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蘭看了看窗外漸暗的天色,不禁急道:“請殿下速速隨我離開,等一會兒城門關了,就什麼都來不及了。”
李琦卻只是微微一笑:“谷典闈先請回吧。皇后娘娘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尚未安頓好妻兒,現在還不能走。”
很顯然,他對張嫣嫣的做法依然心存疑慮。
“盛王殿下!”谷蘭心中焦急,一時卻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才能讓他相信,“皇后娘娘以往雖與您立場不同,但奴婢願以性命擔保,她是絕不會害您的!”
李琦點點頭,依然禮貌地婉拒:“我知道,請你回宮後替我向皇后娘娘轉達謝意吧。”
谷蘭無奈,只得先行告退,趁宮門關閉前速速回去向皇后覆命。她在張皇后身邊侍奉的時日雖不長,卻已被引爲心腹,見慣了皇后娘娘統御六宮時的威儀與氣勢,不料今天卻意外地發現,就算是這樣精明強勢的女子,在提及某個人時,眸中竟也會流露出無限溫柔。畢竟是女子啊,有時候還是會爲了某種莫名的情愫去做傻事麼?一旦走上這條不歸路,可就真的再也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待谷蘭一走,紫芝忙問夫君:“你覺得張皇后的消息可信嗎?”
“我也說不準。”李琦搖頭,聲音平淡得似乎不帶絲毫感情,“我與張皇后這些年來一共也沒說過幾句話,根本算不上熟識,只知道她不僅僅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子,還是李亨做忠王時就極爲倚重的幕後謀士,當初阿孃的死一定也與她脫不了干係。一直以來,我都把她當成是敵人。”
紫芝抿了抿脣,遲疑道:“可是我覺得,她這一次應該沒有騙你。”
“爲什麼?”
“女人的直覺。之前寥寥幾次的見面,我都能感覺到她對你沒有惡意。”
“張皇后的話不能全信,但也不能全都不信。”李琦輕輕嘆了口氣,對她鄭重囑託,“這些年來我與李亨幾番鬥法,差一點就把他從儲位上踢下來,可惜到頭來還是讓他做了皇帝。他恨我入骨,對我下手那是遲早的事,我自然也早有準備,不會坐以待斃。這次回來後我把咱們家的產業悄悄變賣了一些,換成金銀細軟,帶在身上離開長安,足夠讓你和孩子一生豐衣足食。只要父皇還在世一天,他就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但以防萬一,紫芝,你還是得立刻帶着玉郎和茉兒離開。”
紫芝身子一震,驚道:“那你呢,你怎麼辦?”
“我若和你們一起走,肯定會連累你們。”儘管想竭力裝作若無其事,可他的笑容裡還是隱隱透着苦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若是皇帝一心想要對付我,我又能躲到哪裡去?不過,好在他憎恨的只是我一個人而已,只要能把我牢牢控制在手心,估計就不會再花太多精力去爲難你們母子。本來我是不想再回長安的,這榮華富貴不要也罷,只可惜終究放心不下父皇和兄姊……紫芝,你先帶着孩子去營州桃花塢避一避,等你們安頓下來,我再想辦法脫身。”
“那怎麼行?”紫芝急得頓足,“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我怎麼能拋下你不管……”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哪裡用得着事事讓你操心?”李琦故作輕鬆地笑笑,握住她的手,“紫芝,爲了孩子,算我求你了。”
紫芝默然不語,忽地背過身去,貝齒咬得朱脣微微發白,淚光星閃,直欲奪眶而出。
李琦伸手輕輕去扳她的肩,溫言嘆息:“紫芝,你聽我說……”
“不必說了,我都明白。”半晌,紫芝才緩緩轉過頭來,臉上掛着幾滴亮晶晶的淚珠,哽咽着吸了吸鼻子,忽然像個孩子般撲到他懷中哭泣起來,“二十一郎,我只是捨不得你……你再多抱我一會兒好嗎?”
李琦把她摟在懷中,輕撫她的秀髮柔聲安慰:“乖,不哭了啊……”
紫芝抽噎着點點頭,抓起他的手去擦拭自己怎麼也止不住的淚水。他的懷抱永遠那麼溫暖,她緊緊抱着他,彷彿一鬆手就會失去自己最心愛的人。並非未經歷過生死離別,可她從未像此刻這樣恐懼過,就算在戰場上真刀真槍地廝殺時也沒有。
戰場雖然險惡,卻如何比得過強權與人心?
李琦亦覺心中酸楚,卻仍是微笑着故意逗她,抽回自己的手抗議道:“喂,你這也太過分了吧?我的手是給你擦眼淚用的嗎?”
“我就要用,難道你還敢反抗不成?”又是這樣兇巴巴的語氣,紫芝說完了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臉都快哭花了,這麼大了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似的?”李琦一挽袍袖,笑着把手伸到她面前,“那我就勉爲其難,借你擦擦眼淚吧。”
紫芝毫不客氣地抓住他的手,臉上淚痕猶在,脣角卻露出一絲甜蜜的笑。
李琦靜靜凝視着她,剎那間多少柔情蜜意涌上心頭。或許這是他今生能給她的最後一個擁抱了,儘管嘴上說得輕鬆,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逃過這次劫難。沉默半晌,他終於不得不打破這離別前最後一刻的溫情,低頭在她耳畔輕語:“紫芝,一會兒咱們還得一起演場戲,以便掩人耳目……”
“演戲?”紫芝驚訝地擡頭看他。
他微笑着點頭,高深莫測的眸子裡隱約透着淡淡的悲傷。
王府中的僕婢下人都知道,盛王與這位裴王妃感情極好,朝夕相伴,形影不離,多年來府中竟連一位姬妾也無。然而這日傍晚,夫妻二人卻不知爲何在書房中大吵了一架,互不相讓,聽聲音似乎還動了手。夜裡,盛王破天荒地召了一位年輕的美婢侍寢,王妃在朗風軒獨守空房,一個人喝得酩酊大醉,嫉恨羞惱之下竟打翻了燈油,任大火在屋中蔓延。侍女們早就被她打發回去休息了,聽聞消息趕來救火時,王妃和小公子住的兩間上房早已燒成一片灰燼。
這樣兇猛的大火,置身其中哪裡還有活下來的可能?
次日一早,盛王便遣人上報宗正寺,王妃裴氏及其子武陵郡公李償死於火災,屍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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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帶着玉郎和茉兒策馬趕到營州城外時,又是一個薰風拂面的初夏。
玉郎騎着一匹健碩的小馬駒,在豔陽下有氣無力地央求:“阿孃,我好累啊,咱們可不可以先休息一會兒?”
紫芝抹了抹額上的汗,回頭衝他一笑:“好孩子,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
讓孩子小小年紀就這樣隨着自己千里跋涉、顛沛流離,她心中很是負疚,可是沒辦法,唯有這樣他們才能生存。前方的山谷已經遙遙可見,谷口處散放着十幾塊巨大的石頭,看似雜亂無章,實際上卻是一種神奇的陣法,出谷容易進谷難。紫芝曾在這裡住過一段時日,自然知曉其中奧秘,帶着兩個孩子在石陣中走迷宮般地繞了幾圈,終於順利進入了桃花塢。裴家已在這裡置辦了房屋和田產,紫芝把玉郎和茉兒交給父母照顧,然後便去雲浦山莊看望靈曦。聽說太上皇李隆基被皇帝軟禁在西內,晚景淒涼,靈曦憂心不已,只恨自己不能回到長安陪父親排解寂寞。
因爲掛念夫君,紫芝並未在此久留,次日一早便獨自乘快馬離開桃花塢,日夜兼程,一路飛馳向長安趕去。這段時日並未聽說京中諸王有什麼太大的變故,她心中稍安,然而回到長安才知道,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盛王府依舊是原來的盛王府,只是裡面多了數百名陌生的禁軍侍衛,嚴禁任何人出入,自然也包括她這個已經“喪生”於大火中的王妃。紫芝悄悄向人打聽了一下,據說是盛王思念“亡妻”傷心過度,生了病臥牀不起,皇帝特地派了太醫和侍衛前來照看守護,生怕這位弟弟有什麼閃失。
照看?守護?這架勢分明就是軟禁!
紫芝心中冷笑,先潛伏在王府附近查看了一下情況,待夜深時躲開遊弋的侍衛翻牆而入,見盛王寢居處的燈還亮着,便想悄悄過去看他。偌大的王府安靜得有些異樣,似乎府中的僕婢下人都已被遣散。庭院中有侍衛舉着火把,宦官李輔國趾高氣揚地一腳踹開盛王臥房的門,陰惻惻地笑道:“盛王殿下,陛下派老奴給您傳旨來了。”
李琦尚未就寢,聞聲負手緩緩踱出房門,青衫磊落,氣度雍容,眉目疏朗,炯炯有神。
紫芝屏息藏在屋後一棵繁茂的大樹上,見他瀟灑依舊,心下終於安定幾分。
“老奴今日來,就是要告知殿下的罪名,請殿下一定要聽好了。”李輔國肅了肅神色,見盛王並未依禮跪下聽旨,倒也不甚在意,只是用鼻子冷冷哼了一聲,繼續說道,“擁兵江淮,坐視永王謀反而不主動鎮壓,其罪之一;結黨朝臣,唆使上皇復辟,其罪之二;驕奢淫逸,國難當頭仍不知儉省,其罪之三;藐視君上,罔顧君臣之禮,其罪之四。陛下顧及皇家體面,不忍將這些罪名公之於衆,盛王殿下,你可知罪?”
李琦並無辯解之意,只是淡淡道:“很好,多謝陛下能讓我死個明白。”
“陛下仁慈,可不想擔上屠戮兄弟的罪名。”李輔國搖搖頭,一張醜陋的老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陛下顧念兄弟情分,並沒有褫奪王爵,只吩咐重杖一百以示懲誡,是死是活就看殿下的命數了。”
李琦面上毫無懼色,淺笑反問:“或者可以說,現在我的命就捏在你手裡是嗎?”
李輔國笑得一臉奸詐,道:“殿下真是個聰明人。該怎麼做才能保住您的小命,就不用老奴多說了吧?”
“笑話。”李琦嗤的一聲笑了,語氣輕蔑,“讓我向一個閹奴卑躬屈膝地乞命,怎麼可能?”
儘管性命已捏在對方手中,可他依舊談笑自若,不卑不亢,舉手投足間便有高華之氣、龍鳳之姿,那份瀟灑氣度不禁令人折服。李輔國雖權傾朝野,但此時站在他面前卻覺得自己無端矮了半截,說話都提不起底氣來,心下頗爲懊惱,不禁咬了咬牙,色厲內荏地對侍衛們大聲喝道:“來人哪,用刑!”
兩名侍衛應聲上前,才欲將盛王壓在地上受杖,卻見他左手揮拳如風,剎那間已將二人打成重傷。李輔國驚得目瞪口呆,顯然沒料到他不用兵刃,只用左手竟也能如此厲害,慌忙指揮着其餘侍衛一哄而上。紫芝躲在樹上觀戰,看着一羣粗人在自己家裡撒野,心裡當真不是滋味,忽然發現夫君迎敵時始終只用左手,就算漸漸寡不敵衆,也不曾用右手擋開敵人的攻擊,心中一跳,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難道,他的手……
紫芝心痛難抑,幾乎不敢再想下去,才欲躍下樹去幫他一起對敵,卻忽聽遠處傳來一個女人威嚴的聲音:“都給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