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近東道:“我們縣有兩個產業的基礎很好,一個是菸葉,一個是藥材,這是由我們縣的自然條件決定的,比如鹿鳴鎮的藥材種植,我們縣很多鄉鎮的藥材種植,氣候土壤不可複製,這是我們縣特有的,別的縣區想模仿也模仿不來,我認爲應該充分發揮這個優勢。”
楊景初微微頷首道:“這個說的沒錯,國際經濟學有要素稟賦比較優勢之說,說得就是這個道理,一個國家如此,一個縣城也是如此。要生產我們有着天然優勢的產品。”
衆人看此人談吐不俗,紛紛交頭接耳,有些幹部知道他的來歷告訴身邊人就是曾經是撰文批判國有資產流失大名鼎鼎的楊景初,對方則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紛紛點頭附和,心悅誠服。
夏近東看衆人贊同,繼續侃侃而談道:“這是其一,定好方向,下一步就是看要如何發展了。我認爲,藥材和菸葉都要往深加工的方向發展,提高競爭力,掌握定價權,形成品牌效應,增加附加值。”
楊景初以異樣的目光看了夏近東一眼,心道,此人絕對是專業水準的,道:“夏鄉長這個觀點我很贊同,所有的超額利潤歸根結底都是壟斷造成的,當然,我說的是廣義的壟斷,壟斷的前提就是其不可替代性。壟斷可以用行政命令產生,比如,市場準入,比如在石油領域原油的開採和提煉只能是幾家巨頭,這就形成了行業的高額壟斷利潤;但是也可以通過品牌差異化形成一種微弱的壟斷,消費者對品牌認知認可後,覺得這個產品只能購買這一個品牌,這樣也會形成高額利潤。需要提醒的一點是,差異化可能是廠家刻意營造出來的,即使本質相同,也可以通過廣告營銷而形成不同的‘印象’,進而形成品牌差異化。”
夏近東和他相視一笑,頗有惺惺相惜之感。而在座的各位都默然不語,若有所思,他們平時生活在消息閉塞知識貧瘠的小縣城,哪能聽到如此“高端”的言論,如此一聽,真有茅塞頓開之感。
這些在後世看來很常見的觀點,在當時無疑是非常先進的,甚至是超前的。
而何京生眼神興奮,鼓勵兩位道:“都說得很好,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整個洛水縣以菸葉、藥材爲產業基礎,然後進行深加工,打出品牌,形成有競爭力的企業和產品是這個意思吧?”
夏近東點點頭,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何京生一指招商辦主任笑罵道:“今天說經濟呢,你孫子也不說兩句?只顧喝酒了是吧?”
招商辦主任叫馬守才,一聽這名讓人容易和歐也妮葛朗臺老先生聯繫起來,其實爲人頗爲豪氣,也很大方。
他哈哈一笑,自我解嘲道:“我特馬就是因爲喝酒喝壞了,我覺得兩位見解都很好,我要好好領會一下呢!”
何京生又一指財政局長道:“錢袋子都是你孫子管着,你丫是不是隻管收錢花錢不管咱們縣怎麼掙錢是吧?”
財政局局長叫秦起雲,大肚子,酒糟鼻,一看就是酒囊飯袋之徒,平時咋咋呼呼慣了,可是這會讓他真正回答這麼有全局性的問題,他也支支吾吾也說不出來話了。
何京生道:“想法都很不錯,但是,這是一個全局性的看法,我們還需要一個落腳點,尋找到一個或者一系列企業來實現這個想法……”
衆人都默然不語了。
何京生道:“各位活躍一點麼,羣策羣力謀發展,說對說錯沒關係,這又不是正式會議,連個會議記錄都沒有,說錯又不用負責任。”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大家都是官場衆人,自然知道其中深味。
所謂集體民主決策,其實大都是一把手說了算,畢竟又不是一人一票投票制。
這個制度妙就妙在一把手說了算以後還冠以“集體決策”的名號,真出現決策失誤,你也不難怪領導不是。
夏小洛舉手道:“我想補充一點。”
衆人都紛紛瞧向這小孩,有點不悅,心道,也不知道誰家的小孩過來混飯局,現在討論的可是關係洛水縣前途命運的縣域經濟問題,哪輪到這小孩插嘴?
個別心地善良的人也爲這小子捏一把汗,心道,何書記肯定生氣,免不了要被家長大罵一頓。
招商辦馬守才輕聲嘟囔了一句:“誰家的小孩子?這麼不懂事?”
誰料何京生目光灼灼地看着夏小洛道:“臭小子,你終於肯說一句話了,都等你半天了,再不說我就要點你名了!”
馬守才一看這陣勢,敢情何京生對這孩子還挺在乎,再看夏小洛所在的位置很詭異,竟然是僅次於夏近東的上座,位置比葛峻峰還要靠前,還要靠近領導,要知道在官場上,座次從來沒有白來的,都是有講究的,位置顯示一個人在領導心目中的心理位置。
先前還以爲這孩子是不懂事亂坐的,這才知道他來頭不小啊。
他知道近來葛峻峰在何京生面前“很紅”,是滅掉董集,擠走盧軍超的一員干將,輕輕一拉他胳膊問:“這小孩誰家呢?這麼厲害……”
葛峻峰和夏小洛關係不錯,從夏小洛和屈小元一上初中街頭鬥毆就認識了,當然那時候是“業務聯繫”,談不上感情。
後來由於夏小洛的那條損招的幫助完美解決了前衛生局副局長王俊偉挾持局長錢少羣事件,這才被何京生留意,榮升東街派出所所長一職。
又被經過夏小洛推薦他才進入何京生的嫡系陣營,成爲核心力量之一,這才和何、夏一起查處造假村,立了大功。
今天到場的官員至少也是局長、鄉長級別的,而自己有幸位列其中,看這樣子自己指日高升,至少弄個公安局副局長噹噹不成問題,說不定走狗屎運還能弄個正局長。
俗話說,吃水不忘挖井人,想想自己這一切全靠夏小洛有意無意的幫襯,他心中自然對夏小洛充滿感激。
而在這一系列的事件中,他已經能感覺出來,夏小洛這個小小權貴對何、夏集團的影響是從根子上的,是不容小窺的。這影響力不是靠死磨硬纏,而是靠智慧和對局勢的深刻洞察。
他對夏小洛那是敬佩得不得了,因此,他偏過頭對馬守才道:“跟你說,這位小爺可惹不起,那是何京生的高參啊!軍師知道不?諸葛亮,《三國演義》裡揮着羽毛扇的那位!人送外號‘小諸葛’。”
馬守才作恍然大悟狀,道:“明白。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葛峻峰一拍馬守才的大腿,一指夏小洛,道:“正解!我哥們!俺們倆交情深着呢。”
“怎麼認識的?”馬守才小心問道。
葛峻峰在底下悄悄和他碰了一杯,兩人各抿了一小口,道:“這小子初中的時候老愛打架鬥毆,我抓住過他好幾回,我每次抓住他都一陣狠揍!還好,他不記仇,不然我就玩完了!今天就沒有機會和哥們一起喝酒了!”
馬守才一口酒差點沒噴了,看着何京生目光冷冷地掃過,趕緊壓着嗓子,不敢再多言,道:“小子開講了。”
這邊,夏小洛在衆人矚目之中,開始侃侃而談。
“我認爲,我們縣要發展好經濟,爲啥!發展經濟對於政府來說還是爲了財政,纔有稅源!大家說對不對?”
衆人不禁有點失望,心說:“也不是什麼高見,誰都知道發展地方經濟是爲了稅源!”但是,也點頭認可。
夏小洛目光灼灼地看着衆人道:“既然是發展經濟,我想說的是,私營經濟和國有經濟一樣交稅!我們爲什麼不學東南沿海,學特區,對民營企業免稅,信貸上給予支持,送地,大力支持他們發展?”
衆人不禁議論紛紛,很是震驚,這在當時無疑是石破天驚的觀點。夏小洛自顧自地說:“第一要發展民營經濟,也就是私營經濟。”
衆人神色各異,而有其中幾個見小子如此大放厥詞,已經快要坐不住了。
夏小洛下面的話更是石破天驚:“第二要搞活國有企業,對那些資不抵債,經營不善,沒有市場競爭力的國營企業,要儘早改制。至於如何改,我認爲自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的國有企業改革,仍然是以改善政府部門和企業間的關係爲主,從放權讓利到承包制,各地政府和經營者常識了無數種改革的方法和模式,但卻始終沒有觸及最致命也是最敏感的產權制度變革,企業的產權關係依舊不明晰,工人當家做不了主,廠長有權不落實,企業盈虧不負責。這樣的企業怎麼可能贏利?我看啊!讓搶救無望的企業安樂死,紅事白事一起辦算了!”
這一席話說下來,所有人都沉默了,整個包廂都鴉雀無聲,假若此時要有一根針掉下來,恐怕都可以聽得見。
這句話在當時顯得很是離經叛道,對衆人的衝擊也是不言而喻的,爲何?因爲在1989年下半年起,左派的思想佔據了整個中國的主導地位,經濟形勢動盪,加上蘇聯和東歐地區政局的持續惡化,使得意識形態的爭論變得十分敏感。
一些人士擔心私營經濟過度發展最終將造成社會主義“變色”。當時,針對改革的質疑從四面八方射來。那些密集的連珠炮似的批判文章滿天飛,這是在“文革”結束後十分罕見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