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二、紙船明燭照天燒(完)
這些日子,趙景惠一直在實驗室沒日沒夜地工作。老趙找過來的時候,實驗室的燈依然亮着。他推門而入,就看見女兒蓬頭垢面在一堆瓶瓶罐罐之間不停的忙碌,實驗所用小白鼠散發出的臊臭味道瀰漫在屋裡的每個角度。
趙景惠聞聲轉臉看了一眼,回身繼續忙碌,半天才問道:“爹,有什麼事?”
被女兒強大氣場震住的老趙這才訥訥地說道:“爲了讓老爺早點醒過來,醫生想給老爺沖喜。”
趙景惠手裡晃動的試管停滯了一下,然後繼續規律地搖動:“哦,知道了。但我現在很忙,走不開身,您去忙吧。”
老趙清了清嗓子:“他們說姑娘得是屬雞的,恰好你也屬雞,所以……剛剛俺去問過薇拉太太,她也是同意的。”
趙景惠手一抖,拿着的試管頓時掉在實驗臺上摔得粉碎。她手忙腳亂地想去收拾,結果碰倒了更多的儀器,實驗臺上各種玻璃器皿頓時響成一片。
“閨女?”老趙連忙上前幾步。
趙景惠慌張地說道:“你別過來!我沒事,我沒事……”
老趙頓了頓,接着說道:“閨女,你也知道,老爺對——”
“別說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這就去!”趙景惠不再管那堆瓶瓶罐罐,轉身打斷老趙的話頭。
“……”見女兒答應,老趙搓着手,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說。“那,俺們走吧?”
“等等!”
老趙一驚:“怎麼啦,閨女?”
“我、我要梳洗一下。”
聽說要給病重的欽差大人沖喜,整個傅家甸的大小官吏都從熱被窩裡被吆喝起來。投身到緊張的籌備儀式。
傅家甸今年爆發鼠疫,幾乎家家死人,雖然快到除夕,卻沒有半點喜慶的氣氛。加上一直實行嚴厲軍管,倉促之間,根本找不到那麼多紅紙、紅布。巡警和志願者只能砸開染料店大門,買回紅顏料自己動手染。
在全城大小官吏帶領下,數千名志願者和兵丁、巡警一起動手。短短几個小時,一場宏大而略顯倉促的婚禮便在醫院裡隆重舉行,在鞭炮聲和鑼鼓聲中,鳳冠霞帔、滿身紅衣的趙景惠被伴娘送進了孫元起的病房。
喧天的鑼鼓已經消歇。不知是爲了歡慶除夕,還是這場沖喜儀式的餘緒,劈啪作響的鞭炮聲還不時響起。趙景惠靜坐了片刻,自己扯下紅蓋頭,起身來到孫元起身旁。靜靜諦視這個改變了自己一生的男子:
因爲子彈擊中了腸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只能用打吊針、喂蔘湯的方式維持生命,才短短十多天,他便消瘦得厲害。青色的胡茬在慘白的臉龐上飛揚跋扈地冒出來,嘴脣也乾裂脫皮。只有濃黑的眉毛還是那麼好看,靜靜地佇立在緊閉的眼簾上。在自己人生最重要的時刻。他卻依然靜默地躺在那裡,不說不笑,無喜無悲,甚至以後都不會再醒來。
趙景惠想到這裡,眼淚突然奪眶而出。她彎下身,在乾裂的嘴脣上輕輕啄了一下,眼淚順勢滴在了孫元起的臉頰上。突然間,孫元起眉毛抖了抖,似乎睡夢中遇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想努力睜開眼,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趙景惠驚喜交加,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連聲呼喚道:“先生!先生!”
片刻之後,孫元起終於微微睜開眼,神智似乎還沒有徹底恢復,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澀聲問道:“這裡是……”
“先生,您終於醒了!”趙景惠喜極而泣,“這裡是醫院,您已經昏迷了14天。蒼天保佑,您終於醒了!”
孫元起艱難地轉頭打量着四周,似乎有些不信:“這、這裡是醫院?”
趙景惠這才發現屋裡紅燈、紅紙、紅被面、紅衣服……觸目皆是紅色,自己身上更是穿着惹眼的吉服,不禁羞澀得滿臉通紅:“先生,你稍等一下,我去叫人。”說罷逃也似的飛奔而出。
孫元起甦醒的消息就這樣從病房裡傳了出去,迅速席捲傅家甸的每個角落。從薇拉母子到普通的志願者,從負責治療的醫生到濱江廳的同治、巡警局長,幾乎每個人都長鬆了一口氣。
但關於孫元起甦醒的真實原因,卻誰也說不清,最終只能把它歸結到神秘莫測的沖喜儀式上。
人的信仰很奇特,往往會因爲一件事而徹底改變。比如1979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巴基斯坦最傑出的物理學家薩拉姆就是這樣。
薩拉姆從在英國劍橋讀博士時開始,就一直對傳統的中微子理論和馬約拉納中微子理論中的數學結構疑惑不解。大約是在1956年初,李政道、楊振寧發表宇稱不守恆論文之前,他從美國乘飛機回英國,途中無所事事,又開始思考中微子的問題。他突然靈光一閃,想到如果中微子具有最大化的左右不對稱性,即只有左旋中微子而沒有右旋中微子,那些困擾他多年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這其實意味着,他一隻腳已經跨過了通往宇稱不守恆定律的大門。
薩拉姆一下飛機,就趕緊把想法詳細寫出來,並拿給審閱過他博士論文的派艾爾(peierl)看。誰知派艾爾的回答竟然是:“我根本不相信在弱核力中左右對稱性會被破壞。我連碰都不會碰這種想法。”薩拉姆並不甘心,又直接聯繫了1945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有“中微子之父”美譽的泡利。泡利卻警告說:“如果你提出如此愚蠢的想法,無異於自毀前程。”
嚴謹的薩拉姆在衆多大牛的批判下,最終放棄了自己的想法。從而將那扇已經被他打開的大門又關閉起來。
幾個月之後,李政道、楊振寧關於宇稱不守恆論文的論文發表。此後不久,同爲華裔的實驗物理學家吳健雄用一個巧妙的實驗驗證了“宇稱不守恆”。在次年,也就是1957年。李政道、楊振寧兩人因爲這項發現,獲得了著名的諾貝爾物理學家。
聞知消息的薩拉姆,心中悲憤可以想知。在這次教訓之後,他開始走向另一個極端,爲了搶奪優先權,時常把並自己不成熟的結論匆忙拿出來發表。好在上天待他不薄,二十年後終於彌補了他這一生中的最大缺憾。
由於孫元起甦醒的時間太過巧合,蔣志清由原先徹頭徹尾的唯物論者。開始向唯命論者急遽轉型。而救治孫元起最重要的“功臣”、已經被濱江廳官民視爲“陸地神仙”的許諶,在領回五千大洋之後,卻號稱“爲天上星宿續命,折壽二十年”。從此閉關不出。他越是這樣神秘,名聲反而越響亮。真實原因卻只有他自己曉得:這次算是僥倖逃過一劫,誰知道下次還有沒有這樣的好運?以後可不敢再騙人了!
趙景惠逃出醫院之後,又鑽進實驗室繼續自己的研究。
驟然遭遇如此人生際遇,心裡哪能平靜?慌里慌張之間。直接把染衣服的染料加進試管裡。看着試管中橘紅的顏色,趙景惠抿着嘴想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讓你們也喜慶一回。”隨即小白鼠被注射了帶着紅顏料的藥物,然後放進了感染鼠疫的鼠羣中。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前後放進籠子中的小白鼠都已經被傳染上鼠疫,唯獨這批註射了紅顏料的小白鼠。儘管皮膚被染成了鮮紅色,卻個個活蹦亂跳。沒有一個感染鼠疫。這讓趙景惠眼前一亮:究竟是這種紅顏料起作用?還是加了紅顏料的藥物起作用?
得知消息後,整個實驗室迅速圍繞這個紅顏料展開研究。研究發現,這種紅顏料是1908年人工合成的橘紅色化合物。因爲這種化合物能快速而緊密地與羊毛蛋白質結合,因而被用來給紡織品着色,商品名爲“百浪多息”。注射“百浪多息”之後,能夠有效地避免密切接觸鼠疫的小白鼠感染鼠疫。更重要的是,這種染料不但對小鼠有效,對人也同樣有效!唯一的弊端是,它會把人的皮膚染成鮮紅色。當然,只要能活一條命,別說染成關公,就是變成綠巨人,大家也會甘之若飴的。
如果沒有趙景惠這次的偶然失誤,百浪多息的抗菌作用會在二十多年後的1932年由德國生物化學家多馬克發現,並且他會因此獲得1939年的諾貝爾生理或醫學獎。不過現在看來,多馬克多半是沒有機會了。
趙景惠等人的發現,迅速被推廣到東北三省,成爲抗擊鼠疫的最有效方法。東北人辛亥年過年串門,看到第一面問候語都變了:“喲,大舅哥,看來你這新年過得不錯啊,紅光滿面!”
“是啊妹夫,哥哥我看見你就精神煥發!”被打了百浪多息的大舅哥趕緊抱拳:“誒,妹夫,你來之前酒可沒少喝,瞧着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
過了大年初五,傅家甸因爲感染鼠疫而死去的人數就下降了一半。等到正月十五鬧元宵的時候,傅家甸的死亡人數已經降爲零!
隨後,長春、奉天、鐵嶺……東北各大城市紛紛傳來捷報——死於鼠疫者:零。
就這樣,一場數百年不遇的大瘟疫在孫元起等人抵達東北兩個月後,終於被徹底撲滅。
鼠疫撲滅,孫元起的差事也算徹底告一段落,加上傷勢稍有起色,準備啓程返京。趙景行卻帶着程潛、蔣志清等找了過來:“先生,雖然此次刺殺的兇徒已經就擒,但據兇徒交代,他刺殺所用槍械是由他義兄王海陽提供。王海陽是阿城、雙城堡一帶著名土匪,手段兇殘,爲惡一方,此次更是罪無可綰。學生想暫留留在東北,剿滅這支匪幫,以行天誅,以申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