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恕民女直稟,即使王妃早知大殿下並非嫡出,仍有加害的動因。”在衆多紛雜錯落的吸氣聲中,秦子若咬牙橫心擔當起主唱的責任,語氣倒維持得平和柔緩,態度更顯謙恭,並沒張牙舞爪,可這情境,依然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了,秦子若原本沒打算參和這事,一門心思演好“清白無辜”準備“見縫插針”取而代之,倉促間得到入宮旨意,原本也是打算袖手旁觀,哪知這臺戲剛剛開唱,就因爲皇后不得力,虞渢的有意刺激,兼着對太皇太后態度的錯誤把握,發展到此,儼然就是王妃與皇后、國公府與相府的對恃,總有一方會倒黴。
而秦子若,自動演變成爲出頭鳥,挑擔大梁。
只聽她口齒清晰地陳述:“早先在流光亭中,張選侍就與王妃發生衝突,在場賓客皆有目睹,王妃既知選侍纔是殿下生母,也可能心懷怨恨而施報復之策,甚至可能自恃掌握實情,以爲足以脫罪,越發無忌。”
不少命婦這時已經忍不住暗暗擡眸,關注着上座諸人的神色變幻,聽秦子若這麼一說,也有人忍不住頷首附和,可不是,早先王妃便是與那選侍脣槍舌箭,懷恨在心原也可能,雖說口舌之爭便行毒計殺害皇嗣未免悚人聽聞,說不定楚王妃就是這麼一個心胸狹隘之人,再者皇后把大皇子視爲嫡出,諸多疼愛,就算楚王妃知道底細,卻也難保不會藉此報復皇后,大皇子可是記在皇后名下,而皇后看來也不可能再有子嗣,大皇子一死,對皇后也是一樁打擊。
旖景便在諸多意味不明的打量下,再度落落大方起身,略向上座一禮,維持不起:“臣妾懇請聖上與娘娘允准自辯。”
自然沒有不讓楚王妃說話的道理。
當得準,旖景卻又落座,與“民女”對恃,她當然是不用站着說話。
“秦姑娘,你剛纔所言張選侍與我起了衝突,怕是不實不盡吧,張選侍雖有挑釁,我卻並沒放在心上,而後,皇后娘娘也斥責了選侍逾矩,將她逐出流光亭,既是如此,我便是有怨氣也得了娘娘的撫慰,難道就因爲張選侍有略微冒犯,竟就遷怒大皇子?這未免太過牽強。”
“民女不過是提出質疑而已,便是王妃並未因此記怨選侍,但殿下遭遇不測,卻讓選侍誤以爲是皇后娘娘的緣故,就事論事,王妃難逃嫁禍之嫌,再者,有采蓮指證王妃曾與大皇子獨處,又有收買串供之行,王妃既稱無辜,爲何不讓采薇上堂呈供,也好應證王妃所言是否如實。”
有這番話,旖景反而成了栽贓嫁禍者,殺了大皇子,一方面是報復小嫚,另外也是爲了讓皇后擔責。
旖景與皇后失和衆所周知,蘇家的確與秦家勢如水火,這動機倒也不那麼牽強附會。
太皇太后心下“哈哈”兩聲——秦子若果然舌燦蓮花。
旖景卻睨了一眼虞渢——這姑娘獠牙露出來了,難道是徹底放棄了王爺不成?可惜幾百個日夜的忍辱吞聲,這麼點刺激就原形畢露,虧她還有以天下作局的野心,裝模作樣的功力相比咱們國公夫人遠矣。
夙願落空的沮喪與求而不得的妒恨,王妃當然沒有切身體會,實不能體察秦姑娘這時冰火加交的心情以及那愛恨複雜的肝腸。
仗卻還是要繼續打下去的,不讓采薇登場豈不顯得自己心虛?
旖景立即迴應太皇太后詢問的目光,剋制笑意,微微頷首。
采薇於是被詔上堂來,當然,旖景的侍婢阿明也得准入內。
阿明的供辭自然與旖景契合無隙,但采薇的供辭就讓人“大感驚異”了。
分岔出現在她把皇后的新衣拿去給王妃更換之後:“婢子本打算在旁侍候,但王妃不讓插手,說衣裳染了酒漬耽擱時長怕不能清洗,到底是好衣料,未免白白糟蹋,是以王妃囑咐讓婢子及時拿去清洗,婢子不敢怠慢,便將衣裙送往殿內給小宮女,再去後院,遠遠瞧見王妃領着婢女與採蓮說話,婢子正覺疑惑,又見王妃返身往裡,而阿蓮便開口叫道殿下失足墜水,婢子實感震驚,不及多想,連忙跑往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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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見殿下掙扎呼救,採蓮又讓婢子入殿喚人,婢子當時手足無措,不及細思……可當時多數宮人都分頭尋找殿下去了,好容易才找了個會水的粗使宮女,把殿下救起時,已經不省人事,婢子驚慌之餘,這纔想到早前蹊蹺,便去回稟王妃……”
“等醫官來此,說是無力迴天,婢子只覺天旋地轉……後來,刑部大人們勘察詢問,讓婢子辨認殿下佩鉤上掛着的錦帕,婢子認得那是王妃之物!聯想總總,又才記起當時聽聞採蓮驚呼之時,瞧見南向石橋上一朱衣貴婦匆匆離開,瞧着像是……王妃的庶姐蔡二奶奶。”
這一番話,非但與採蓮的供辭相輔相呈——旖景的確去了水邊,她帶着阿明離開後,採蓮才驚呼大皇子落水,更把三娘這個人證給引了出來,當然還有關鍵,那方錦帕是旖景之物,卻出現在大皇子的屍身上,隱隱還說明了一個事實,“淨衣”一事出自旖景囑咐,那麼就算堵住了旖景質疑錦帕是被采薇盜走一說。
一衆貴婦再是吸氣——看來楚王妃罪責難逃。
唯有六妹妹緊緊蹙眉,先是盯向黃氏,再刺刺地逼視一旁好整以睱的三娘。
但這時,普通人自然不能貿然插言。
“楚王妃,你還有什麼話說?”天子率先發難,畢竟此時此境,皇后已經不知所措,而秦子若身份到底尷尬,威逼之言,還需得天子出口才能達到效果。
哪知旖景還沒張口,就有一人稟言:“聖上明鑑,這宮婢分明血口噴人!”
說話的雖是謝氏,但匍匐的分明兩人。
謝氏與弟婦蘇三娘。
太皇太后一聽出了個新人證並且還是國公府的女兒、旖景的異母姐姐正感焦灼,這時一見三娘長嫂率先質疑采薇,頓覺輕鬆,連忙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原在流光亭時,臣妾弟婦就知會要去更衣,後來孫宜人詬病王妃,並對臣妾等不敬,而皇后娘娘有意包庇,福太妃爲顧宗法,率臣妾等往鸝音館懇請太皇太后與太后主持公道維護禮律,半途上,臣妾因爲不放心弟婦遲遲未歸,知會福太妃先去尋找弟婦……問了不少宮人,才知更衣之處,臣妾正要與弟婦往鸝音館,卻見王妃乘着肩與打甬路經過,便是往此方向……臣妾與弟婦寸步不離,並未往東向,而是一徑去往鸝音館,半途恰遇太皇太后鸞駕,這才隨往皇后寢宮。”
謝氏把話說完了,三娘自然沒有多餘分解。
天子勃然大怒——安排好的這個人證,居然被謝氏半路“劫胡”?!
可宮苑裡諸多宮人都見謝氏與蘇氏這對妯娌,不能質疑謝氏信口胡謅爲楚王妃脫罪,關鍵的一步棋,竟然毀於“偶然”。
是偶然麼?旖景深深看了至始至終都沉默不語的三娘一眼。
但她沒有深究,不過淡淡一問:“采薇,你還有什麼話說,你說當時見着我三姐在旁目睹,可事實證明,三姐並未來過此處。”
采薇登即回過神來:“婢子當時遠遠一眼,或許並非蔡二奶奶,可當時婢子親眼瞧見王妃就在水邊與採蓮交談,而且殿下身上的絹帕也確是王妃之物!”
旖景微揚眉梢:“你確定我在當時站在水邊?”
“婢子親眼所見。”采薇咬牙說道。
旖景滿是不屑:“空口無憑。”
秦子若這會子才從蘇三娘這一關鍵人證被半途“劫胡”的矬折裡回過神來,當即說道:“刑部官員既驗明水邊留有足跡,莫不與王妃之尺寸比對?”
“這兩個宮婢之言本身就有漏洞。”旖景肅色沉聲:“倘若真是我加害大皇子,必會造成失足跡象,又怎麼會將人扼暈沉塘?大皇子就算庶出,卻也是記在皇后名下,是聖上唯一子嗣,一旦不測,勢必驚動朝堂,我就算是婦孺,也知扼人項頸會留淤傷,怎會行此顯而易見之事?”
對於這等言辭交鋒智計較量,皇后純粹歇火,而天子還要當衆示明“公正”之態,不好親自上場,便也只有秦子若能頂上了。
“民女假設,倘若真是王妃行此罪惡,一來也是臨時起意,因不知會在這處巧遇殿下,並沒時間思量籌謀周全,難免會有紕漏,二來,殿下也並非尚在襁褓,王妃又怕驚動旁人,只好將殿下扼暈沉塘才保悄無聲息,官員也稱水邊泥地留有足印,這便是一個佐證。”
實際上天子是有意造成大皇子被人扼暈在前,否則如何能篤定並非意外?倘若大皇子屍身不留扼傷,太皇太后輕易就能以失足掩蓋,就算有采蓮證供,也足以聲稱是她疏於照管爲求脫罪才中傷王妃,事情或許不到驗明錦帕這一環節,就半途而廢。
天子想得是周全,秦子若配合得也真是恰到好處。
就看不少秦氏黨羽,這時不又頻頻頷首了麼?
旖景卻胸有成竹:“那麼據姑娘所言,我既有扼殺之行在先,勢必是會留下足印。”卻不待秦子若說話,旖景又再說道:“那麼何故我鞋下無泥,便是婢女阿明,鞋底也乾乾淨淨。”
秦子若一呆。
“可殿下身上的絹帕確是王妃攜帶之物。”采薇這時連忙支援。
旖景把那笑容當真忍得辛苦,正在誇張地控制抽搐之時,好在虞渢適時輕咳一聲,王妃這才恢復了一本正經:“采薇,我就這麼一說,你甚至沒有提出察驗,就規避了足印這麼一條線索,豈非心知肚明,我主僕二人的鞋底不染泥污?這說明什麼,說明你剛纔所言親眼目睹我與阿明站在水邊之言不盡不實?”
一旁的平樂實在忍不住低低笑出聲來。
自然尤其突兀。
見不少人都盯着她,平樂乾脆放肆了:“還審什麼呀,再審下去,也是有人自取其辱罷了。”
旖景卻突然較起真來:“當然是要審的,大皇子雖是庶出,生母身份又有不堪,但帝后既將大皇子視爲天家血脈,就不能放縱謀害皇嗣的惡逆!”
一雙銳目,盯緊采薇:“你如何能篤定,殿下身上的錦帕是我之物?”
雖說王妃語氣徒厲,但秦子若卻在冷笑——這麼多瑣碎事一鬧,蘇氏想來是把沈氏盛讚她錦帕那一樁拋諸腦後,且以爲抓到了一個紕漏,豈知這便是“確鑿”。
采薇也當真伶俐,立即說道:“婢子在流光亭時,便聽幾個內命婦傳閱交贊,說王妃錦帕上的牡丹花繡得當真富麗,又是上等雲錦裁成,市面上購不得的錦……婢子當時好奇,就看了一眼……後來,刑部官員在殿下腰鉤上發現錦帕,拿來給婢子辨認,婢子便知這確爲王妃之物。”
當時鄧氏傳閱盛讚這方錦帕時,皇后並沒有太多留意,因爲這只是一招籌謀在先,讓小範圍的女眷親眼目睹這方錦帕是屬於旖景所有。
但秦子若聽到“牡丹花”三字,脣角便是一僵。
她當時就在旖景身邊侍候,親眼目睹錦帕之上,繡的可是玉蘭!
旖景垂眸——帕子早就換了,她早料得皇后表妹沈氏此行蹊蹺,又怎會讓被人“瞻仰”過的錦帕落於采薇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