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重光低頭盯着木魚,一直在沉思,那通靈大聖見他不說話,也忍着沒敢問,等了半天它終於憋不住了,試探地說道:“你打算怎麼處置我,好歹我也是道衍大師的法器,只要你不殺我,我可以給你帶來很多好處。”
“然後等哪天我一不留神,你再把我吃了?或者趁我不備,偷偷溜出去找個地方躲着,再去練那勞什子天魔化身訣?”蕭重光的聲音如同寒冰一樣,異常刺耳:“還是免了吧,我可用不起你這樣的法寶。”
“怎麼會,我答應你不會再練了,其實佛門功法練到極致,本來就是要拋棄肉身元神成聖,不然也不會有舍利子了。我只是不甘心,想嚐嚐做人的滋味。”通靈大聖連忙辯解,“相信我,我會很多佛門的神通,今天你也領教過我的厲害,留着我,對你只會有好處。”
“不要聽它胡扯,”殿外傳來一聲輕喝,卻是剛剛趕到的周遠才,他正好聽到最後一段對話,生怕蕭重光被通靈大聖迷惑了。他身後站着蒙放和小郡主柴永寧,三人都是一臉擔憂地盯着他看。
“放心,我又不是那羣愚民,”蕭重光嘿然一笑,“不會聽信他的鬼話。”劍光起落,通靈大聖一聲慘叫戛然而止,那木魚已經被切成兩塊,從裡面飛出一線綠光,卻被蕭重光的長庚劍追上去,徑自斬殺了元神。
蒙放走到蕭重光身邊,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蕭重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你不會懷疑我吧,你也看到了,我已經將它神魂俱滅,不會有後患了,你們還是回去看看晉王爺吧,通靈大神神魂已滅,它施展的害人法術自然也破解了,晉王這會應該已經醒了,正需要你們去解釋。”
“我只是擔心你抵受不住誘惑,這通靈大聖會佛門口識,舌燦蓮花,厲害非常,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多人被它迷惑。”蒙放一邊說話,一邊掃了一眼郡主,“這次多虧了永寧,本來王妃不許王府中人再插手此事,是永寧冒着被王妃責罰的危險,私自調動府中親衛,在我們去破壞祭神大典的時候查抄了普濟寺和呂府,這才發現了通靈大聖罪行的證據,瓦解了那些教徒的信仰。”
“哦,那得多謝你了。”蕭重光本來就有些感激郡主昨晚拖他回來,這時候更是刮目相看。這個刁蠻任性的郡主似乎成熟了許多。
永寧郡主被他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支吾着說道:“我是想着,只要揭穿通靈大聖,就能救我爹,我不想看着他慢慢等死,你們不用謝我。”
周遠才笑眯眯地走過來,戲謔地瞧了一眼郡主,衝蕭重光一抱拳:“蕭兄,這一次的事情,真的要多謝你了,晉王得救,邪神伏誅,這一方百姓總算擺脫了對通靈大聖的迷信。回去以後,我會勸王爺多體恤民生,興辦學堂以開啓民智,避免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蕭重光嘆口氣道:“若真能做到這些,當然最好。”
蒙放道:“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吧,我已經通知了涼州刺史溫如玉,讓他派衙役徹底查抄普濟寺、通靈廟和呂府,至於呂員外,他是被俯身操縱,而且本人也成了通靈大聖的替死鬼,所以這勾結妖孽、迷惑百姓的罪名就算是免了,不過衙役先前查抄呂府的時候,發現一些很有趣的東西。”
“什麼東西?”
“罪證,包括勾結匪徒,私刻印章,還有最近二十年來發生的一些大案,原來罪魁禍首都是這個呂員外本人。”
蕭重光目瞪口呆,他知道呂員外是被通靈大聖附身,最終還慘死在他的劍下,本來還深爲這個善人的不幸感到遺憾,卻想不到會有這樣的逆轉。
蒙放見他如此神情,微微一笑:“其實想想也知道這個善人不簡單,二十年前,呂家還只是一個小地主而已,十年的時間裡攢下這麼大的家業,這個呂員外能是一個簡單的老好人嗎?”
周遠才接過話頭:“我們甚至懷疑,呂文廣被通靈大聖附身,究竟是身不由己,還是狼狽爲奸,最後他跟呂夫人說的話,分明還有自己的意識,若不是通靈大聖敵不過你的道術,也未必會把這具肉身丟出來當替死鬼。”
蕭重光只覺得身上冷汗直流,人性竟然可以如此複雜。蒙放拍拍他的肩膀:“蕭道友,事已至此,總算有了一個好結局。呂家的家財會被抄沒,用於興修水利,賑濟貧民,開辦義學。其他善後的事情,自然有刺史溫大人操心。”
“對了,”蕭重光忽然想起來:“那位呂夫人怎麼辦,她應該算是無辜的。”
蒙放回答:“經此一事,呂夫人看破紅塵,已經出家了,不過她對佛門心有餘悸,所以當了道姑。呂家其他的下人,只要查實與那些案子無關的,每人發了一筆安家費,做鳥獸散了。至於有罪的,自然是依照大周律例,嚴懲不貸。”
蕭重光嘆道:“想不到佛門之中,也會出通靈大聖這樣的敗類,還算是道衍大師的傳人,不知大師若是知道此事,會作何感想。”
周遠才眉毛一揚:“良莠不齊,天下皆同,又何止佛門一家,我們道門之中,還不是藏污納垢。”他正要多說,蒙放狠狠咳嗽了一聲,頓時不敢繼續了。
永寧郡主道:“我們先回去吧,這裡死了那麼多人,陰森森的,好嚇人,回頭官府的衙役自然會來這裡處理後事的。”衆人點頭稱是,索性一道回王府。
一行人到了王府的時候,府裡的丫鬟上來稟報說晉王已經醒來,精神也大好了。永寧歡喜不盡,就要拉着他們三個去看望。蕭重光道:“你們去看就行了,我不摻和了,此間事情既然了結,那我也該走了。”郡主大驚道:“你要走了?”
蕭重光點點頭:“在這裡耽擱不少時間了,也該離開了。”郡主一跺腳:“我先去看我爹,回頭有事跟你說。”飛也似地跑進去。
蒙放笑道:“讓他們一家人說說話吧,咱們三個另找個地方坐坐?”周遠才點頭道:“甚好。”兩人一起看向蕭重光,蕭重光自然點頭答應。
依舊是醉俠樓,蕭重光本來想坐靠窗戶的位子,蒙放卻特意找了個雅間,領着他們進去,等到店家上好酒菜,他打發小二離去,神情嚴肅地對蕭重光說道:“其實我們這次出來,卻是有件事要麻煩蕭兄弟你。”
蕭重光道:“蒙道兄但說無妨。”
蒙放長嘆一聲:“永寧郡主,是我們從小看着長大,這孩子雖然刁蠻任性,但本性不壞,只是她出身有些特殊,她不是王妃秦氏所生,她的生母,乃是晉王的一位姬妾李氏。這孩子自幼就對身世敏感,雖然是王妃從小親自撫養,待她也如同親生骨肉,但她內心始終覺得低人一頭,生怕別人瞧不起她。”
蕭重光腦海中靈光一閃,頓時想起那天自己斥責郡主時,旁邊那個打圓場的中年美婦。
蒙放道:“永寧這孩子,嘴硬心軟,雖然不肯認李夫人是她生母,平常對她也沒什麼好臉色,其實私底下,她卻經常偷偷關照李夫人,只是嘴上從不承認。”
蕭重光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道這些與兩位道兄何干,又與我何干?”
“這次通靈大聖的事情,她爲了我們私自調動兵馬,被王妃狠狠地斥責。雖然如今證明她有功無過,但我們始終欠她一份人情,而且我們知道,她調動兵馬不止是爲了她爹,更是爲了你。”蒙放目光炯炯地看着蕭重光。
“爲了我?”
“不錯,其實郡主對你已經暗懷情愫,只是蕭兄弟你自己還矇在鼓裡。”周遠才樂呵呵地笑着,臉上的神色卻表明他不是在開玩笑:“我們也知道蕭兄一心追求長生大道,不貪戀世俗男女情愛,所以我們希望,不論蕭兄接受與否,都請不要傷害她。她曾擔着天大的干係來幫我們,這也算是一種報答。”
蕭重光沒有立刻答話,只是腦海中回憶起自己對那刁蠻郡主的印象,終於緩緩地點頭。
晉王府裡的偏廳,蕭重光和藹地看着永寧,這是他們認識以來,他第一次用這麼溫柔的態度,對待這個刁蠻任性的郡主。這種態度無形之中給了郡主某種激勵,所以她鼓足了勇氣,繼續訴說着自己的愛戀。
“雖然你一直對我兇巴巴的,可是你知道你其實沒那麼兇惡。我爹他是對我很好,我要什麼都答應,可他從來不會像你那樣,教我做人的道理。而娘娘,只是因爲大戶人家的教養,纔會接受我做她的女兒,對我從來都是客氣而疏離。王府裡其他的人,要麼怕我要麼巴結我,你跟他們都不一樣,”她的語氣忐忑不安,神情卻異常堅定,“你是那麼神奇,會飛天遁地,那麼聰明,一點蛛絲馬跡都會被你找到破綻。爲了素不相識的一家人,你可以兇狠地教訓我,爲了那些無辜的鄉民你竭盡心力,因爲擔心救不了人,你甚至在街市上喝得酩酊大醉,痛哭流涕。當我聽到你大聲唸誦屈子的離騷,我就想着,要一輩子跟着你,在你喝醉的時候扶着你回家,給你端上一杯醒酒茶。”她說到這裡,臉色變得通紅。
“我知道這裡留不住你,”她暈紅着臉,終於說出了一直藏在心裡的問題:“可以帶我走嗎,我想跟着你,離開這富貴冰冷的王府,我不想將來嫁給一個自己從來沒見過的世家貴族,或者番邦王子,我想把握自己的命運,帶我走吧,蕭大哥。”
“謝謝你,謝謝你這麼看得起我。”蕭重光終於開口,臉色溫柔而認真:“我曾經很討厭你,因爲那天的事情,我以爲你是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女子,不過現在我發現,你其實是個好姑娘。我很感激你對我的喜歡,這份情意我會一直記在心裡。但是請你原諒,我不可以帶你走,因爲我的心裡,一直住着另外一個人,雖然她從來沒有喜歡我。”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喜歡的人,未必喜歡你,喜歡你的人,未必是你中意。所以說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但是你千萬不要傷心,不要哭,你還小,將來一定會遇上一個,你喜歡他而他又中意你的人,那時候回憶少年,想必我只是其中一段經歷。”蕭重光有些緊張,生怕郡主會哭。
然而郡主比他預料的要堅強得多,“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可是我更知道,如果我不說出來,不親耳聽到你拒絕,我將來一定會很後悔,一定會很後悔。”
蕭重光從懷裡掏出一本小冊子,這是他連夜整理出來,從羅侯那裡得到的道門心法,適合郡主修習。“這一本書你拿去,好好修煉上面的道術,如果以後有什麼困難,應該可以幫到你,我走了,你保重。”他轉過身去,只留給郡主一個落寞的背影。
一箇中年美婦從裡屋走出來,看着眼淚奪眶而出的永寧,無聲地搖頭,郡主突然鑽進她的懷裡抱着她的脖子,哽咽着說道:“媽,他還是走了,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可是我會一直想着他,他管不着。”
蕭重光走到王府門口的時候,看到蒙放跟周遠才抱頭鼠竄而來,身後跟着人山人海,頓時有些糊塗:“兩位道兄,你們是偷看大姑娘洗澡了,還是搶了老婆婆的棺材本?”蒙放跳到蕭重光身邊,哭笑不得:“蕭兄弟,快走吧,這幫鄉民要給我們蓋廟,還要我們滿足他們的許願,我跟師弟現在頭都大了。”這時候那些瘋狂的鄉民已經趕到,看到王府門前的守衛,不敢衝進來,只是在外大聲喊着:“幾位大仙,保佑我媳婦下一胎生個兒子。”“我明天想贏一把大的,贏了我一定來酬神。”“讓我們給幾位立個廟吧,保證四時香火不絕。”
蕭重光打了個寒戰,一把拉起蒙週二人,駕起劍光飛到空中。三人在瞬息之間已經逃出涼州城,看着下面形如螻蟻的人羣,蕭重光長嘆一聲:“我終於知道我們爲什麼要修仙了,那是因爲,我們對人間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