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th 夢裡夢外
“你來了。”淵欲仰頭靠站在梅樹邊,黑髮被風吹着,不斷地拂過臉頰。
如果不是他說話的語氣,我會以爲是攻玉。
——昨晚沒睡好,我一直在想應該怎麼跟淵欲說;今天又在天剛破曉就起牀,黑眼圈不由得加深。
鸞尾也沒好到哪裡去,我一翻身他就豎起狼耳朵,驚醒着甩開被子站起來。
現在他正不放心地變成小鳥停在樹上呢,像監控器一樣轉着冰藍色的眼睛。
其實我有些不明白,他應該跟淵欲更親不是麼?……卻總跟在我身邊。
清晨的梅花懶懶散散地飄灑下來,被晨光暈染得梨白,暗香浮動。
每次在璀雪,總能多多少少地看到些梅花。這種清雅的花卉似乎頗受攻玉喜歡,偶爾一回眸,就種得滿目無邊。
被風一吹,就像下雪了一樣。
淵欲仰面看着梅樹的脈絡,嘖了嘖嘴。緩緩地站直身子,向我勾勾手。
自從爲攻玉塑身之後,我一直沒機會和淵欲好好道歉過。積累到現在,他會那麼生氣純屬正常,我有很多責任。
“我有話說。”我看了眼他手上那個掌心大小的方形酒盒。
他隨意地插着腰,面向我靠着樹幹,臉色有些琢磨不透,“過來說。”
走路不怎麼舒服,傷口雖然上了簡單的藥,還是隱隱作痛。我咬了咬牙走過去,“淵欲。”
“嗯。”他邪邪地一笑,拉住我的手,一旋身將我抵在樹幹上。“我不會道歉的。”
暗傷刺痛得我微微蹙眉,“我不想說那個。”
“怎麼?像下了什麼決心?”他挑起一邊的眉毛。
“是”,我挺直腰背,直視他,“我會還你身體,但不是用我的身體還,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維持着笑容,眼神掃過我的眸子。“怎麼還?”
“灼華恢復後,我會爲你重塑身體,這樣可以了吧?”我無奈地笑,“之前爲攻玉束髮時我不知道會牽涉到你,……很對不起。”
他微微眯起眼,笑得有些危險,“該還什麼應該由債主決定吧?就這麼急着擺脫我?”他握着我的肩膀,周圍的空氣有些冰涼。“重塑身體什麼的……說得容易,你看你現在的髮色,像什麼?淡得……”他揪了揪我的額發,“即使重鑄,可那還是我麼?你,永遠還不了。”
“淵欲”,我忍着痛笑道,“無論你是怎麼想的,我不能像昨天那樣還債,這對你也沒益處不是麼?而且……我不想。我也不知道你爲什麼那麼說。”
他挑着眉,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兒,自嘲地一笑,“我有說讓你一直那樣還麼?昨天……只是懲罰。你的時間和我們不一樣,但不代表你就可以這樣丟下一切,一去就幾千年!”
呃?
許是見不得我驚訝的樣子,他凝視了我一會兒,忽然收住了笑。
“夠了。”他不滿地蹙起眉,“無論怎麼還,你總得讓我知道你在哪裡才行吧?——給我留在璀雪。”
我眨了眨眼,沉默。
他拉起我的胳膊,往我手心塞進一張紙。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猶豫着攤開。
信紙上的字跡……是我寫給墨若的信?
“別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啊,任何寄給那邊的信都會被監視的,雖然只是寄到學校。”他低聲說,“我不會告訴攻玉,但你也要知道,現在時日不同,去隕魅意味着什麼。你是陽之灼華,找那邊的人幹什麼?一旦跨出那一步,是沒法回頭的。”
信……早幾天就寄了,淵欲卻到今天才還我。
——他早知道我回殿了。
可我礙於攻玉的關係,都沒跟他打過招呼,所以他沒機會還我吧……或者,他在等我去找他?
……難怪那天見到我的時候,他就一直不怎麼高興的樣子。……呃……我還見到他就下意識想逃。——雖然那是因爲怕被攻玉發現。
我垂目,看看手裡的信紙。——他倒一直幫我藏着這信。
“如果發現的人不是我,你現在應該已趕赴審訊場了。雖不知你爲什麼認識那人,但他毫無疑問是隕魅那邊的,從一開始就是——即使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不可小窺。”淵欲淡淡地喝着酒盒裡的漿液,“……別再做這種傻事了,近似叛國的,懂不懂?”
我不安地捏了捏信紙。
……墨若怎麼也是隕魅的人?他明明跟我說過……
啊,我……我太疏忽了!雖然墨若兩千年後說自己不是隕魅的人,但難說他現在不是啊!我這樣太依賴他們了,簡直是病急亂投醫……我到底想他來做什麼?不放心想見見他?還是……想讓他帶我走?——我印象裡的他還那麼那麼小咧。
天啊,如果墨若收到信並來璀雪的話,現在會怎樣?
恐懼一時肆無忌憚地蔓延,難以抑制。
會因爲我的大意,而害了他?
我無措地將信藏進袖子。
шшш.тt kan.C 〇 是了,墨若是桃夭的孩子啊,怎麼可能和隕魅沒關係?我太大意了。怎麼能天真地相信他兩千年後的話呢?……真是不該給他們添麻煩的!
“你真是一天都安分不了……你出現的那天晚上,我就認出來了。那不是夢,我知道。也只有攻玉會恍惚到以爲你再次出現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吧。”
“……那時的事你知道……”我咬着脣,擡頭。
他瞥了我一眼,“他明知道你能用時空灼華來回,卻等得快失去信心了呵,活該抓不住你。”淵欲扔掉喝完的小酒盒,彷彿有些頭暈似的,靠到樹上。“你走吧。”
他有些遲緩地撥開擋住眼睛的長髮,修長的手指遮住精緻的眼眸,嘴角邪氣地一笑。“別忘了欠我的。”
我覺得他有些不對勁,腳步一時動不了。
“不準離開璀雪……”他轉身,緩緩地踏出步子,彷彿身子很重似的。
我遲疑了一下,才問,“你……沒事?”
他扶着樹的手忽然鬆脫,無力地跌倒在地。一頭黑髮無力地飄起,又胡亂地鋪撒道地上,和梅花瓣交纏在一起。
我被嚇了一跳,“淵欲?”
他忍着什麼似的,背脊僵硬,手指緊緊地抓着地面,修長的手指彷彿要把梅花都掐碎。
雖然身上還有着昨天疼痛的記號,但我還是嘆了口氣走到他身邊,彎下腰,“要我扶麼?”
……雖然他做出那種事,但我卻沒法恨他,也許是因爲他更有理由恨我吧。——可他卻從沒有伺機報復我,比如那封信……
他抿着脣,緊咬牙關地坐起身,白衣上沾了些花瓣,黑髮有些凌亂。
怎麼了,怎麼忽然跌倒?
“吶。”我伸出手。
他安靜了許久,表情才放鬆下來,擡起眸子淡淡地掃了我一眼。
……還不領情啊?
不理會我的手,他輕巧地站起身,隨手撣去身上的梅花。
黑髮被他撥到背後。那淡漠着的表情,彷彿剛纔跌倒的人不是他一樣。
他微微蹙眉地看了眼手掌。“……”
我疑惑地歪頭,“你沒事吧?”
他像沒聽到我說話似的,如陌生人一樣擦身而過。
正奇怪他怎麼忽然變得古怪,(難道是摔倒了覺得沒面子?=_=|||?)他卻停住了腳步,似乎在思考什麼。
“你的眼睛……”他緩緩轉過身,疑惑地凝視我,“琥珀色?”
見他漸漸眯起了晶體般的眸子,我困惑了一會兒,卻立刻明白了面前的人是誰。
淵欲那傢伙怎麼說變就變啊,搞得我措手不及……
或者說攻玉現在是醒了?從夢中?面前這人已經是……是他了?
我冷靜下來,緩緩地點了點頭,“……殿下,我眼睛天生這樣。”說完,我還配合地眨了眨眼,對他微笑。
淵欲認出我是因爲那晚清楚地知道不是夢吧,攻玉……應該認不出……的。
他的眼神在我身上來來回回了很久,才略帶惱意地轉移了目光。“你下去吧。”
我心裡一涼,轉過腳尖,若無其事地走回習屋,腦子裡卻空蕩蕩的。
——果然沒認出。
他……每次只要我改變容貌,就認不出。
兩千年後第一次來璀雪就是,現在也是。每次、每次。
……嗯,不過這樣纔好,他認不出,我應該高興纔是!我不就是這個目的嗎。
“鸞尾?”剛坐下,就被某鳥撲到臉上。
我抓起他的小身子,他頓時一陣撲騰。
“哈哈,你瞧,我混過去了!”
他轉着冰藍色的眸子擔心地看着我。
“你擔心什麼?……不管淵欲怎麼說,我就是……不想留在璀雪嘛,當然該還的,我還是會還。”我彈他腦袋,嘻嘻笑道,“等我恢復灼華以後吧。可是現在,我……想去隕魅。”
他變成狼形,脫離我的掌控,眼神似乎在訴說什麼,又不願意變成人形好好地說。
他還是這麼討厭人形呢。
仸零的琴音似遠似近。
……今晚又做夢了。
我踢踢腳下的碎石子,發現自己站在一條街道上,周圍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很像帶侊孝過七夕的那天。
但周圍的冰雕又不像那天見到的建築,……那種感覺,更像是在冰雪城。
夜空不斷地掉落火星,零零散散的,飄到手上,卻帶來冰涼的知覺。
玄幻似的琴聲不斷飄蕩在嘈雜聲中,清晰悅耳。
追尋着仸零的旋律而去,天上的煙火一次次的爆裂,不同的色澤照亮了街道。
樂聲的源頭,是一輛小花車,車上有一個孩子。他背對着我,坐在車的一邊,腳丫子卻優雅地收斂着,絲毫不晃動。
一頭長長的黑髮被夜風吹拂着,卻安靜得有如夜幕。一雙白皙的小手優雅地拉着貴族的樂器。
雖然是個孩子,但他給我的感覺,就和之前夢裡的白衣男子一樣。——有種深入骨髓的孤單。
音律似喜似悲,忽高忽低,時如細水長流叮咚作響,又似驚濤拍岸驚天動地。如此矛盾的結合體卻被演奏的和諧而神秘。
攻玉也曾奏過這曲,在我的印象裡,他的音樂才華橫溢,卻很少用高貴的手指去碰觸琴絃和鍵盤。
我不由得跟着琴音哼起聲來,也許是打斷了他的演奏思路,樂聲戛然而止。
他捏着琴弓的手僵硬着,緩緩地轉過頭。
周圍的人漸漸消失,空中爆開的煙花卻如掉不完似的,不斷飄下耀眼的火星。一瞬間時間有如停止,所有星點都在他眨眼的瞬間滯留在半空,就像夜世界的精靈在拜訪這個世界。
“你是誰。”他輕啓完美的脣。
我走近了些,可他的容貌隔着紅色的光點,有些朦朧。
……總覺得是認識他的,但也許是夢在作祟,讓人看不清,識不透。
“爲什麼總到我的夢裡來。”他從花車上優雅地躍下,撥開擋在面前的光點,緩緩地向我走來。“爲什麼知道這首曲子。”
呃?……爲什麼?
“我只爲一人演奏過——這是,我譜的。”他手指緊握着仸零,琴絃嗡地斷了一根。
“我不知不覺就在這裡了……”我環顧四周,似乎看到了遠處的斷橋,一邊是水,一邊是雪,分隔着兩個世界。
“我知道你是誰。”他停住了腳步,不再靠近,“如果我猜對了就不要逃了,好嗎。”
黑髮服帖地搭在他肩上,幾根髮絲微微飄動。
“……倉央。”
我像被定形了一樣,呆呆地看着他,站在原地不得動彈。
倉央?從古至今,用這種聲調叫我的人,只有……
他無奈地看着我,時光如同彈指恢復,火星如同白雪,緩緩地飄落到地上,消失不見,一個煙火升空上天,炸開另一朵星火的花卉。
“我……不是。”我拼命搖頭。
分不清現在的心情。——黎明時沒被認出的些許失落和現在心跳的速度,我搞不清是那是爲什麼。
他走近,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觸我的短髮。
我一愣,驚嚇得推開他。
也許是肢體的接觸,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幕色的髮絲滑過我臉頰的時候,他的星眸一瞬間流露出意料之外的詫異和深深的失望。
——攻玉。
你失望什麼……?
“怎麼是你……”他的眼神黯淡下來,可冷漠很快取代了他外露的容色。“呵……哪裡聽到的。”
啊,是了……夢裡的我許是同樣變了容貌,所以他還是沒有認出來。
……總是這樣,對他,用這種手法,很……很奏效的。
呵呵……
“曲子,以前無意間聽過……”我回答得不怎麼有力。心裡總有些不適,說不清的不適。
他露出那種眼神做什麼?以前看‘嘉措’時也是這樣……看垃圾一樣,……讓人很不舒服的眼神。
他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煙花崩裂在空中,砰砰作響,把沉默襯托得更爲鮮明。
“他會回來的。”攻玉輕撥琴絃,卻不是與我說。
“不會。”我很快接話,語氣不怎麼和善。
“他會。”他手中的琴弓就像弓箭一樣,只是弓弦不夠堅韌。
“也許他死了呢!”我不想看他了。
他一頓,冷冷地看我一眼,周遭的氣溫劇降。
他精緻的眸子並未在我臉上逗留多久,緊抿的脣淡淡地吐露一句“我會讓他死麼,……他別想。我可以自己放棄,卻不能允許別人逃離。”
我心情複雜地看向他,卻覺得他面具一樣的表情有些龜裂,眼神裡流露的不安,彷彿千百年來一直不願觸及的話題被勾起了一樣。
“如果”,夢開始變淡,他的身影漸漸消失,“他真的死了……”
他轉身,留下一個虛無的背影,“我也會爲他剪髮塑身。”
我彷彿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僵在原地。
眼前如同快速倒帶一般——兩千年後他爲讓我提早轉世而剪斷千年長髮;耗費自身血液爲我束髮成長……那種溫柔,那種對‘倉央’的讓人溺斃的溫柔……
“從頭開始……他就不會那麼厭惡我了。”他淡淡地笑着,身邊的喧囂完全消失,耳邊有如陷入靜音,嗡嗡作響。
“……爲什麼我要說這些……你走吧。”他語氣有些不愉,微斂的星眸卻沒有神色。
冰雪城迴歸到剛誕生的安寂摸樣,四處飄飛的雪和脆弱的冰制地面,隱隱透着寒氣。
——了無人煙。
……
走……走就走,反正……你……
耳邊忽然傳來笛聲,夢來夢散,只在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