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皇帝嫌今次在熱河呆的時候太長,以致於還沒等到秋獮,便有旨意返京。是日,皇帝行駕駐蹕湯泉行宮,入夜之後,隨扈人等俱都安頓了,便有旨意交待出來,命馬齊領武英殿大學士銜,即刻回京視差,內閣同六部堂官輪次往湯泉來;皇子這邊胤祹也定於二日後返京,着胤禛替班,另帶傳教士並數算儀器前來。旨意倒是無甚奇處,旁的幾個人也不甚在意,偏是馬齊玲瓏剔透一人,驟然聞着旨意,不免多了些琢磨,看這意思,恐是駐蹕的時日要不短,卻不知是什麼令皇帝突然改了主意。
胤禛在京見着胤祹,又聞聽皇父有旨召往,自是喜不自勝,當下交待了公私諸事,便即刻啓程。一路上,他不禁在想,自康熙四十七年的那場議儲風波到如今,已歷七年,想來也是教人感慨唏噓不已。馬齊恰似一面舉朝之鑑,‘國之股肱’也好,‘勳臣貴戚’也罷,從前那股子風骨傲氣,也都被皇父磋磨了個遍,再沒有敢逞私意妄爲的,就拿阿靈阿這等人來說,秉性雖仍豪橫,行事卻收斂不少。在皇父看來,滿朝上下,精明幹練之臣固然不繼,餘者能秉着一個謹持惟命之德,也是不錯;然在臣子們看來,卻是一副靜觀其變的意思,面上看着波瀾不興,實卻如烈火烹油一般,只欠一樁事做個由頭,就能將底下的暗潮發涌出一場洪流來。
如今皇父愈發不願在宮裡呆着,年內竟是有大半光景都巡幸駐蹕在外,政令措置,皆出於行在,這且不算,皇父夙昔嚴正謹飭一人,年老竟益發隨性,猜忌動怒無常,即便是如馬齊、李光地這樣的老臣,也輕易摸不準脈。再說兄弟裡頭,又是一片亂象,老八病着,老九在背地裡更沒少動靜;十四回京這些日子,行事做派看着,頗有些說不出來的味道;幾個小弟弟都磨着老三替他們請奏,要往行在這邊侍駕,老三煩不勝煩,來尋自己說,卻又揀着自己臨行的這個時候,再兼說了好些胤祺幾個的不是……種種這般,想到繁難處,胤禛直覺得頭疼的很。
行宮修在湯山山麓,殿堂宮舍並不多,除卻山門內第一、二進的龍尊王佛廟和水宮娘娘殿,高臺上的寢宮只有兩進,面闊十間,俱東西向而建,以遊廊、假山交相連綴,又順依山勢,導引自山腹涌出的溫泉水,四下流佈於其間。不論是高聳出林的佛廟、大殿,抑或是錯落點綴的亭臺、館閣,皆是青磚墁地,灰瓦灰牆,大是有別於京畿的幾處郊園離宮,顯得極是古樸莊重,又擷趣天然。湯山本就山水神秀,又兼康熙極愛坐沐溫泉,屢次以‘坐湯可舒筋骨,兼療人病’,‘暖乃宜於體’爲諭,於溫泉之功稱頌不已,更時有召對老臣,流觴娛情以爲樂,故雖行宮不在北巡御道之上,但每至熱河迴鑾,必經行此處,駐蹕一二日。近幾年來,皇帝內外憂懼之事頗多,年老勞心,病勢纏綿,體魄早非從前,而溫泉療養尤佳,行宮也就成了除暢春園外,皇帝最愛的一處頤養之地。
這一日午後,康熙自院內的溫泉池中浴罷,稍覺精神好些,一改往日沉悶,打趣了隨侍的魏珠兩句。康熙心境好,魏珠自然也覺得差事當起來輕鬆如意些,輕問了句,“那主子等會子可要還出去?”擡眼只見康熙搖了搖頭,便閉了口,伺候着康熙回到暖閣,更上件石青色萬字紋夾袍,又扶着他坐了長椅上,隨意用了些克食,魏珠方轉過這邊長案來,仔細地將早上呈進的摺子揀選出奏事折,正要抱過來,就聽了康熙道,“朕有些乏,摺子擱這兒,你先去傳四阿哥過來。”見康熙點了點手邊的小几,魏珠忙地一躬身,“嗻。”又趨步過來,將一疊奏摺擱好,望了康熙一眼,才跪地一千,小心地退了出去。
時近暮秋,山氣高爽,但溫泉水溫仍顯偏暖,一個晌午下來,康熙面頰也被水氣蒸氳地有些紅潤,這會子微覺困頓,身子一傾,便後靠上了長椅,閒閒一眼掃過手邊,倒是折上所署姓名令他生出些許興趣,康熙信手拾過,打開看了不到兩行,倦意上來,也就沉沉睡了去,迷迷糊糊地,漸入夢中。
君臣二人從澹寧居出來,坐了丁香長堤東側的涼亭之中。眼前是一張英雋方正的面孔,眉目間尤顯着他那股子矜豪秉性,雖是君前奏對,卻仍稟着一份從容氣度,“建昌一鎮,爲川省最遠,所屬之越嵩衛爲往來必經之地,賊蠻搶奪不已,又屢傷及我兵丁。臣原與提督康泰定的方略是以蠻攻蠻,但經日下來,總兵張友鳳年老,營伍廢弛,平日既不能彈壓,臨事更漫無成算,而致如今賊蠻越發恣肆。此風斷不可長,臣想建昌五衛,四面蠻番,如任其逞狂,不加懲創,實恐其等以此效尤,來日另生事端也未可知,臣有封疆之責,自當及時親往督勵官兵,以收後效。”
康熙一手擱了石桌上,一手指了年羹堯道,“剿匪、平逆,哪一省都有,大清這麼多行省,每個督撫都有封疆之責,可也未嘗見着幾個親往督師的。朕聽出來了,你是嫌張鳳友無能,礙着康泰的面子,你又不便參他,但張鳳友畢竟是帶兵的人,他不願親歷親爲的事,你就去了,也一樣是支使那些疲兵,你靠什麼去彈壓那些個番子?”
爲此,年羹堯似早有成竹,侃侃回道,“越嵩地方皆系崇山峻嶺,臣曾親往查看,賊蠻之所恃者,深林密箐而已,非但馬兵無所施展,即便步兵也非能盡其所長,惟有以蠻攻蠻最爲上算,此策未改。前有所怠,乃是因張鳳友前所調土兵,皆是附近越嵩居民,與賊蠻多有親族瓜葛,兩處一戰,自然觀望不前。臣欲於蠻番中,另擇忠順土司二人,蠻兵八百,挑選臣標下及提鎮兵丁五百名相機剿撫,料來賊蠻當不難於授首。”又見康熙似有深思,忙又補道,“蠻兵貪利,非重賞不能必用其命,臣蒙皇上恩眷,川省守牧七年,小有積蓄餘資,皆是皇上天恩高厚所賜,臣不敢吝嗇,預備捐資設賞,鼓其銳氣,少報隆恩。”
“好!”康熙終拊掌一笑,立時讚道,“朕曾有諭,‘川陝督撫,賴是滿洲。’像你的川省,若是張伯行去,必定誤事。他任蘇撫時候鬧的笑話你該知道,見着幾條漁船,就當成了海賊來防,又是呈文兵部,又是諮文閩浙兩省會剿,張張惶惶弄得全無體面,若是讓他去辦你這樣棘手的,還不得跟朕乞休歸鄉了,於事何益?”皇帝如此讚譽法,換了旁人必要遜辭兩句,或是揣摩一二,年羹堯卻是坦坦而受,倒不覺有何不妥之處,他本與張伯行並無多少交情,惟是那一句‘川陝督撫,賴是滿洲’,讓他多少覺得自己身份有些尷尬,是以順着康熙的話,勉強應了句回道,“這……漢臣中,也並非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