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th 少年墨若
醒來後我就再沒睡着。
鸞尾蜷縮着狼身,白色的尾巴搭在他短短的腿肚子上。
我睜大着眼睛看天花板,呆了很久。
爲什麼總夢到他呢,是因爲相同灼華的牽引麼?
對攻玉的怨艾變得有些薄弱,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總是被他攪亂心池,還因他的出現和話語一驚一乍。
童年時,快樂的記憶很少,我總是時不時地躺到病牀上,不由得感覺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憐的,還不時地把遭遇的一切怪罪到親近的姐姐身上。——雖然長大後我才知道,沒她在的話,我早死翹翹無數遍,說不定還和閻王拜把子喝黃泉水了。
姐姐她總是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她最大的樣子,還格外粗神經,所以一般來說,她對我露出小乳牙的威脅、遷怒都沒啥感覺。只有一次,她真的生氣了,用那幾根青蔥樣的手指高頻率地拍打着我的小臉,不爽地對小巴巴的我吼:“厭惡一個人的時候,記得想想他曾經對自己的好!別像‘那傢伙’一樣亂沒良心的!你這個臭小鬼!今天開始別想從我這裡再拿到一點甜食!每天給我吃胡蘿蔔去!……(以下靜音)”
……
啊啊,討厭的回憶……=_=……
但是,在生氣的時候回憶別人的好,這種氣量,……呵,就像耶穌說的,別人打你左臉的時候應該露出右臉讓他繼續打一樣,談何容易。
——人,往往更會記住痛苦和厭惡的事。
並且,爪痕烙印得多深,逗留得就有多久。
一時的快樂、欣賞、喜悅、感激……總是容易被時光沖淡,僅留下坑坑窪窪的傷疤待更久的年月去慢慢撫平。
就像攻玉一樣……
我不是小孩子了,雖然不再那麼任性,但也沒那麼寬容……雖然,對那些曾經於自己好過的人與事,總會心軟、內疚、後悔。
我知道,對我來說一眨眼的功夫,對他來說卻是五千年的光陰。
看到他那樣等我的樣子,我有絕對的理由去驚詫和不信……但卻下意識地爲他的等待感到難過、心跳。
既然在意,又爲何那樣對我?……他總是那麼陰晴不定。
如果姐姐在,會看着我嘆氣吧,她會怪自己曾經說錯話,轉而精神百倍地發表以暴制暴論,比如‘該恨的人就應該恨,該報復的事就應該報復,只要沒搞錯對象,你就@#%#¥……#……’之類。
……
呵呵,好像真的很久沒想她了。她總是沒了任何人都能活下去的樣子,根本不用人操心,除了‘那個人’吧。
嗯?……那個人的容貌我怎麼記不清了?他是誰啊?
耳邊迴盪的笛聲悠然飄蕩,又帶着淡淡的憂傷。
不知爲什麼,讓我想到墨若那孩子。
我晃了晃腦袋,終於覺得神志清醒了些。
起身推開窗,沒看到他的身影;出外轉悠了一圈,也沒見到任何蹤跡。反倒是夜間溼冷的空氣對我關照有佳,凍得我牙齒直打顫……
我逃命似的飛奔回牀,抱着磨牙的鸞尾取暖,把他弄得莫名其妙地吼吼。
我對他笑笑,“去散步一下下下下……哈……哈嚏……”=0、=|||……
他顫抖地伸出狼爪子,快速地抹了抹自個兒的臉。
我看了看他的臉,很不道德地噗嗤一聲,毫無罪惡感地忍着笑,幫他擦擦擦。
他拿爪子撥開,表示大度地不介意,又磨着牙蜷一團睡去了。
我偷笑……,等笑勁過去,笛聲已經消失了很久。
我轉頭看看窗外。
——應該是我多心了吧。
雖然墨若喜歡笛子,但畢竟……連信都沒寄出去不是麼。
我現在,可是一點都不希望他來了。……呃,雖然很想知道他過得怎樣。……還有,桃夭他好不好。
不過,對他們來說那麼危險的璀雪,還是別來的好。
也許是之前被淵欲……那樣的關係;也許是總夢到攻玉,用腦過度;又或許是昨晚着涼……總之——我悲慘地陷入高燒。
“幫你去請醫師了,”習屋的人同情地摸摸我可以煎荷包蛋的額頭,“搞什麼鬼,說生病就生病啊?你體質也太差了。”
我昏昏糊糊地應着,心想芒辰不是個大忙人外加大怪人麼,他會來?……強烈懷疑。
……可能他來的時候,我的病已經自然好了也說不定。
發燒很容易睡着,等着等着我受不了掉夢裡去了,雖然連夢裡,我都在發燒不止,難受得滿地打滾……
“醫師,你終於來了。”
推門聲、椅子聲,一陣悉悉索索。
某東西跳到我身上,用爪子拍拍我的額頭,頓時把我拍醒。
“嗯……”我難受得哼哼,“鸞尾,透不過氣了……”
某東西抖了抖,身上的壓力頓時減輕不少。
我勉強睜開眼,入眼的卻是白華放大的臉。
“白華……你是醫師啊?”我的聲音有點低沉。
他眨巴眨巴眼,測了測我額頭的溫度,“你病得不輕啊……我是醫師不早上戰場了見肆榮去了?怎麼還會留這兒呢?發夢吧你?”
一個黑色短髮的少年走到我身邊,帶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撐開我的眼睛。
(流淚ing)痛啊……
他又捏着我的下巴,“嘴張大些。”
看來這個人才是醫師。
我懶懶地閉上眼,有氣無力地張着嘴。
他伸手解開我的扣子,可才鬆了兩顆,身上的手就停住了動作。
領子裡有冷風穿過,撲在我燙燙的肌膚上有些舒服,我哆嗦了一下。
“麻煩你們先出去,順便把門帶上,謝謝。”他似乎轉頭對別人說了一句。
連鸞尾都被這‘醫師’的一句話趕出去了。
似乎已經知道了病情,他爲我扣上釦子,手很快離開了我的身體,站得離我稍遠些纔開口,“你沒清理吧。”
我再度睜開眼,看到他的一個側影,朦朧間,感覺他有着高挑的身材。
脫下黑色外衣的他,身穿着墨色的緊身布衣。窄帶纏起的手腕腳踝、額頭的細皮帶和少見的墨發,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利落。可那種全然的暗色調及那若有若無的氣息,又彰顯着影子般的隱秘,讓人無法移開眼睛的同時,透露着些許琢磨不透。——像是要用盡全力隱藏到黑夜中去似的。
“受了那種傷,卻不清理,好樣的。”
我揉了揉眼,覺得這樣的輪廓好像在哪見過。
他將手掌大小的黑色袋子放到桌上,從中取出一個墨色的小碟子。
倒入了一些清水,又脫下手套,熟練地用手指在水中攪了攪。
——清水頓時變成了黑色。
仔細地戴上手套,他復將碟子遞來,向我一點頭。
我滿頭問號。
治療灼華用的醫療方法不同麼?芒辰好像不是這麼做的……
我無力地伸出手,搖搖晃晃地接過碟子。
……好像有什麼事被我忽略了。
他靠在桌邊,雙手後撐着桌面,似乎在打量我,沉默着不說話。
我湊着碟子喝下無味的水。纔不過幾分鐘,就覺得眼前的景物慢慢清晰起來,……就像近視眼校正一樣哎?!
太有效了,……雖然身上怪怪的,有種乾燥的感覺,就像水分蒸發一樣。
醫師見我喝下,便徑直走來,隔着手套將一些無色的**塗抹在我脣上。“舔一舔。”
我乖乖地照辦,只是看清他容貌的瞬間嗆住了。“咳咳咳咳咳……”頭暈目眩了好久,終於在滿眼金星中咳嗽完畢。
“加了迷藥,不可能有痛覺。……怎麼?難過?”他搭住我的額頭。“心理作用吧。”
“墨若!”
他一愣,俊逸的容貌有些詫異地看着我,又立刻反應過來,俯下身,用手輕輕地捂住我的嘴。他瞥了眼門的方向,有些無奈地蹙眉,低聲說,“想讓我被發現?”
我撥浪鼓似的搖頭。
他猶豫着鬆開手,眼神裡有疑惑,“倉央,……我和小時候長得可不像,你怎麼認得出……”
“昨天聽到的笛聲果然是你!”我們同時說話,又同時住嘴。
互視了一會兒,他別過眼,“嗯。”
“你長大了,還真不像了。”不過和兩千年後一模一樣呢!“小時候你多可愛啊,還會臉紅呢!”
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只是現在的他面對我更顯自然,不再如過去那般撒嬌、靦腆。
“昨天爲什麼躲着我不出來啊?”我拉拉他的袖子,這孩子現在比我高了,終於和初次見他的時候一樣了呢。
“你想見我?”他容色不變地問。
“不想。”之前不知道他隕魅的身份就算了,現在知道了,我怎麼可能那麼自私啊?他跑璀雪來不是羊入虎口麼!
他默然地點頭,“那不就好了,我沒有出現的必要。”
我骨碌一下跳下牀,覺得身體輕了很多,“我沒認出的話,你就準備繼續冒充璀雪醫師對吧?”
他攤開左手手心,“是,你要爲此懲罰我麼?”,黑色的手套有些刺眼。
“懲罰什麼啊,你一個人來璀雪就不知道危險麼?!什麼時候來的?有沒有被發現?”
他看着我,八字眉裡的從容有些消散,“你是爲自己問,還是爲璀雪問?”
我疑惑地歪頭,“當然是爲自己。”
空氣裡瀰漫着些許尷尬的氣氛,他不言不語,我有些緊張起來——最賊心虛似的,畢竟我什麼都沒說就消失了那麼久。
總覺得他的雙瞳裡明顯地透露着什麼,像責備、哀怨一樣將我捆綁住,可他什麼都沒說。
他捏住我的手指,湊到那微翹的脣邊,輕輕一吻——不得不說,持續的時間有點長。
呃?這孩子在我沒看到的時候就長大了呢,還變得那麼懂禮貌……
我呼出口氣。
看來是自己想多了,他並沒怎麼生氣。
“若若?”我動了動手指。
他一僵,放開了我的手,“小時候的稱呼怎麼還用……”
“你記得?”我開心地一笑,伸手想捏捏他的俊臉,卻被他迅速拍開。
我眨了眨眼,手停在半空。
“現在還是別碰我的好。”墨若移開視線,收起碟子,利落地穿上黑色外衣,踱步到門口。
他好像對自己的‘天賦’更爲在意了?“那個……”
“嗯。”他搭着把手轉過身,“放心,我沒對璀雪做什麼。這次回來恰巧發現了你,所以留得久了些。”
呃?什麼……?那麼巧?我變成這摸樣他也認得出啊?還有,他不會是真的在這裡當藥師吧?我還以爲是冒充的呢。“就不怕被人發現麼?你膽子好大……”
“璀雪無人知曉‘墨若’真正的摸樣。所以,我沒問題。”他對我坦白而言。“每隔10天,我就會回來一次履行藥師的職責,已成習慣了。”他轉身轉開門把手,“我知道,你定會回這裡。”
這裡?這裡不過是一個別殿……“纔不是呢。”
他將門拉開一條縫,語氣不急不緩,彷彿在陳述一件事實,“因爲,你在乎他,多過我們。”
‘他’是指攻玉?
我跑過去砰地關上門,擋住他的去路,“墨若!我回來這裡只是灼華用錯了……我是想去你們那邊的。”
他的轉眸看我,淡淡地發出一聲‘嗯’。
明明知道他在敷衍,但配上那略帶憂鬱的容貌,卻覺得他有認真在聽。
“我本來還擔心你會遭遇危險呢,但你似乎把自己隱藏得很好……”
“順便還鍛鍊了一些毒轉藥的能力,灼華變異。”他終於有點孩子的語言了,討誇獎似的向我擡了擡眉,只是容色沒怎麼變。
呵呵,“若若乖。”我像以前一樣抱住他,卻覺得懷中的孩子有點硬邦邦了,和以前軟軟的觸覺大不相同。——老實說,錯過了他成長的時光,真的好可惜……
他在一瞬間的驚訝過後,迅速地推開了我,“雖然我有着衣,但難保沒有毒素……”
“那有什麼關係……”被輕易推開,我有點不爽地嘟嘴,以前他就算掙扎也推不開我的,哼。
他側靠到門板上,雙手插着外衣口袋,安靜而穩重地站着,烏黑的雙眸如同瑪瑙一樣靜靜地看我。那水潤的瞳孔裡,印着我微微怔神的表情。
他變得安靜了好多哦,以前那個會哭會撒嬌的若若已經不見了。
“呃?那個,昨天是用它吹的?”我看到他後腰插的黑管笛。
墨若微微側臉,伸手抽出笛子,只是不讓我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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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好新啊,這是我做給他的還是重新創造的?畢竟五千年了,我的灼華能維持那麼久?
他摸着笛身,默不作聲地看了我一會兒,“是你創造給我的,忘了?”
我驚訝於他對東西的愛惜,“真的?”仔細一看的話,連刮痕都找不到。
他垂着頭,默不作聲地將它放回原處,“忘了也沒關係,畢竟五千多年了。”
“我纔沒忘。”不就是爲了哄你別哭麼。
對他來說的五千年,對我來說……只不過幾天。
我有點內疚起來。
那可是我在他幼兒的時候送的哎,他竟然記得,還保存得那麼好……老實說,我覺得他還記得我已經算是天大的怪事了……確切地來說,我只在他出生的時候盡過幾個月的家長責任來着……難道是因爲雛鳥情節?
他頷首沉默,不再多言。
對了,“若若,對你而言,出入璀雪很容易麼?能不能帶我去隕魅?”
“我一個人出入沒什麼問題。”他擡頭看看窗外,“如果你真想回去,我還是有辦法的,只是冒險了點,我不推薦。”
冒險?……看來不能通過尋常方式出去嘍?他的意思……只能暗地突破?
那怎麼行啊,若被發現,且不談本來不起眼的我會被徹底抖露出來,墨若的身份更是會遭到質疑,一場浩劫便無法避免……
他伸出兩根手指,“醫官的權限雖大,但不足以帶人出去。或者你可以選擇第二種辦法,等待。現在正逢契機,成本很低,無需等多久。據我所知以及璀雪今早收到的消息——隕魅昨晚已經攻下了南城。想必攻玉的親征就在今明兩日之間,屆時混入隊伍隨行出宮就是,那是最安全的做法。”
“攻下了?”我一愣,“……是桃夭?”
“沒錯。”墨若安靜地看着我,容色不驚地等我回應。
“我要去。”我心情複雜,有喜悅也有擔憂,混雜在一起,理不清、道不明。
這是,維持了600多年的兩界戰爭。
未身臨現場的人,感覺不到勝負如翻牌似的速度,以及鞭子狠狠抽打土地的疼痛。即使悠久漫長,大大小小的浴血戰役也必定無數,身處核心的人,又是如何想的呢?
桃夭,你還好麼?有沒有痛到?還有……攻玉……
爲什麼要開戰呢?
墨若打開了門,陽光撒到他俊逸的眉眼上,墨色的瞳孔有如點漆,“我明白了。”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