個小城鎮。
話說老趙雖然在薇拉麪前畢恭畢敬,但看到趙景行之後卻如同換了個人,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上去就扇了兩耳光,外帶踹了一腳,怒不可遏地罵道:“狗東西,你是幹什麼吃的?老爺送你出國,讓你讀書習武,你就學成這樣?帶着千把人,還能讓老爺遇刺,要你還有什麼用?你怎麼不一頭撞死?”
趙景行咬得牙齒嘎嘎作響,卻一言不發。
雖然老趙是罵趙景行,可跟在身後的程潛、閻錫山、蔣志清等人卻好像自己也被扇了耳光一般,簡直羞愧欲死。
接下來的日子裡,孫元起得到了更好的治療,傷勢雖然略有起色,人卻一直昏迷不醒。醫生們素手無策。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諸人心情也漸漸沉重。
就像太祖在日理萬機之餘會游泳、太宗會打橋牌一樣,軍機處值班的大臣在閒暇的時候也會抽菸聊天。此刻,那桐和徐世昌就聊得熱乎,話題是清朝二三百年來哪些人家連續得到諡號,比如山東諸城劉統勳(諡文正)、子劉墉(諡文清)、孫劉鐶之(諡文恭),湖南湘鄉曾國藩(諡文正)、弟曾貞幹(諡靖毅)、弟曾國荃(諡忠襄)、從弟曾國華(諡愍烈)、子曾紀澤(諡惠敏)。聊這類話題,既符合軍機大臣的身份,也顯得自己博學多聞。
奕劻坐在臨窗的位置,陽光照射下彷彿要昏昏睡去,突然他睜開眼,問邊上的那桐:“琴軒,你們說安徽壽州孫氏該不該算上?”
那桐思忖片刻答道:“恐怕算不上吧?雖然壽州中堂諡號文正,可他家並沒有其他人得諡。他兩位兄長孫家澤、孫家鐸雖然都是進士出身,但官職不顯。他從兄孫家泰雖然死於發賊苗沛霖之手,但只是詔贈四品卿,照陣亡例賜卹,並未加諡。”
奕劻闔上眼簾,慢慢說道:“孫元起是孫壽州的族侄孫吧?如今他已經昏迷十多日,也不知能否熬過去。如果他沒了,朝廷是不是應該賜諡啊?”
奕劻道:“孫元起官至侍郎,因國事而歿,按照道理是應該賜諡的。”
“那該擬什麼諡號好呢?”奕劻臉上無喜無悲,好像在說夢話。
那桐望了望了徐世昌,心裡有些拿不定注意:是奕劻隨口胡說?還是朝廷已經打算給孫元起操辦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