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內太極宮始建於隋文帝年間,因其年代久遠、地勢陰溼,唐高宗以後的歷代帝王便不再居住在那裡。如今皇帝李亨下旨請太上皇遷居西內,又派重兵相挾,無異於將太上皇軟禁,此事若傳於朝野,無疑會有損皇帝的孝名。高力士冷冷地睨着李輔國,心中不免開始有些懷疑這道聖旨的真實性,於是問他:“陛下的手諭呢?”
“陛下只有口諭,沒有手諭。”李輔國笑得不陰不陽,一雙狹長的小眼睛裡閃爍着詭詐的精光,“難道高將軍是在懷疑我假傳聖諭麼?這罪名李某可擔不起啊!”
“是麼?”高力士冷笑,毫不客氣地與他針鋒相對,“如今外朝內廷皆是你李輔國一人獨大,還有什麼事是你做不了、不敢做的?”
“高將軍言重了。”李輔國冷哼一聲,嘴角不自覺地勾起陰冷的弧度。他原是侍奉李亨多年的親信內臣,本名李靜忠,李亨即位後才賜了“輔國”這個名字,如今官拜殿中監,加開府儀同三司,封郕國公,賜食邑五百戶,可謂是位極人臣,朝中權貴爭相逢迎。不過,因他年輕時曾在高力士手下爲僕,高力士至今仍十分輕視他,從不曾像其他官員那樣放下身段去拍他的馬屁,故而二人之間嫌隙漸深,勢同水火。
高力士不屑再與他多言,上前幾步護住李隆基,指着面前一衆禁軍將士喝問道:“李輔國,你怎敢對上皇如此無禮?還不讓他們速速退開!”
“侍衛退開,上皇的安全何以保障?”李輔國依舊陰笑,轉頭對盛王夫婦及李隆基身邊的宮女侍從說,“諸位請回吧,今後上皇身邊自有穩妥的宮人服侍。”
紅桃哪裡肯就這樣離開,試探着道:“奴婢是上皇使喚慣了的人,能否也隨上皇一起……”
李輔國一個凌厲的眼神掃過,不待她說完,一名禁軍侍衛立刻拔刀出鞘,寒光爍爍的刀刃洞穿了她單薄的身軀,鮮血飛濺,駭得衆人目瞪口呆。
“上皇……”紅桃身子抽搐着倒在地上,雙目圓瞪定定地盯着李隆基,心中縱有千般不甘,終是死不瞑目。
李輔國面不改色,淡淡問道:“還有誰想去西內侍奉上皇麼?”
這一招殺一儆百委實厲害。衆人悄悄抹去濺在臉上的鮮血,皆不敢作聲。
“李輔國,你……”李琦面露怒色,才欲說話,卻見紫芝輕輕一拉他的衣袖,略微搖頭示意他暫且忍耐。
李隆基已經從驚慌中鎮定下來,眼見血濺當場,忙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西內靜謐清幽,很適宜朕安度晚年,皇帝做這樣的安排,也是出於一片孝心,朕深感欣慰。二十一郎,你和王妃先回去吧,改日再進宮來陪朕說話。衆將士也都辛苦了,一會兒等朕安頓妥當,再命人取錢帛來賜予諸位。”
李輔國神色稍霽,對衆將士道:“上皇有賞,還不快叩謝聖恩?”
禁軍將士紛紛收起兵刃,跪拜叩首,向太上皇齊聲高呼萬歲。李輔國引着李隆基前往西內甘露殿,高力士及舊宮人皆不得隨侍左右。李隆基被幾個陌生的宮女引入一間華美的宮室,手裡仍攥着玉郎送給他的那個小木偶,想到自己做了幾十年的太平天子,最終竟落得這傀儡般的下場,一時心中淒涼,不禁泫然淚下。
他悲哀地閉上眼睛,眼前卻浮現出一片刺目的血紅,紅桃臨死前絕望的目光倏然化成一把尖刀,生生刺穿了他垂暮之年脆弱的心。
玉環,原諒朕沒能保護好你身邊的人。
失去權位的天子便不再是天子,縱然依舊尊榮,卻只是一尊落入江中自身難保的泥菩薩。
安頓好了李隆基,李輔國即刻換上素服前往長生殿覲見皇帝,伏地請罪,聲稱太上皇與高力士等人意圖勾結朝臣復辟,他察覺後來不及向皇帝稟告,只得擅自請太上皇遷居西內,斷絕其與外界的聯繫。李亨故意做出一副驚訝的模樣,堅持說不相信父皇會有復辟之心,眼眶微紅,幾乎要落下淚來,對於臣子矯詔逼遷太上皇一事卻沒有絲毫責怪。皇后張嫣嫣斂容端坐在一旁,看着他們君臣之間有板有眼地做戲,心中不禁冷笑:好一個父慈子孝、君明臣賢,陛下啊陛下,你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就都讓這李輔國代勞好了。
李亨擦了擦眼角並不存在的淚水,擡手示意李輔國平身,嘆息道:“說起來父皇住在西內倒是更合適一些,卿唯恐朕受小人蠱惑,防微杜漸,以安社稷,乃是大功一件,何罪之有?上皇復辟一事雖是捕風捉影,但身邊的佞臣卻不可不防,此事還須徹查,切不可讓那些奸佞小人繼續爲禍朝廷。”
李輔國深諳皇帝心意,諂笑道:“陛下放心,這件事交給臣處理便是。今日上皇遷往西內時盛王也在身邊,似乎對此頗有不滿,只怕也與唆使上皇復辟一事脫不了干係。對了,這兩日朝臣的奏疏臣都已經整理好了,其中有一份是盛王的,臣覺得陛下應該會很感興趣。”說罷回頭使了個眼色,身後的一名小內侍立刻將奏疏呈上。
原來是有備而來呢。張嫣嫣心裡想着,不動聲色地看他們接下來又要做什麼。
李亨接過奏疏看了,只見上面寫的乃是爲貞順皇后武氏祭祀一事,不禁冷哼一聲道:“如今前線戰亂尚未平息,國庫空虛,哪裡還能像以前一樣花大把的銀錢爲貞順皇后祭祀?宗正寺削減這方面的花銷,朕倒是覺得甚是合理。”
李輔國謙卑地躬了躬身,微微笑道:“陛下所言極是。不過盛王身爲人子,見今年朝廷的祭祀遠沒有達到皇后的規格,心存怨懟倒也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李亨冷冷一笑,微微彎曲的食指下意識地輕輕敲擊着御案,“他和朕作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朕倒要看看,這次他還能耍出什麼花樣?”
張嫣嫣悚然一驚,目光牢牢鎖在夫君的手指上,心知每當他下意識地做出這樣的動作時,就是對某人動了殺機。
終於還是要動手了麼?
是啊,隱忍多年的太子終於登上了皇位,此時不剷除夙敵,更待何時?
“谷蘭。”張嫣嫣定了定神,轉頭輕喚侍立在側的年輕女官,“昨日聽崔婕妤等幾位嬪妃說,這個月分發給各個殿閣的綢緞衣料似乎比往日的份例少了些,此事你可查過了?”
谷蘭眼見她眸中微瀾瞬間泯去,輕聲回答:“是,尚服局的吳司衣說這兩日就會把諸位娘子的份例補齊。臨時出了這樣的紕漏,吳司衣很是惶恐,說等把事情處理完了就立刻來向皇后娘娘請罪。”
“紕漏?只怕是她們自己私吞了吧?”張嫣嫣瞥了一眼正在交談的李亨君臣,起身向內殿走去,“沒想到她們的胃口倒是不小,看來宮裡的規矩是該好好整頓一下了。谷蘭,你過來,本宮有事要吩咐你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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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時分,盛王府的西角門被人輕輕敲響。
侍女朱雀接過來人的名刺,匆匆向內宅走去,向盛王通稟道:“殿下,有一位名喚谷蘭的宮中女官前來求見,說是有極要緊的事要當面向您稟告。”
“谷蘭?”李琦接過名刺,只見上面寫的官職是尚宮局正七品典闈,想起此人就是多年前在禁苑潑了他一身茶的小宮女,後來升任爲尚食局掌膳,還在驪山溫泉宮爲他和紫芝燒菜吃。只是多年未見,不知她忽然造訪究竟所爲何事,李琦略一沉吟,吩咐道:“請谷典闈到書房來說話。”
片刻後,谷蘭便隨着侍女進了書房,待屋內閒雜人等全都退下,這才呈上一枚密封的蠟丸,裡面藏有書信。李琦展開信箋匆匆瀏覽一遍,見落款處竟蓋着皇后的私印,心中突地一跳。紫芝見他神情有異,忙問道:“這信裡寫了什麼?”
李琦將信箋放在燭火上焚燬,簡單解釋道:“這信是張皇后親筆所書,說是陛下要對我不利,讓我即刻隨谷典闈離開長安,城東通化門外的驛站有人接應。”
“什麼?這……”紫芝驚詫地看向谷蘭,一臉難以置信。
谷蘭知道她在驚訝什麼,身爲皇后的張嫣嫣無論如何都沒有立場與盛王站在一起。
李琦亦有些猜不透皇后的心思,只是看着火焰漸漸吞噬掉那信箋上的每一個字,眸中微露悵惘之色。恍惚間想起多年前的一箇中秋之夜,淫雨霏霏,天空中沒有月亮,他溫文有禮地扶起摔倒在積水中的美麗女子,然後與她共撐一把傘,肩並着肩一起默默走在淅淅瀝瀝的秋雨中。一路上她都低着頭不說話,眉黛含羞,然而偶爾擡頭看向他時,一雙嫵媚的鳳眸卻亮閃閃的,彷彿盛滿了璀璨的星光。
儘管彼此只是陌生人而已,但那一擡眸的溫柔,也曾如春風般讓他年少的心蕩起漣漪。
漣漪散去不過一眨眼的時間,他很快就忘記了。
可是,如果她並沒有忘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