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兩個時辰的工夫,長安城就已佈下天羅地網。
得知皇孫被人拐走,京兆尹蕭炅立刻下令封鎖城門,對所有出城的行人進行嚴格盤查,另外還從刑部調來大批巡捕公差對城中一百零九坊以及東、西兩市逐一搜查,就連各坊的武侯和坊丁也都全部出動。官民家中但凡有一歲左右的孩子,也都必須由盛王府的人逐一查驗,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玉郎找回來。
換作尋常的案子,在長安城中搜捕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但玉郎乃是當今天子極疼愛的一位皇孫,若是真出了什麼事,皇帝一怒之下也不知要拉多少人爲愛孫陪葬。所以,上至京兆府和刑部的各級官員,下至最普通的武侯坊丁,每個人都恨不得出十二分的力,天黑之前終於在城南一處破舊的民宅中把那柺子給抓了出來。
那柺子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寡婦,平日就以販賣人口爲生,聽說自己拐來的這個小娃兒竟是當今皇孫——盛王之子武陵郡公李償,不禁嚇得魂飛魄散,不待嚴刑審問就對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認不諱。此時已是黃昏,李琦抱着玉郎匆匆趕回盛王府,才一踏進朗風軒的月洞門,就見紫芝一身素衣跪在庭院中,阿芊、獨孤盈等侍女也跟着她跪在後面。獨孤盈年紀尚小,在冷風中跪得久了難免有些體力不支,身子都在微微發抖。
“紫芝,你這是怎麼了?”他甚是詫異,忙快走幾步上前攙扶,把懷中的玉郎抱給她看,“你看,咱們的兒子回來了。”
“玉郎……”紫芝卻並未起身,只是把失而復得的兒子一把抱了過來,摟在懷中輕輕親了兩下,再也捨不得放開,“玉郎,你可真是急死阿孃了,以後阿孃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再也不讓你受一丁點兒委屈……”
“阿孃……娘……”玉郎含糊不清地喚着她,揮舞着一雙小手在母親臉上摸來摸去,忽然咧開小嘴兒咯咯笑了起來,全然不知自己剛剛經歷了多麼危險的事。
紫芝幾乎喜極而泣,然而小娃兒彷彿覺得母親身上太涼,才與她親暱了一會兒就扭着身子想要離開。李琦命侍女先把孩子抱走,然後俯身握住紫芝冰涼的手,和言道:“到底出什麼事了?有什麼話咱們進屋再說,小心凍壞了身子。”
紫芝低着頭囁嚅道:“我……我把王妃打傷了。”
“啊?”李琦大吃一驚,扶她站起時卻發現她左頰微微紅腫,上面猶帶指痕,心下便已明白了幾分,“是她先跟你動的手吧?一個戴罪之人還敢如此張狂,看來我真是不能再留她了。紫芝,你別怕,有什麼事我都替你擔着。”
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袖中暖着,剎那間一陣暖意涌上她心頭。
“王妃是打了我一下,可是我卻……”見他此時仍一味護着自己,紫芝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懊悔,鼻翼一酸,眼圈兒便不爭氣地紅了起來,“我一時失手,把她推到了湖裡……她是撞碎了水榭的欄杆跌下去的,本就受了內傷,墜湖時又是頭部撞破冰層然後才沉入水中,在冷水裡幾乎被嗆死,至今昏迷不醒……我從來都沒跟人打過架,出手也不知道輕重。二十一郎,我知道自己錯了,你打我罵我都行,求你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李琦扶着她的肩向房中走去,溫言道:“傻丫頭,我怎麼會生你的氣呢?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生你的氣。”未料到事情竟如此嚴重,他安慰了幾句又問:“你們兩個打起來的時候,可有人看見了?”
紫芝走進臥房與他並肩坐下,想了想搖頭道:“王妃身邊並沒帶侍女……對了,後來內侍們下水去救人時,我好像看見吳娘子就在不遠處。”
“吳清越?”李琦心中一跳,“你先歇着,我去探探她的口風。”
.
暮色漸濃,書房內一盞孤燈明滅不定。
吳清越低眉肅立,時而擡眼看看端坐在書案後的盛王,心裡不禁有些興奮地想,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終於來了。
入府幾年卻始終沒有侍寢的機會,面前這個高貴而冷峻的男子,於她而言,或許永遠都只是一個無法靠近的陌生人。然而,如今王妃失寵已成定局,擅寵專房的裴孺人又犯下毆傷主母的大罪,就算不被處死,也會被廢爲庶人逐出府去,屆時府中唯有她吳清越一位女眷,還怕日後得不到盛王的寵愛麼?
隱忍多年,她揚眉吐氣的那一日終於不遠了。
“王妃與裴娘子發生衝突時,妾恰巧路過,看見了當時的情形。”吳清越微微躬身向他回話,姿態溫順而謙卑,“王妃的確打了裴娘子一下,隨後就被裴娘子扼住咽喉,撞壞水榭的欄杆推入湖中。至於裴娘子爲何這般暴怒,妾卻是不甚清楚,想必是因爲小公子被拐子拐走,一時着急失了分寸吧?媵妾毆傷正妻依律可是重罪,殿下若想保住裴娘子一條性命,妾可以作證是王妃先動的手,而且那欄杆也早就是壞的,裴娘子只是推了她一下,王妃自己腳下打滑纔不慎失足落水。此事是殿下家事,陛下知道了以後也多半會交由您全權處理,屆時殿下只需略施薄懲,將裴娘子杖責後貶爲庶人,就可以讓她免受刑獄之苦了。”
李琦默然不語,半晌才疲憊地揮了揮手道:“好了,你退下吧。”
待吳清越一走,他便去杜若房中瞧了一眼,只見那虛弱的女子躺在牀上昏迷不醒,面色蒼白如紙,看起來的確傷得十分嚴重。太醫署也已派了兩名醫術高明的太醫前來看診,說王妃目前雖無性命之憂,但傷愈後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暫時也未可知。李琦向太醫囑咐了幾句便欲離開,卻聽病榻上的女子忽然喃喃輕喚:“仲文哥哥……”
她仍處在昏迷之中,心心念唸的竟是另一個男子的名字。
侍女阿昭驚得面如土色,房中其他幾位侍婢和太醫也都露出尷尬古怪的神情來。
李琦卻不動聲色,只是對阿昭淡淡吩咐道:“明天一早,就去太醫署請何太醫過來照顧王妃吧。”
他依舊回到書房,心緒卻愈加紛亂。
身爲宗室親王,朝廷的各項律法他都是很清楚的。紫芝把杜若傷得如此之重,就算吳清越肯爲她作證,依律至少也要判徒刑一年半,另外根據傷勢輕重施以笞刑或杖刑。這樣殘酷的刑罰,他如何忍心施加於心愛的女子身上?還記得咸宜公主出嫁的那一天,他無奈之下將打碎瓷枕的紫芝杖責二十,如今每每想來都心痛不已,深悔當初爲何不拼盡全力保護她。既然愛她,就不能讓她再經歷一次那樣的痛楚。
實在不行,就只能徹底除掉杜若和吳清越這個唯一的目擊者了。反正他從來就不是心慈手軟之輩,爲了保全紫芝,他不惜再當一次冷酷無情的惡人。
只要沒有證據,杜家的人就算把事情鬧得再大,也終究奈何不了他。
李琦在燈燭下默默攥緊拳頭,才一打定主意,卻聽門外響起一個溫柔的女聲:“二十一郎,我可以進來嗎?”
是紫芝的聲音。
他忙斂去眸中殺氣,對推門而入的她疲憊地一笑:“今天怎麼出了這麼多事,好不容易纔把玉郎找回來,你和她又……”
“對不起,是我讓你爲難了。”紫芝走到他面前盈盈跪下,雙手呈上一份文書,擡頭看向他時目光溫柔而悲傷,“我替你擬了一份奏表,你先看一下,若是沒什麼不妥,就趕快加蓋印信派人入宮呈給陛下吧。”
李琦顧不得去扶她,只打開文書看了一眼便大驚失色:“紫芝,你這是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