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_第五十七章(一)

五十七

這一天放學後澤元讓小梅把王狗娃叫到校長室,告訴他,說校長要去他家看看。

王狗娃急得直搖頭:“不要去,你們去了,光告狀。我老爸等你們走了,會下死力氣打我的。我不要你們去。”

“別怕,我們決不向你爸告狀的。”澤元說道,輕輕拍拍肩頭,懷着敵意王狗娃把肩頭一甩,不理澤元。

澤元笑了,和藹地說道:“王狗娃,你不領我們去,我會叫別的同學來領我們去的。你爸肯定會讓你挨一頓棒子燉肉的。”

王狗娃畢竟是個孩子,一聽校長這麼說,嚇壞了,低頭說道:“校長,只要你們不告狀,我就領你們去我家。你要保證喲,千萬莫告狀。”

“我保證,決不告狀。”王狗娃伸出手拉鉤,澤元邊拉鉤邊說道,“拉鉤算數,一百年不變。”

王狗娃哈哈笑開了,領着他們去他家了。

澤元之所以選擇要到王狗娃家中看看有兩個目的:一是澤元看出王狗娃穿得比別的同學破舊,家境肯定不好。王狗娃那天朝女生吐口水,是因爲那個女生嫌他衣服破舊,說是從垃圾堆裡撿的,又爛又臭。二是讓小梅到社會底層看看貧苦百姓的生活,多受受教育。

王狗娃家住在馬蹄街一條偏僻的巷子裡。這周圍住的盡是貧苦百姓。王家住在一棟三層木樓的底層,二樓是人家做生意的鋪面。重慶的樓房都蓋在陡陡斜坡上,底層全在樓斜坡的下口,斜坡上面是二層,當街鋪面。所以在斜坡下方看是三層樓房,而斜坡上方當街看,卻是二層。底層實際後半部是在地下,潮溼得四季流水、冬寒夏熱,陰暗發黴。貧苦人家只能租這種房子住。

一進屋子,澤元夫婦就聞見沖鼻子的潮氣和發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在這間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房間裡擺了五張牀。掛着發黃的蚊帳。牀上是打了補丁的薄被,鋪着涼蓆——現在已經是陰曆冬月了。屋角有一個煤球爐,一堆煤球和木柴,旁邊案桌是木條釘成的,上面有鍋碗瓢盆。

王狗娃請澤元夫婦站着稍等一下,他去街拐角叫回來父親。

王狗娃的父親一聽說校長和先生來了,趕緊疾步趕回來,一進門就說:“校長、先生,是不是狗娃子在學校惹下啥子禍事啦。告訴我,我狠狠教訓他一頓。”

“王師傅,王師傅,你放心,王狗娃很乖,沒有惹禍。我和太太是順路來看看。”澤元忙寬慰道:“王師傅在哪裡發財?”

“哎呀,校長,我叫啥子師傅喲,不過是個出蠻力的老粗,在碼頭扛麻包的。”王師傅說道。

“王師母呢?王狗娃還有兄弟姐妹?”

“娃兒媽在街拐角口擺了個紙菸攤攤,賣幾個小錢餬口。狗娃是麼兒(方言:最小的兒子),上面有兩個姐姐,在工廠做工。不怕校長和先生笑話,我家是窮,只能供麼兒讀書,識得字,好做點兒事。”王師傅是膀大腰粗,魁梧雄壯。

“王師傅一個月在碼頭上能掙多少錢?”澤元小心地問道。

“唉,我們這些下蠻力,能掙幾個錢。碼頭上分漲水季和枯水季,半年忙半年閒。忙時一個月掙得到十塊、八塊大洋,閒時只有三塊、四塊,其餘的錢全叫工頭給抽份子錢抽走了。”

王師傅心直口快,有啥說啥。他覺得這倆位雖然是校長和先生,穿衣打扮,都是有錢人,可他們說話卻和藹可親,沒有半點架子,所以願意講實話,“校長、先生,你們不要笑話,我們家很窮,娃娃媽擺一個月煙攤,只能賺兩、三塊。兩個女兒在廠裡做工,只夠她們吃穿用,每個月也剩不多,三、五塊吧。”

“王師傅,你曉得學校的學費很貴的。那你爲啥子要供王狗娃上學讀書呢?”澤元問道,這話是說給小梅聽的,“每年二十塊的學費,是你們兩個月的生活費呀。”

“誰說不是呢。”王師傅極有感觸,嘆了一口氣,大聲講道,“校長,先生,你們不曉得。我家在山裡種地,十六歲那年,父母死了,我只好到碼頭上幹苦力,明明和工頭寫了契(方言,寫契即訂合同),每月工錢三千文。到了月底,工頭變了卦,說每月一千文,拿出契說上面寫的是一千文,不是三千文。我認不到字,只能吃了個啞巴虧。所以我發誓就是勒緊褲腰帶不吃不喝,也要把麼兒供箇中學畢業。將來認字知書,不受人欺侮。”

澤元把王狗娃拉到面前,輕輕拍拍他腦袋,慢慢說道:“王狗娃,聽清楚了吧!工頭欺侮你爸認不到字,硬是把三千說成一千,坑人騙人,咱們有理都講不出。你可別在吃這個虧了,好好讀書,明白道理,將來做大事,讓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

“校長,真的,讀好書,做大事?”王狗娃驚異地看着他。

王師傅聽出了澤元話中有話,心頭一熱,說:“王狗娃,在學校裡你必須得聽校長和老師的話,不準調皮搗亂,當匪頭子(方言:調皮大王)。好好讀書,做個好學生。畢業了,給老百姓做些好事。”

“是。”王狗娃老老實實答應道。

他突然走到小梅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說:“石老師,以前我對不起先生,罵先生。請先生原諒我。今後我王狗娃保證一定聽先生的話,做個好學生,決不做匪頭子!如果我再犯錯,任憑先生打罵處置!”

小梅先是一驚,聽了他的話,激動得淚水盈眶,扶住他雙肩連連說道:“王同學,先生不怪罪你,先生原諒你。”

回家路上,澤元問她:“到了王師傅家,你看到些啥子?有想到些啥子?”

“重慶的窮人太多太窮。”小梅說道,“王家窮得像水洗過的。”

“不,不但只有重慶窮人多,武漢窮人也很多。只是你沒有下去看看。你想想爲啥子他們那麼窮呢?”

“他們只能出蠻力,掙錢少唄。”

“是嗎?爲啥他們的工頭掙得錢是上百倍,甚至上千倍呢?這合理嗎?”

“這咋個不合理呢?你想想,工頭管幾十個或者幾百個,大工頭管上千個,每人每月抽一、二塊份子錢。一個工頭就是幾十塊,幾百塊呀,大工頭就是上千塊呀。”

“工頭憑啥子該抽工人的錢呢?”

“工頭管理工人,給他們活幹,當然該抽錢啦。”

“不,工人完全可以成立工會,組織起來,自己管理自己,在碼頭上找活幹。那些工頭全是社會的地痞流氓,投靠了軍閥官僚,專門吃工人的肉喝工人的血,剝削工人,是寄生蟲。他們吃肥了自己,吃窮了工人。這就是工人爲啥子窮的根源。”

小梅聽得很感興趣,問道:“你咋個曉得這麼多事情?”

“小梅,我再問你一個問題。若果你是工廠老闆,一個工人每月給你掙一百塊錢,你會咋個辦?”

小梅連想都沒想,說道:“工人掙一百,我就發一百呀。”

澤元哈哈笑開了,小梅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問道:“我說得不對嗎?”

“你呀,你呀,太天真啦。社會的事情你一點兒不明白。”澤元嚴肅地說道:“在今天這個社會裡,老闆把工人掙得一百塊錢,要扣去工廠用去的原料、電、煤、水,還有機器損耗和應上交的稅費。除去這些費用之後纔是淨賺回來的。比如這一百塊裡淨賺了二十塊,你給他們發多少工錢?”

“當然是二十塊啦。”小梅答道。

“不對!在現在的社會裡,工廠老闆頂多給工人發四塊、三塊,其餘的就裝進老闆口袋裡了。”

“真的,有那麼狠毒?”

“一點不誇張,現在就是這樣,世界上所有的資本家無一例外,這就叫剝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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