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兒名義上雖是楊錡的婢女,但公主府中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其實這位身懷六甲的美麗女子是楊駙馬頗爲寵愛的一位侍妾。這些年來盼兒雖無名分,但楊錡待她極好,早已將她當成是自己摯愛一生的妻子。如今郎君又奉旨娶了一位美麗尊貴的公主,儘管盼兒一直暗暗勸自己不要難過,可心裡還是像堵着什麼似的,獨自躺在牀上哭了一夜。
昨晚楊錡與萬春公主的爭吵她並不知情。盼兒一早起來便仔細梳洗一番,都未及吃早飯,就依着規矩去公主的居處請安服侍。彼時萬春公主正坐在妝臺前梳妝,見她來了也不理會,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侍女們先退到一邊,讓盼兒過來爲自己梳頭。見楊錡並不在這裡,盼兒心中微覺疑惑,一時卻也沒多想,只當他是勤於公務,一大早就去御史臺應卯去了。
盼兒小心翼翼地接過侍女手中的玉梳,一邊輕輕攏起公主的髮絲,一邊含笑恭維道:“公主的頭髮真好,又黑又亮,就像錦緞似的。”
萬春公主容色冷淡,道:“聽說你是有身子的人,一大早就過來服侍我,真是難爲你了。”
盼兒忙躬身賠笑:“公主說的是哪裡話?能侍奉公主,是奴婢幾世修來的福氣呢。”
“是麼?”萬春公主脣邊露出一絲譏誚的笑,玩味地看着鏡中盼兒紅腫的雙眼,“呦,這好端端的怎麼哭了?多漂亮的一雙大眼睛啊,腫得像桃子似的。難不成,我與駙馬洞房花燭夜,竟讓你心裡不舒坦了麼?”
盼兒心中一跳,忙搖頭道:“沒……沒有。”
“沒有最好。”萬春公主傲慢地微微揚起臉,語氣森然,“身爲婢妾,必須恪守自己的本分。我可比不得以前你們太華公主那樣好脾氣,府裡的規矩可是極嚴的,你最好不要觸犯,否則可別怪我治下的手段太狠!”
盼兒忙垂首答道:“是,奴婢謹遵公主教誨。”
“看你倒是個有眼色的,這髮髻梳得也不錯,果然有一雙巧手,難怪駙馬喜歡你。”萬春公主淺笑着讚了她一句,忽又皺眉,“哎呦,你幹什麼?痛死了!”
盼兒驚得連忙跪下,惶恐道:“奴婢該死……奴婢一不小心,扯到公主的頭髮了……”
萬春公主冷着臉一言不發,站在一旁的侍女頗有眼色,見狀忙幾步走上前來,劈頭蓋臉地扇了盼兒兩記耳光,厲聲斥道:“大膽賤婢,仗着自己是駙馬的人,就不把公主放在眼裡了是不是?還敢故意扯斷公主的頭髮,真是找死!”
盼兒臉上火辣辣的疼,含淚解釋道:“公主明鑑,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還敢犟嘴?”侍女揚手又是一巴掌,疾言厲色。
盼兒跪在地上受她掌摑,心中已是屈辱至極,明知是萬春公主故意刁難,卻又不敢申辯,只得竭力放低姿態,忍着淚叩首道:“奴婢知錯了,以後一定會小心的,求公主消消氣,奴婢真的再也不敢犯錯了……”
萬春公主沉默地在鏡中看她,待那侍女又狠狠打了她幾巴掌,這才淡淡開口:“知錯就好,起來繼續給我梳頭吧。”
盼兒哽咽着答了一聲“是”,捂着紅腫的臉頰站起身來,強抑心中酸楚,忍着疼繼續服侍公主梳妝。萬春公主用早膳時依然讓她在身邊伺候,一會兒要添湯,一會兒要用溫水浸溼的巾帕淨手,折騰了大半個時辰方纔吃完一頓飯。此間盼兒稍有差錯,便又是被侍女們狠狠打罵一番,好不容易服侍公主用完早膳,又得規規矩矩地跪在前廳聽她訓話,快到晌午時才被允許回去歇息。儘管又累又餓,受了這一番折辱之後又如何能吃得下飯?盼兒回到臥房便懨懨地躺下,抱着被子一個人偷偷掉眼淚。
此後一生,每一天過的都會是這樣受盡欺凌的日子麼?
她有些不敢想象。
昨夜楊錡憤而離開,就在坊內隨便找了家客棧歇下,這日傍晚一回公主府便去盼兒房中探望,見她容色憔悴,還溫言勸慰了一番。盼兒卻根本不敢把滿心委屈告訴他,生怕在旁人看來自己這是在挑撥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好在她已提前用妝粉掩蓋了紅腫的臉頰,強顏歡笑之下,倒還不至於被他看出端倪。楊錡只坐了一會兒便又走了,晚上依然住在外面的客棧。這一夜,盼兒昏昏沉沉地一覺睡到大天亮,身子愈發不適,看天色早已經過了請安的時辰,便打算明日再去向公主解釋。
次日一早,盼兒強打起精神,梳洗停當後便去萬春公主房中伺候。萬春公主臉色愈加陰鬱,待她行過大禮,也不叫她起身,只端坐在上首冷冷道:“前日我身邊的丫頭打了你幾下,你就記仇了是不是?一個小小婢妾,日日請安侍奉原是你的本分,倘若服侍得不好,我怎麼罰你都不爲過。你倒好,竟敢跟我耍起臉子來了?”
盼兒惶然跪伏於地,惴惴地解釋:“公主誤會了,奴婢昨日是真的不舒服……”
“不舒服?我自有辦法讓你舒服!”萬春公主冷笑一聲,對身邊的內侍吩咐道,“把這賤婢拖下去,褫衣鞭撻一百!”
“公主……公主!”盼兒被兩名內侍粗暴地拖出門外,心中驚恐之極,忙掙扎着大喊,“奴婢腹中還有孩子,求公主開恩,饒了奴婢這一次吧……奴婢自己怎麼樣都不要緊,可這孩子畢竟是駙馬的骨血,求公主開恩啊……”
萬春公主神情冷漠,絲毫不爲所動。
外衫被剝落,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只着小衣的身上,盼兒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叩首不止,光潔如玉的額頭沾滿塵土。萬春公主忽然覺得心中很是暢快,儀態萬方地緩緩走到她面前,姿容嫺雅,聲音卻冷酷得不帶一絲溫度:“聽說你在楊駙馬身邊也有好多年了,太華公主還在的時候,都一直忍讓着你,不過,我可不像靈曦妹妹那樣好性兒,絕不能容忍別的女人生下丈夫的孩子!”
“公主,奴婢求求您了,求您饒了孩子……”
“啪——啪——”
盼兒被鞭子抽得栽倒在地,儘管一直下意識地用雙手護住小腹,卻根本無法阻擋那裡面傳來的陣陣劇痛、以及從身下汩汩流出的鮮紅液體。
萬春公主居高臨下地冷睨着受刑的女子,彷彿眼前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不馴服的牲畜。儘管貴爲公主,可她自幼因生母卑微而得不到父皇的寵愛,宮裡稍有些臉面的宦官都敢給她臉色看,出嫁後婚姻又不幸福,這讓她的性格遠不及靈曦隨和,甚至還有些狠毒乖戾。都是因爲眼前這個賤婢,楊錡纔會變心的吧?萬春公主一顆熾熱的心充滿怨毒,試圖回憶起當年在宮中對她溫柔一笑的少年,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他的臉。
浮現在腦海中的,只有新婚之夜他暴怒時的可怖面孔,對她咄咄逼人,對她惡語相向。
“爲什麼要逼我娶你?”當時他怒吼着這樣問她,“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我們都有了各自的生活,爲什麼還要逼着我娶你?”
爲什麼?還不是因爲她一直愛着他。
哪怕他已移情別戀,她還是如少女時那般深深地愛着他。
其實,與曾經的戀人再續前緣是多麼不明智啊,歲月早已在他們的心上蒙了一層抹不去的灰塵,再難辨出彼此的本心。就如同一首悠揚纏綿的戀歌,與其一定要把它唱完,倒不如就讓它停在最酣暢淋漓的那一刻,這樣就不會知道後面的曲調有多悲傷。
思緒洶涌如潮,卻聽行刑的內侍忽然開口道:“公主,她暈過去了。”
萬春公主驀地回過神來,淡淡吩咐:“用冷水潑醒,繼續!”
內侍卻遲疑道:“公主,她……她肚子裡的孩子好像……”
“不就是小產了麼,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萬春公主用凌厲的目光掃向他,“只要她人還沒死,就給我繼續打!你若敢偷懶,一會兒就也讓你嚐嚐這鞭子的滋味。”
“是。”內侍嚇得一激靈,連忙叫人擡來一桶冷水,潑醒盼兒後繼續揮鞭痛打。
盼兒被打得皮開肉綻,全身鮮血淋漓,腹中的疼痛更是蝕骨錐心,可意識偏偏是清醒的。
她知道,她的孩子沒了。
她與心愛之人一同孕育的孩子,就這樣慘死於他新婚妻子殘酷的鞭笞之下。
爲什麼自己還活着?爲什麼……
處罰已畢,兩名內侍架起盼兒讓她跪在萬春公主面前。
萬春公主冷聲問:“你可知錯了?”
盼兒不願再向她下跪,掙扎着把自己的身子轉向別處,虛弱地冷笑:“是,我是錯了,錯就錯在沒和郎君遠走高飛,卻回到長安來受你欺凌,害死了我們的孩子……”
萬春公主用鞋尖踢了她一下,不怒反笑:“捱了頓打,脾氣居然還是這麼倔。你知不知道,我碾死你,就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
“那你就碾死我好了。”盼兒無力地癱倒在地上,氣若游絲,卻依舊冷笑,“碾死我,你也得不到郎君的心。呵呵,以前我也恨過太華公主,但與你相比,她可真是仁慈善良多了,當初郎君爲了你而一直不肯接受她,真是不值……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金枝玉葉,活着的時候我奈何不了你,但死了以後我就可以化爲厲鬼,用我的血來詛咒你,詛咒你們整個皇族,遲早有一天也會被奴役被欺凌,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萬春公主終於被她激怒,向內侍厲喝道:“給我打,打到她認錯求饒爲止!”
盼兒用盡最後的力氣啐了她一口,恨聲道:“呸!讓我向你認錯求饒,我死也不會!”
鞭子再度狠狠抽下,而她的眼淚早已流乾,身上的痛楚也漸漸麻木。遍體鱗傷的盼兒無力地躺在地上,一擡眼就能看見屋檐下垂着的冰柱正滴答滴答地滴着水,是春天來了嗎?可惜,她再也不能和郎君一起看春天的玉蘭花了……
楊錡回來找盼兒時,看到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已經想到萬春公主可能會拿盼兒出氣,楊錡這兩日與母親商量,想接她先回楊家住一段時間,等過幾個月生下孩子再做打算。母親王氏也已同意,不料一回公主府就看到心愛的女子滿身血痕地躺在地上,身子冰涼,早已沒了呼吸。其實萬春公主也並未真想打死她,只是想弄掉她的孩子,然後再折辱一番,不想一個小小的婢妾竟然如此烈性。面對夫君的暴怒,萬春公主拒不認錯,只是傲然冷道:“既然做了我的丈夫,以後你每次移情別戀,都會多出一具女人的屍體。楊錡,你自己看着辦吧。”
楊錡看着盼兒宛然如生的容顏,對萬春公主恨恨道:“我真後悔當初對你動過心。”
有多深的愛,就會滋生出多深的恨麼?
他依舊清晰地記得,當初那一身緋紅華裳的少女嬌豔宛如牡丹,有些落寞地坐在宮中湖邊的石頭上等他,見他來了,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便爲之一亮。她拉着他一起坐在湖邊聊天,從袖中取出一枚精巧的茜色彩繡錦袋遞給他,巧笑嫣然:“這些天沒見你,心裡總覺得空落落的,閒來無事時便繡了這個。喏,送給你了,你看看喜不喜歡?”
喜歡,他當然喜歡。
這枚錦袋他一直好好珍藏着,直到今日,還收在他臥室箱籠的最深處,就算是長安城破驚慌逃難時,也不曾將它遺失。
只可惜,這種喜歡從今日起就再不復存在了。
楊錡安葬了盼兒,然後找出那枚錦袋當着萬春公主的面將其剪碎,任她如何哭泣哀求,此生都不再開口與她說一句話。
爲何記憶中最後一絲美好,一定要以這樣殘酷的方式變得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