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五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問道:“裴奉御認識我娘?”
“孩子,我就是你的爹爹啊……”裴珩聲音顫抖,也不知是驚喜還是激動,“當年我被幽州節度使趙含章牽連,以貪贓、結黨營私等罪名判了流放之刑,家產抄沒,未嫁女全部沒入掖庭爲奴。當時月娘剛剛懷有身孕,估計是害怕跟着我下獄受刑,才一聽到風聲便趁亂逃出裴家,不知所蹤,因此得以逃過一劫。後來我雖有心尋找你們母女,只可惜身在邊地,力不從心……孩子,你娘現在可還好麼?”
“你是……爹爹?”阿五猶自不敢相信,仰起小臉怔怔地看着他。
是啊,阿孃生前不也對她說起過麼,爹爹原是在朝中做官的,只是後來獲了罪,這才與她們母女失散。只是爲何這樣巧,她與王妃竟是同父異母的姊妹麼?
“算年紀,那孩子可不是正和你一般大麼?況且就算只看眉眼五官,也能讓人一眼認出這是我的孩子。”裴珩彎下腰來,一臉慈愛地看着她微笑,“孩子,快告訴我你娘現在怎麼樣了,可也是在這王府裡做事麼?”
阿五面露悲色,低聲道:“阿孃……阿孃在我五歲時就走了……”
裴珩既驚且痛,滿眼憐惜地看着她問:“孩子,那這些年你一個人是怎麼過的?”
“還能怎麼過?”阿五忽然就滿心委屈,眼淚簌簌而落,“阿孃在的時候,就幫人做些針線活,或是漿洗衣裳,我們母女倆還能省吃儉用勉強度日;阿孃走後,我便被人販子拐走,賣去大戶人家做丫頭,被主人像牛馬一樣使喚,吃不飽睡不好,還得挨打受罵……別人家的孩子都有爹孃疼,唯獨我沒有……”
說到此處,她已是泣不成聲,淚水大滴大滴地順着稚嫩的臉頰流淌下來,在夕陽下折射出幽幽光芒,讓人心生憐惜。
“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裴珩聽得心都要碎了,無意中瞥見女兒頸上幾道淺淺鞭痕,更是心疼不已,含淚將她一把摟在懷中,“孩子,跟爹爹回家吧……以後有爹爹在,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回家?”阿五喃喃,似乎一時還難以接受這樣的喜訊。
“是啊,跟爹爹回家。”裴珩愛憐地幫女兒拭去眼淚,因怕她心中有顧慮,又補充一句,“放心吧,你是王妃的親妹妹,殿下必然肯放你跟我回去。”
“爹爹……爹爹……”阿五伏在父親懷中放聲哭泣,心內百感交集。
獨自飄零多年,她終於也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了麼?
今天是盛王夫婦大婚之日,自然不宜拿此事去叨擾,裴珩便打算明日再去跟紫芝說,然而到了第二天,阿五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跟他回家去了,只說自己在王府住得習慣了,想在盛王和王妃身邊多侍奉一段日子。前段時日,侍衛孟琨因在會稽郡剿殺海賊時立下戰功,被晉升爲從八品隊正,正式成爲一名統領王府侍衛的軍官,迎娶阿芊做了自己的夫人。紫芝身邊正空出一個貼身侍女的位置,便沒有反對阿五繼續留下來,只是提醒她:“你雖是我的妹妹,但王府自有王府的規矩,你留在這裡就只能是侍女的身份,不能倚仗我的關係壞了禮數,知道了嗎?”
阿五忙跪下來恭敬叩首:“是,奴婢謝王妃恩典。”
雖是血緣至親,但阿五對這個高高在上的王妃姐姐一點也親近不起來。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一定要選擇留在這裡,全都是因爲盛王殿下。終於,開始漸漸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她喜歡他,眷戀他,崇拜他,仰慕他,在這十三年暗無天日的人生中,他是她唯一的光芒。縱然能從卑微的侍婢一躍成爲官宦千金,她也不願意生活在看不見他的地方。就像在咸宜公主府初相遇的那天,他解救她於危難之中,只一見,她便芳心暗許。
生平第一次心動,竟熾熱到不顧一切,宛如飛蛾撲火,不吝焚身。
儘管她知道,其實在他心裡並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每天看着他與王妃恩愛甜蜜,阿五心中百味陳雜,想要趁早抽身,卻又捨不得那生命裡唯一的溫暖。每當更深露重之時,她總是獨立庭中遙望他的臥房,看他修長優美的身影被燭火映在窗紗上,忽明忽暗,一顆怦然而動的心也隨之如水波盪漾;清晨爲他鋪牀疊被時,指尖無意中觸到他衾枕間殘留的暖意,那淡淡的溫度,總是讓她如灼傷般縮回手去,不敢觸摸。有時候她甚至故意觸怒他,想讓他用冷酷的懲罰打破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然而,他眸中的不悅總是一閃即逝,隨後依舊待她十分溫和。
怎麼辦……怎麼辦?
少女愁思百結,柔腸千轉,一場癡夢越陷越深。
李琦也發現了她的異樣,心中卻並未多想,這日沐浴之前見阿五奉上茶來,才隨口道:“阿五,你若是什麼時候想回家了,就跟我說一聲,不用顧慮其他人怎麼想。反正你是我帶回來的,我放你走,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阿五卻低着頭細聲道:“奴婢不想回家。”
李琦不解地問:“爲什麼?你不是說,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和親人生活在一起麼?”
阿五垂首不語,半晌才紅着臉囁嚅道:“奴婢……奴婢捨不得殿下。”
“真是傻孩子。”李琦不禁失笑,坐在鏡前任由她爲自己打散發髻,語氣十分真誠,“阿五,就算再捨不得,你長大以後也終究是要嫁人的。留在這裡做我的侍女,以後至多也就是嫁給一個侍衛或小吏,只有回到裴家認祖歸宗,才能嫁入好人家。這是女兒家一輩子的大事,千萬不能含糊了。”
阿五隻輕輕“嗯”了一聲,沒有說話,目光瞥向青銅鏡中那俊美如玉的容顏,水汽氤氳下雖微微有些模糊,卻依舊眉清目朗,宛若天人。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紗斜斜地照射進來,在隨風輕動的簾帷上投下斑駁光影,讓這浴室中平添了一種曖昧的味道,溫暖而蠱惑。看着他陽光下格外俊朗英氣的面龐,阿五忽然鼓起勇氣,低着頭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奴婢不想嫁人……奴婢只想一輩子留在殿下身邊……”
李琦只當她這是孩子話,也沒在意,起身脫掉外袍遞給她,吩咐道:“好了,你退下吧。”
阿五卻不走,滿面緋紅地低聲請求:“讓奴婢伺候殿下沐浴吧……”
“不用,我自己來就好。”他垂目瞥她一眼,笑容隨和,目光卻似乎瞬間變得無比疏遠。
“殿下,難道……難道您還不明白奴婢的心意嗎?”阿五有些委屈地含淚跪下,心潮起伏,一時竟情難自抑,顫抖着展臂在後面抱住他,“奴婢喜歡殿下,只想把自己全部奉獻給殿下,毫無保留……殿下,求您也好好看奴婢一眼吧,奴婢對您一片赤誠,那份心意絕不比王妃少半分啊……”
透過薄薄的素白中單,他的體溫如陽光般迅速蔓延開來,剎那間溫暖了她的心房。
阿五緊緊抱着他,鼻端呼吸着他衣袂間龍腦香的芬芳,那是隻屬於他的獨特氣息,讓她*,讓她迷醉。她雙目微闔,彷彿與他一起墜入一場繁花似錦的夢境,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此時身處何地,只想這樣不顧一切地擁抱他、靠近他,哪怕下一刻就灰飛煙滅,她也在所不惜。這一瞬的光陰,恍惚間竟似比一生還要漫長,直到身後一個清冷的女聲響起,驟然打斷她的妄思。
“阿五,你在這裡做什麼?”
清冷如玉的聲音,微帶薄怒,卻仍不失一家主母的風度與威儀。
是王妃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