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進入七月,遠慶三年的初伏如期而至,然而那愈漸炙骨的嬌陽,並未使得市坊間的喧囂減弱幾分,不說小東市依舊是人聲鼎沸,平安坊內的東市,也是一如既往的車水馬龍,人流如織,這裡位於京都內城,商鋪林立,相比外城的市坊,寬敞的車馬道上,更多地是騎着高頭大馬的錦衣貴族,與乘着香車繡與的貴族千金,道旁,雖也有張傘支鋪的攤檔,卻多爲坊中商鋪所設,將一些滯銷的商品陳設,故而也吸引了許多手頭寬裕的布衣平民,一番討價還價,以並不昂貴的價錢,購得實用的貨品。
東市的寶硯街,因靠近國子監,主要經營着筆墨紙硯、書畫珍籍,吸引了不少士人,也不乏閨閣才女。
這一條街,相對安靜。
紫檀馬車緩緩停在寶硯街中段,最爲引人注目的天一閣前。
與壁上的“衛”字,也吸引了往來行人的許多注意。
但見那些身着烏衣,腰懸長劍的侍衛,足有七、八人,這時默默圍着馬車而立,凌厲警覺的目光不斷掃視人羣,還有穿着妝花綢緞窄袖禙子的嬤嬤,恭恭敬敬地立在一側,不妨讓人猜測,難道是大長公主出行?
卻見那繡簾一挑,兩個青衣雙環的丫鬟從內而出,候於車下。
兩個丫鬟不過十二、三歲,卻生得桃腮杏眼,竟似一對雙生姐妹花,引得駐足文士目光炯炯,就連碧空之上那輪嬌陽,吞吐的炙熱似乎也更耀眼了幾分。
秋月與秋霜垂眸而立,循規蹈矩得很。
因爲今日跟隨五娘出行的嬤嬤,正是她們倆的祖母,饒是一貫活潑調皮的秋月,也像是被施了緊箍咒一般。
數日之間,旖景這已經是第二次來天一閣了,因爲大長公主的生辰將至,黃氏委實脫不開身,蘇漣一聽要來天一閣,便尋了個藉口拒不同行,大長公主深知旖景對宋嬤嬤心懷芥蒂,故而,才讓楊嬤嬤跟着走這一趟。
天一閣是寶硯街最爲聲名顯赫的經營書畫珍籍的商鋪,以往旖景求得大長公主許可,也來過數回。
扶着秋月的手,下了馬車,旖景聽見了人羣裡爆發的惋惜聲。
因爲她帶着幃帽。
大隆民風開放,曾有那佳人出行,因露顏容,引得行人圍觀讚賞,甚至有些文士當街吟詩誦譽的盛況,旖景卻不想出這個風頭——禮法世俗,對於閨閣來說,始終還是苛刻一些的。
好比那些文士,無論出身,即使當衆表達心中欽慕,世人也樂爲美談,就算或引佳人不屑一顧,也無傷大雅,付之一笑一嘆罷了。
可若是女子,儘管也不乏那些大膽的勳貴千金,對心中思慕之人婉轉陳情,多少還是會留下話柄,如果能與心上人玉成良緣自然無礙,可若僅僅只是神女有心,便會淪爲一個笑話,有傷閨譽。
不公平,太不公平。
在一片不得目睹芳容的惋惜聲中,旖景扶着秋月的手,款款步入天一閣。
掌櫃連忙將旖景請入雅舍,其實就是一間獨立的廂房,直到這時,旖景方纔摘下了那讓她覺得悶熱不堪的幃帽。
少女雙眼發亮,頗有些迫不及待地問道:“果真尋到了嵐中客的真跡?”
原來,旖景早幾日前來,就是爲了購得西魏名躁一時的畫聖——嵐中客之作,但卻沮喪而歸,嵐中客生前存有不少畫作,不過歷經數百年的戰火紛爭,損折多半,存世猶爲稀少,她抱着饒幸一試的心態來天一閣,果然一無所獲。
不想才過了幾日,天一閣就遣人送了信,說恰好有人要將嵐中客的畫作出手。
旖景欣喜不勝,連忙趕來天一閣。
掌櫃笑而不語,招了招手,便有一侍女捧上絹畫,緩緩展開,鋪於几案。
“竟然是《仕女踏春》?”旖景又驚又喜,這可是嵐中客最爲得意的作品之一,曾收錄於《名士作》中,但雖求者甚衆,卻無人目睹過真品,可天一閣竟然能在幾日之內尋得?
旖景細細觀賞着絹畫,驚喜之餘,又甚覺疑惑:“如此奇珍,說價值連城也不爲過,竟然有人捨得出手?”
掌櫃一聽這話,略微有些緊張,將面孔一沉:“小娘子是懷疑我天一閣以贗品充好?”
旖景連忙致歉:“我並無此意,不過是不敢置信罷了。”
天一閣是東明時就創建的老字號,以誠信聞名,從不行欺瞞之事,更不會以贗充好,旖景當然不敢懷疑。
掌櫃的神色才略微緩和了幾分,解釋道:“那日小娘子前來,提出以前朝董江南的一套珍貴字帖換嵐中客的畫作,在下甚爲心動,須知董江南雖爲東明書法大家,卻因牽涉文字獄以致族誅,他的作品也毀之七八,甚爲珍貴,可敝處卻委實沒有嵐中客之作。”
嵐中客之作價值連城,若要旖景真金白銀地購得,她委實還沒有這般財力,不過,董江南的字帖也是奇珍,與嵐中客之作不相伯仲,這一套字帖還是當年旖景在家裡的沐輝樓尋得,磨了祖父許久,才如願以償地收入私囊,一直愛不釋手,但爲了換得嵐中客之作,纔不得不咬牙割愛。
“不過,在下細細一想,竟憶起一箇舊友,恰好手中有這麼一幅珍品,可巧,他極爲欽佩董江南的一筆狂草,故而,在下一提,他就坐不住了,才願意以此畫爲換。”
這還當真巧合……
旖景看着秋霜捧着的錦盒,想到那套字帖,心內很是不捨。
但面前那幅絹畫實在是太有吸引力了,更何況在她記憶裡……他對嵐中客委實欽佩,當年就不惜重金,四處收集嵐中客之畫作。
當年,與他結髮兩載,共度生辰,她卻不曾送他賀禮,一思及此,心內愧憾加交,輾轉反側之餘,纔想到尋一幅他心頭喜好的畫作相贈,以略作彌補。
情知艱難,但也願意竭力一試。
不想竟有這般巧合!
旖景心內一嘆,示意秋霜將錦盒呈上,打開來,給掌櫃過目:“如此,多謝貴店居中成全。”
當旖景一行離開天一閣,不過多時,街角便拐出了個身着藏青勁裝疾衣,面目黝黑,五官輪廓仿若刀斧鑿成的男子,大步踱入天一閣,須臾,便捧了那裝着珍稀字帖的錦盒出來。
此人正是灰渡。
數日之前,他“碰巧”見到對門衛國公府的車與出行,認出那帶着幃帽的小娘子身邊,跟着的是在千嬈閣有一面之緣的春暮,便緊隨其後,打聽得蘇氏五娘去天一閣的目的,興致勃勃地回了王府,也不顧楚王世子的冷淡與漠不關心,盡數道來。
世子一言未發。
還讓灰渡有些沮喪。
可只過了幾日,世子便找出了珍藏數載、愛不釋手的絹畫,讓他拿來天一閣,囑咐那掌櫃轉交蘇氏五娘。今日,得知蘇氏五娘前來,又令他取回了這套字帖。
一路之上,灰渡甚是得意。
果然一如自己推測那般,世子對這位小娘子與衆不同,那些冷淡疏漠,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當他將字帖呈上,眼見世子修長的手指,撫過那些已經泛着黯黃的紙頁,垂眸默作,神情複雜,灰渡忍不住說道:“屬下聽天一閣的掌櫃說起,五娘很有幾分不捨,走時頻頻回首……若是世子將這字帖物歸原主,那小娘子必定會……”
引來世子淡淡一瞥,眸光森涼。
灰渡當即訥言,眼睜睜地看着世子將那錦盒鎖入了百寶箱裡。
唉!世子神機妙算,高瞻遠矚,不過在男女之情上,實在太過溫吞了,這般背後關注,又怎能讓那小娘子得知他的一片真心呢?
灰渡便很爲世子的姻緣擔憂起來。
七月初二,宜出行、祈福、祭祀,忌動土、開市、掛匾。
衛國公夫人黃氏、二夫人利氏,領着諸位郎君、小娘子、浩浩蕩蕩一行,載着七、八車穀米、白麪,兩大箱櫳共九百九十九本經書,前往佛國寺佈施。
原本京中貴族之家生辰宴前,都有於城外“施粥”的善舉,大長公主卻認爲,近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既無饑民,“施粥”之行便有些多餘,聽聞佛國寺內,設有“濟病坊”,專門收容貧苦無依之孤兒弱老,四時供承,便乾脆將些糧、衣送往,以助孤弱無依的窮苦百姓。
大長公主雖不信佛,卻也知曉大隆臣民奉信佛道者衆多,不過百姓多沒有餘錢“請”經,遂印出近千本佛經,於佛國寺舍出。
往常一本佛經,至少也需千文銅錢,這對貴族自然不算什麼,但對普通百姓來說,足足抵數口之家一月的花銷,算是筆大錢了。
因而,當聞衛國公府“施經”,百姓們都是興致勃勃,五更三點城門纔開,便有人結伴前往佛國寺,排起了長龍。
“施經”由黃氏親自主持,小娘子們從旁協助。
因是行善積福,幾位勳貴千金自然要平易近人,都穿着素面的襦裙,也不曾帶幃帽,當那些信徒將香火錢投入佛寺提供的功德箱,淺笑着遞上一本印製的佛經,算不得勞累,可在嬌陽底下站立多時,閨閣千金們也覺得有些頭暈眼花。
到了後來,就連這些時日一直堅持強身健體的旖景,都覺得兩邊面頰笑得僵硬,膝蓋也全不似自己的了。
好不容易施完了經書,二孃與三娘已經靠在丫鬟身上,六娘與八娘兩個年紀小的,更是歪歪倒倒,黃氏便讓婆子們服侍着幾個去香堂裡暫時歇息,由利氏照管,見旖辰、旖景與四娘尚還有些精力,小姑子蘇漣更是神采抖擻,便帶着她們將功德箱送入佛寺,面謁住持同濟大師。
旖景雖則不是初見同濟,可從前卻不曾注意這個高僧,但這一次,當得知他引薦了清谷給虞渢,方纔細細打量。
同濟穿着一身茶褐僧袍,身披玉色袈裟,長眉細目,白麪淡脣,神情淡然超脫,觀之不過弱冠之歲,但他本是高祖大德四年時出身,算起來,今年當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了。
黃氏與同濟寒喧幾句,將那場面話說完,便不欲再多打擾,想去佛前上香求籤。
旖景突然提出:“早聞大師擅棋,不知可否指點一二?”
蘇漣也不是信徒,聞言立即炯炯有神,對黃氏說道:“嫂子先去禮佛,我與五娘稍後與你們匯合。”
四娘也是個“棋迷”,也有些挪不動腳。
黃氏頗有些無奈,便對同濟至歉:“家中小輩難得出門,又早聞大師棋藝出衆,心生景仰之餘,方纔請教,卻是煩擾了大師清靜。”
那同濟倒並不孤高,合什一禮:“施主言重了,小僧本是棋癡,素樂與人對弈,不敢當煩擾兩字。”
起身一禮,引領幾位小娘子於庵堂後的竹舍茶廬中。
早有小沙彌設好棋盤,捧上香茗,旖景與同濟施了禮,坐於交椅,一人執白、一人執黑,你來我往,縱橫佈局,不知不覺間,就過了大半個時辰,黑白之間,尚還伯仲膠着。
同濟原以爲一個閨閣千金,又是豆蔻之年,就算聰慧,也實在有限,起初並不放在心上,不想一時大意,竟險些落了下風,遂屏息凝神,再不敢輕視,漸漸往後,心中大爲奇異。
這小娘子起初趁着自己疏忽,招招殺着,棋風頗爲兇狠,可當自己竭力挽回局面後,又忽然溫和了下來,步步爲營,不急不躁,籌謀佈局,暗含殺着,這招招式式,與一人甚爲相似。
那人,正是楚王世子。
同濟如何能知,旖景雖說酷愛對弈,但當年豆蔻,哪裡有這般沉穩,直到遠慶八年春,她與虞渢成婚,兩人之間,沉默時多,寡言的總是旖景。
那些鬱郁的日子,臥病榻上的世子,唯有與她對弈。
兩年下來,旖景的棋藝在世子的指點下,突飛猛進,終於一日,虞渢苦笑:“我已經是贏不了你了。”
“你是個好師傅。”這似乎是她那兩年之間,唯一真心地,不曾敷衍的話,對他。
而這時,同濟滿帶驚奇地打量,卻讓旖景忽而就沉湎於那些晦澀的記憶。
“弈者,不當急躁。”當年軒窗下,夏日溫暖的天光裡,他這般說過。
“旖景,你總是缺乏耐性。”在棋局之上,他從不曾謙讓,儘管見她落敗後沮喪不已,也不願略微留情,當他見她滿心不甘,總是搖頭一笑,嘆息着說。
而她,也總算在屢戰屢敗之後,學會了不焦不躁,步步爲營。
這些記憶有若潮水呼嘯,突然就讓旖景恍惚了。
自從重生,對弈未逢對手,同濟大師的確是個勁敵,一如當年的他。
而這時,因此局耗時太長,蘇漣早坐不住了——她原本不喜燒香禮佛之事,當聞旖景要與同濟對弈,方纔藉口推脫去受那香火煙薰之苦,起初見棋局精彩,倒也看得入神,可不過兩刻,就勝負難分,蘇漣的心思就有些遊離,待半個時辰後,更加如坐鍼氈,早趁着三人不察,躡足出去,觀賞清山綠水。
四娘倒是看得津津有味,無奈不過多時,利氏便遣了丫鬟來尋她,說二孃累得實在難支,不欲留在寺院裡用齋,這就要先回府,四娘無奈而去。
因此茶廬之內,這時唯有旖景與同濟對弈。
因旖景忽然怔忡,同濟緊握時機,總算是佔了上風。
敗勢已經難以挽回,旖景輕輕一嘆:“小女輸了,大師果然高明。”
同濟連忙起身,合什:“小施主棋藝出衆,貧僧不過饒幸。”他這是由心而發,想在這佛寺之中,慕名而來請教之人衆多,能與他對局超過一個時辰者,不過四、五人,甚至秦相,也不過在半個時辰就棄子認輸,當然,同濟也不是百戰百勝,比如在楚王世子手下,十局裡或可贏個三兩局……
“我且把大師所言當真。”旖景笑道:“今後恐怕會來多多煩擾了,大師到時可別嫌棄小女擾了清靜。”
“小僧不勝榮幸。”同濟微微一笑。
他雖是佛門中人,卻也還未四大皆空,比如這嗜棋如命,就是一個癡症,自然視棋逢對手爲平生幸事,又見旖景落落大方,並無世家女子的故作矜持,心中倒不排斥,當然,這時的同濟完全沒有察覺,旖景的別有用心。
自從那日隔窗聽得,清谷早在八年前就將世子之“疾”治癒,而居中聯繫之人,正是這位同濟大師,旖景心裡就有隱隱的疑惑,前世她並不曾聽說清谷與同濟是舊識,實際上遠慶六年,同濟因涉刺殺金相一案,便獲腰斬,而清谷的出現,卻是在那之後。
旖景分明記得,遠慶六年她剛好及笄,正是在生辰後不久,秋冬交集之時,便爆發了同濟乃罪臣之後,心懷怨恨,企圖刺殺金相不遂的大事,就連閨中女兒,每當聚會,一時談論的也是此事。
那一年冬,同時發生之事還有虞渢病情漸重、頻頻咳血,太后與聖上大爲焦急,下詔遍尋名醫。
次年春季,清谷方纔由人薦入宮廷,治癒世子之疾。
也就是在遠慶七年,當世子“疾”愈,太后才下了懿旨賜婚,將婚期定至遠慶八年春。
如果同濟大師早知清谷能治世子之“疾”,何故前世時並無薦舉?甚至旖景也不曾聽說世子與同濟大師相識,至少在與虞渢朝夕相處的兩年間,就從不曾聽他提過同濟,或者佛國寺,或者當年震驚大隆的金相遇刺案。
今世悄然而生的這些變故,究竟爲何?
旖景隱隱覺得,解開這些疑惑,對她十分重要。
而這樣的感覺,似乎是近期纔有——確切地說,是當她再返關睢苑之後。
有一些真相,讓她想要洞悉,卻又有些畏懼,故而一路猶豫,可當見同濟後,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按照原本計劃行動了,以棋會友,當越漸熟識,方再旁敲側擊,打聽神醫清谷之事。
或者,下次再來拜訪,可邀某人同遊……
車輪軋軋于山道,略微顛簸,豔陽於竹簾外吞吐,車內少女,不知不覺中,已經嬌靨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