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許多年沒有下過奈何橋,對孟婆有心的人不是沒有,但是她很早就已經心如止水了,而這一次,她走了下來,可有些事情,回不了頭了。
阿蓁想起白衣男子跳下忘川那一刻的神情,心頭依舊忍不住冰冷,絕望,真的會毀了一個人。
她輕聲說:“對不起,他的選擇,我無法左右。”
孟婆的嘴脣顫抖了一下,擠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他自尋死路,誰也無法阻止。”
“我們本來救了他起來,但是,他自己選擇跳了回去。”阿蓁說。
孟婆蒼白一笑,“嗯,謝謝你。”
她轉身,一步步走回奈何橋,步履蹣跚,背影竟有幾分像年邁的老婦。
阿蓁知道,她其實是在乎白衣男子的,但是,最終她錯過了。
人生遇到真愛的機會,也許就那麼一兩次,錯過了,只能將就了。
鍾馗要下忘川,便不必乘坐孟婆的輕舟,伸手找來一條黑色的大船,然後扶着皇帝上了船,河水依舊是撲面的腥味,勾魂鐵蛇是記憶裡很強的生物,也十分記仇,聞到阿蓁的氣息,河水都翻滾了起來。
但是因着鍾馗在船上,勾魂鐵蛇也不敢放肆,只是徐徐地跟着前行。
不放棄,也不敢襲擊。
水流不知道爲何急了很多,河面也似乎寬敞了許多,滾滾的水流轟動前進,發出巨大的聲響。
阿蓁不禁問鍾馗,“爲何忘川的水流急了?”
鍾馗之前問了皇帝,他沒有答話,鍾馗便能揣測一二,正想着這其中的事情,便聽得阿蓁問話,他回過頭來,苦笑一聲道:“入地府的大橋斷了,只能把水流分到這邊來,否則掉下去,滾滾河水,哪裡還能救?”
“你們地府便沒有辦法修補斷橋嗎?須得要龍女?”阿蓁問道。
“修補斷橋不是難事啊,難的是龍女摧斷的橋,有罡氣護着斷橋兩端,龍家的罡氣哪裡是我們地府能驅除的?閻王爺都無法近身,莫說我等了。”鍾馗苦哈哈地道。
阿蓁不禁笑了,“那真是沒有辦法了,龍女乃是判官精魂所致,即便玉帝來了,也是沒有辦法的,只能是另行修建一條,只不過,修建一條花費的時間也不少。”
“可不是麼?”鍾馗道。
皇帝看似很專心地聽着兩人說話,他的眼睛也一直看着水面,但是,眼神是空洞的,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是微顫的,隨着輕舟不斷往前,他的顫抖便越發的嚴重。
河上漂浮着許多苦苦掙扎的亡魂,每一個亡魂都是面容悽楚,他們要用全部的力氣與勾魂鐵蛇和河水做鬥爭,腦子裡大概是沒有空餘的地方去想他們的前世今生了。
皇帝看到這些亡魂,忍不住地打了一個寒戰。他來之前便已經問過了陳天師,知道在忘川的亡魂是如何的生存,什麼是人間煉獄,什麼是十八層地獄?只怕這裡,遠勝前者。
忘川盡頭,便是三途河。
進入比較開闊的河面帶,阿蓁看着皇帝說:“皇上,馬上就到了。”
皇帝張張嘴,哦了
一聲,神情便開始有些無措,他下意識地拉着阿蓁的手臂,“到了?”
阿蓁見他這樣,心中只覺得可憐,之前或許厭惡過他,痛恨過他這樣狠毒地對待自己的兒子,但是,綜合前後想想,他並非是一個大奸大惡的人,只是他一直都以爲,冷君陽不是他的兒子。
她反握住他的手,輕聲說:“是的,馬上就到了。”
皇帝頓時便有些怔惘起來,望着翻滾的河水,河水中有勾魂鐵蛇躍起,但是卻不敢靠得太近。
鍾馗施法分開水路,讓輕舟緩慢平穩的前行,又以龍淵劍入水,驅散考得太近的勾魂鐵蛇。
龍淵劍雖然也是驅魔劍,只是與阿蓁的驅魔劍相比,卻遠不是那麼一回事。
阿蓁的驅魔劍,集茅山一宗這麼多年宗主們的道家罡氣,非同小可,這一劍入水,威力巨大,而鍾馗是志在驅散鐵蛇,用的法力比較輕,所以,並沒有造成勾魂鐵蛇的死亡。
沒了勾魂鐵蛇的跟隨,輕舟似乎更顯得飄搖不定,但是,坐着的人卻覺得,無比的穩固妥當。
有陰風掠過,皇帝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寒戰,鍾馗指着陰暗的前方,“她就在那裡。”
皇帝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裡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耳中只聽到翻滾的河水在不斷地咆哮,轟隆隆的聲音讓他腦子一片混亂。
他的腦子,無法運轉,思緒也彷彿停滯了。
終於,隨着輕舟的前行,終於,能從河面上反射起的一點光芒看到不遠處,確實有一個暗影。
不,或許說,只能看到一個人頭,一個不動的人頭。
“慢着!”皇帝忽然驚慌地出言制止了鍾馗,“把船停下來。”
鍾馗怔了一下,“怎麼了?”
皇帝深呼吸一口,面容變得十分蒼白,他一個勁地深呼吸,彷彿被什麼扼住了喉嚨,呼吸不上來一般。
阿蓁知道他是緊張過度,便輕聲說:“皇上,若是不想見,咱們便回去吧。”
皇帝倏然擡頭,眸子如同撒了一層灰塵,半點光芒都看不到,只有死寂在不斷地沉澱。
“不,不,容朕冷靜一下。”皇帝坐在船頭,擡頭看着不遠處,河水依舊在耳邊翻騰,他想冷靜,不可能的,思緒只有越發的紊亂。
“她,就在朕身邊了。”皇帝的聲音,彷彿帶着哭腔,沉重得能滴出水來。
阿蓁希望他回頭,始終,旌德皇后並不同意見他,躲藏在這裡,受盡了那麼多的苦,就是爲了忘記他。
但是,她卻帶着皇帝前來,這不等同在旌德的傷口上再捅一刀子嗎?
阿蓁覺得自己很殘酷。
鍾馗卻不理解皇帝的做法,“怎麼停下來呢?她就在你面前,你不想上去見見她嗎?”
皇帝雙手搓臉,深深地嘆息一聲,然後咬了咬牙,毅然道:“過去吧。”
輕舟緩緩過去,鍾馗以手指取火,燃起了河面上的氣體,火勢沒有蔓延開去,只有羸弱的光芒照亮着河面。
旌德就在濘口處,因着鍾馗的到來
,所以勾魂鐵蛇已經從她身邊散去,包裹着她的,是河中腥臭渾濁的水。
她擡起頭,散發覆蓋了半邊的臉,她的面容蒼白得很,脣幾乎是沒有顏色的,白得驚人。
她的眸光凝在皇帝的臉上,神色變換很快,阿蓁一直看着她,卻沒有辦法從她的神色分辨她心底的想法。
輕舟行至旌德身邊,皇帝看着她,之前的慌亂緊張,一下子從他臉上消失了,他只是那樣溫柔平靜地看着她,彷彿還是那年,他們初初牽手的時候,他在山風乍起的時候,凝望着她。
旌德的神色,也平靜了起來,散發黏着她的臉,眼底幽暗冷漠,彷彿眼前的只是一個並不認識的亡魂。
皇帝伸出手,在她臉上劃過,慢慢地撩撥起她溼噠噠的亂髮,然後輕聲對阿蓁說,“把你的簪子給朕。”
阿蓁拔下簪子,然後撕了裙襬紮起頭髮,更顯得乾淨利落一些。
皇帝慢慢地用手指梳理着旌德的凌亂的頭髮,只是以手指如何梳理得順?長年不打理,她的頭髮已經打結凝固,他不敢用力,只是輕輕地,慢慢地捋,然後,挽起她的頭髮,用簪子固定,她整張臉,便出現在他面前。
彷彿還是那年的面容,只是蒼白了許多,和當年明眸皓齒的少女相比,彷彿不是同一個人。
“彎彎。”他喚了一聲,整個人都已經癡惘了,眸光只凝在旌德臉上,這麼多年的恨,原來都抵不過這樣見一面。
旌德看着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問道:“你爲什麼來?”她的聲音低沉嘶啞,彷彿要壓住許多東西才能發出的聲音。
“因爲你在這裡。”皇帝輕聲說。
“我在這裡很多年了。”
“我並不知道。”他伸手撫摸她的臉,臉上,耳朵旁邊,有被鐵蛇撕咬過的痕跡,經過河水的沖刷,這些細碎的傷痕已經變得發黑。
“你是當今皇帝,不必爲了我來這個地方。”
“你在這裡,我總是要來的。”
阿蓁有些疑惑地看着兩人,本以爲這一次見面,會是天雷勾動地火,勢必有一番爭吵,就算不爭吵,語氣都不能夠這樣的平和,畢竟,兩人都是恨極了對方。
預想了幾百遍的場面沒有出現,阿蓁竟有些不能夠相信,她看着鍾馗,鍾馗也看着她,鍾馗的神色也是疑惑的,拉着阿蓁便回了舟尾,問道:“這到底怎麼回事啊?以前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們恩愛得不得了。”
阿蓁聳聳肩,“我怎麼知道呢?”
鍾馗便有些不高興,“你知道也不願意說。”
“人家的事情,說這麼多做什麼呢?咱們是旁觀者,看着就行了。”
阿蓁雖然不想去聽他們說些什麼,但是距離太近,就算想不聽,他們的對話也總鑽入耳中。
不過,他們也沒說什麼事,像是約定一般,前塵往事一概不提。
皇帝是情真意切,只是旌德卻有些虛應,甚至看不出她的情緒有什麼變化。
莫非這些年的三途河生涯,真的把她所有的愛恨情仇都磨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