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女跳起身形,幾步便跑到茶鋪之外,本打算遠走高飛,自去檀香山賞玩一番,哪知道甫一出門,艾碧便看到約翰•昆西•亞當斯二世正正站在一艘剛進港的郵輪之上。艾碧一聲驚呼,還待不信,揉揉眼再看時,更見亞當斯身後,慢慢現出一個魁梧的身形,艾碧這下更是驚得呆了:怎麼先生也離了美利堅,到這夏威夷來了?
宮本流楓三人只是見過亞當斯,倒不知身後那雄壯漢子是誰,見艾碧看着亞當斯發愣,哈莉便跺腳拉了拉艾碧,“艾碧,你哥哥來了,我們更要走了,不然被他們纏住,我們今天就別想玩了!”
艾碧苦笑着搖搖頭,拉住哈莉的手,慢慢說道:“老師來了,我們得留下。”
哈莉嘟起嘴,搖着艾碧的手,大聲說道:“什麼老師,我們……”
話才說道一半,她見宮本流楓與方梅聽到艾碧方纔的話,臉色齊齊一變,兩人異口同聲問道:“你家先生?”
“喏,就在我哥哥身旁,”艾碧伸手一指:“那就是朱先生!”
方梅和宮本流楓對視一眼,連忙整理了一下衣飾,看着她們如臨大敵的樣子,辜鴻銘還以爲四人看到亞當斯,不敢逃走,便在後面哈哈笑道:“早告訴你們,偏不聽!”
這時詹天佑已經下了船,他站在碼頭上,看着另一艘船上有些蒼老的容揆的身影,不由得便想起幼年時留學的那些事情來。
當年詹天佑與容揆俱都是清國選派到美利堅的留**童,詹天佑爲第一批,容揆爲第二批,卻共入耶魯。後來事有反覆,清朝召回幼童,獨有容揆與譚耀勳抗命留在了美利堅。當日一別,於今已是三十餘年,青春時光如白馬過隙,一去再不回還。
少年別,垂老逢,古來人生嘆惋,莫過於此吧。
詹天佑與容揆握手相見,見往日少年如今都已斑白了頭髮,蒼老了身形,都是萬般唏噓。遙想多少故人已是黃土中人,心中感念,更趨無聲。
當年那些少年,揹着數典忘祖的罵名,漂洋過海,只爲能夠感受西洋風氣,知己知彼,爲中華復立於世界而發奮。如今少年已老,回想這紛繁的三十餘年,馬尾海戰,甲午之戰,多少好友同儕已經捐軀國難,可到如今,中華國勢依舊積貧積弱,三十年苦心,一代人碧血,到頭來,還是隻能嘆一句:留待後來人。
好在還有後來人!這幾乎是這兩人心中最後的一點寄託了。如今民國已建,求學西洋再不是數典忘祖之行,漢留一脈又建起清華學堂,專司其責,眼前的這些少年們,一定會比自己這輩人,走的更遠。讓這中華真正富強!
兩位老人在那裡嘆惋,一旁一葉書院的學生早已上前,接過行李,或是一個對兩個,或是一個對三個,已經和從海那邊喚作中華的那片古老大陸來的少年們暢談了起來。
這一切,讓那些赴美的少年心中無比的驚異,也無比的歡喜。要知道,此刻守在碼頭上,等候的這些一葉書院的學生,並不是只有黃色皮膚的東方人。這些少年膚色斑雜,有白有黑,有黃有棕,卻都能說一口流利的華語。攀談幾句,更覺的夏威夷上的這些同齡人,感覺敏銳,竟像是能洞察人心似的。
少年們多是自來熟,短暫的陌生過後,許多人便說的愈發熱鬧,不時便有笑聲響起,讓這碼頭頓時蕩起一股生氣,這股生氣綿綿泊泊,直傳到一旁卸貨的碼頭工人那邊。蔡濟民嗅到這股生氣,一時竟呆在那裡,過不一會兒,面上竟慢慢的淌下兩行熱熱的淚水。
這纔是真正的希望啊!蔡濟民那顆已痛快燃燒過後,如今只是灰燼的心,忽然又有了幾分抑制不住的期待。
“都這般的年紀了,又當着這麼多後輩的面,兩位哥哥這般兒女之態,不怕讓後輩笑話嗎?”
詹天佑聞聲,擡頭一看,見面前一個魁梧的漢子,粗眉大眼,滿面虯髯,依稀便是那時那個人的影子。
“你……你、與朱楨公有何關係?”
“我是朱涌,朱一舟,難道眷誠兄已經忘了我嗎?”
容揆見詹天佑還在苦苦思索,便提醒着說道:“這是朱楨公的公子,當年你我進入耶魯之時,曾在典禮上見過的。”
這一提醒,詹天佑才猛地想起來。他看着面前這個正當壯年的漢子,心中更覺時光飛逝,人生已老。
“眷誠兄,”朱一舟笑着喚醒詹天佑,指着身旁的一個白人青年介紹道:“這是當年留美主事人亞當斯家族的後人,約翰•亞當斯二世,”說着,一把拉過旁邊一個青年,鄭重的對着詹天佑說道:“這是趙元任,宣統二年(1910)赴美留學的,如今已在康奈爾取得了理學士,不過元任最拿手的,卻是語言,他如今便能說十幾種方言。假以時日,必是一代高士!”
詹天佑見那青年面目清秀,鼻尖架着一副眼鏡,更顯溫文爾雅,被朱一舟這麼一說,青年面上飛紅,有些赧然。
“果然一表人才,我輩後繼有人,中華後繼有人啊!”
幾人正說着,那辜鴻銘已帶着石井武、方梅等人迎了過來。那辜鴻銘方纔便聽到朱一舟之言,說那趙元任是個語言奇才,這讓他不由的有些見獵心喜,須知這辜鴻銘,可是精通九種語言,於這語言一途,可說極爲自負。
“Solch ein Gewimmel moecht' ich sehn, Auf freiem Grund mit freiem Volke stehn.(我願意見這熙熙攘攘的人羣,那在自由的土地上居住着的自由的國民)”辜鴻銘走過來,誰也不看,衝着趙元任,張口而出,便是一長串德文。
“Zu meinem Ziele will ich, ich gehe meinen Gang, über die Zögernden und Saumseligen werde ich hinwegspringen. Also sei mein Gang ihre Untergang!(我向着我的目標前進,我遵循着我的路途,我越過躊躇者與落後者。我的前進將是他們的沒落!)”聽到德語,趙元任不似方纔那麼靦腆,脫口也說出更長的一段。
“La Chine est une fois réveillée, le monde tremblera pour elle.(中國一旦被驚醒,世界將會爲之震動。)”
“Que peu de temps suffit pour changer toutes choses!(改變一切不須太多時間!)”
辜鴻銘見趙元任反應敏捷,語音地道,德法兩種語言運用嫺熟,便點點頭,“果然不錯!”
也只說了這四個字,辜鴻銘便拱手對着容揆、詹天佑說道:“辜某來的遲了,讓二位久候了!”
這時站在他身後的宮本流楓和方梅悄步上前,對着朱一舟行禮說道:“姑父!”艾碧和哈莉也上前說道:“朱先生!”
朱一舟看見兩人,卻一揮手,“你們這些後輩,不要在此攙和了,你們帶元任他們出去看看!”
這句話卻說的宮本流楓和方梅四人一下子跳了起來,再不見方纔安安穩穩的樣子,四人衝着亞當斯揮揮手,算是打過招呼,一把抓過趙元任和亞當斯,招呼了幾個隨詹天佑而來的赴美留學女孩,便一溜煙的去了。
見到她們這般模樣,朱一舟不禁笑着搖搖頭,對着石井武說道:“這阿丘什麼都好,唯一的一處,便是太過寵愛這些妹妹。如今我越發擔心,將來這些丫頭如何能嫁的出去!”
石井武卻只是一笑,“先生何須發這種愁?只怕到了時候,反而不想嫁女了!”
說着,演講宮本流楓幾人走的遠了,一葉書院的學生們也三三兩兩的領着赴美而來的少年們逐漸散去了。說着話,這便已到了下午的光景,那日頭已經大斜。
“這倒是省了許多手腳!”容揆也不見辜鴻銘和石井武如何吩咐,一葉書院的學生們早已利利落落的領着學生散去了。看到這般模樣,容揆不禁感嘆道:“想不到這一葉書院的少年,比我們當時還要出色。”
“不過早經歷些世事,多些擔當罷了,”辜鴻銘卻毫不在意,“真正高明的地方,只怕贊虞兄要待上一兩年,才品的出來!”
這幾個成年人的事,稍後再說,單表宮本流楓幾人像脫籠的小鳥,跑的遠遠,直到回頭再看不見辜鴻銘幾人時,才止住腳步,在那裡大口喘着氣。
“你們倒是躲什麼?”亞當斯微微笑着,“先生有那般可怕嗎?”
誰想他這番話說出來,卻是誰也不回話,只是都拿眼白着亞當斯。這情景倒是讓一旁的趙元任有些吃不消,他便岔開話,問道:“都說這一葉書院是讀書歷世的好去處,不知這一葉書院究竟在檀香山的何處?”
“你擡頭看!”方梅指着遠處大聲說道。
趙元任擡頭看去,只見遠處依稀有座高樓,“那座高樓便是嗎?”
“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方梅哈哈笑道:“你要看一葉書院,只管跟我走便是。”
亞當斯也是初來夏威夷,聽方梅這般遮遮掩掩,不禁也問道:“莫非那只是一葉書院的一角嗎?”
“嘿嘿,那座高樓,只是一葉書院的五大藏書樓之一罷了。要說這一葉書院的所在,”方梅眼珠流轉,故意停了一下,才又續道:“你如今腳踏的土地,便已經是一葉書院的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