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冠廣袖楚宮妝,獨步閒庭逐夜涼。
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延慶殿的書房內,皇帝李豫手執紫毫在絹扇上題了一首七絕,擡頭看看窗外清朗的月色,清俊的眉宇間竟依稀現出幾分寂寥。紫芝親自捧了一盞酪漿上來,待他飲下後才淡淡開口,語氣中分明已有送客之意:“今日乃是端陽佳節,陛下不去麟德殿的宮宴上與衆妃嬪同樂,這麼晚了卻還留在這裡,豈不是要讓人背地裡說我輕狂?”
李豫卻恍若未聞,待墨跡幹後便把那絹扇遞給她:“喏,送給你了。”
紫芝接過絹扇後也不謝恩,一雙美目只是冷淡地看着他,似是在威脅道: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本女俠可要拔劍趕人了!
李豫卻向她露出一個無比溫柔的微笑,伸出手來說:“對了,你不是答應要在端陽親手爲朕編一條長命縷麼?快,拿來給朕戴上吧。”
“誰答應了?都是你強迫的……”紫芝不情不願地嘟囔着,卻還是從懷中取出一條用五彩絲線編成的長命縷,小心地爲他系在左手手腕上,咬脣沉默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聽說前日陛下召見盛王,說是要爲他續娶一位王妃?”
李豫無不惋惜地點頭:“是啊,可惜二十一叔沒答應。”
紫芝心頭猛地躥起一股怒火,繼續質問:“那今天他派人送信給我,也被你給截下了?”
李豫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箋在她眼前迅速晃了一下,笑道:“給朕拿兩個好吃的角糉來,朕就把信還給你。”
“你……”紫芝伸手去搶卻沒搶到,恨恨地直跺腳。
李豫眸中笑意更深,微揚的嘴角竟帶着小孩子惡作劇得逞後的歡愉神情。
紫芝無奈,只得乖乖轉身出去給他拿角糉吃,回來時卻見李豫憑窗而立正在看夜景,皎潔的月光如流銀般灑在身上,衣袂被風吹得飛揚,遠處麟德殿的絲竹樂聲嫋嫋飄來,似乎還挾帶着宮妃綵女的歡聲笑語。而他只是這樣安靜地看着、聽着,身姿挺拔,神情淡漠,彷彿只是個局外人,這世間所有的錦繡繁華都與他無關。
局外人麼?如今這萬里江山可全都是他的啊……
紫芝暗自搖頭,親手剝了枚小巧可愛的角糉遞給他:“陛下請用。”
李豫回過頭時又是滿面含笑,隨手把盛王的信箋擱在書案上,接過角糉吃了一口,滿意地點點頭道:“嗯,不錯!裴尚儀親手剝的糉子,味道就是不一樣。”
紫芝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心中暗罵:油嘴滑舌!
李豫卻忽然一本正經起來,嘆息道:“紫芝,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
辛苦嗎?紫芝深以爲然,如今這大唐後宮實在是亂得一團糟,她真後悔留下來幫他理事!李豫登基後追封已故的生母吳氏爲章敬太后,卻並未冊立皇后,如今宮中品階最高的賢妃王氏,正是當初她初入太子府時遇見的那個眼高於頂的王良媛,雖曾在太子府管些事務,卻終究不足以統御六宮。如今內宮名義上雖是王賢妃主事,實際上大小事務皆由裴尚儀一人裁決,權柄雖大,卻着實讓她累得幾欲吐血。更何況前線戰事至今未平,朝廷軍費支出龐大,後宮中一應用度皆是短缺……
紫芝心中喟然長嘆,面上卻是微笑:“能爲陛下效勞,是紫芝的榮幸。”
李豫頗爲讚許地點了點頭,繼續道:“後宮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瑣碎卻容不得半點紕漏。好在你這些年在外面頗多歷練,就算在戰場上亦是遊刃有餘,見識膽魄自與尋常閨閣女子不同,朕信得過你,所以還想讓你再辛苦一些。朕這幾天考慮了一下,短時間內想解除李輔國的禁軍兵權着實不易,不過若要讓他莫再插手敕命詔書之事,倒還簡單。朕打算尋個由頭解除他元帥府行軍司馬的職務,分權給幾位宰相,至於宮中宣傳詔命、四方文奏之事,就暫時由你協助朕處理吧。”
宣傳詔命、四方文奏之事,聽起來簡單,實際上卻是多大的權力啊……
紫芝想起了昔年盛極一時的女相上官婉兒,不由心潮激盪,鄭重應道:“紫芝願爲輔弼,鞠躬盡瘁,助陛下早日使寰區大定,海晏河清!”
“好!”李豫拊掌笑贊,“就憑你這份巾幗不讓鬚眉的氣概,可見朕沒有看錯人。”
紫芝秀麗的面龐泛起光彩,謙遜笑道:“陛下謬讚了。”
李豫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吃罷角糉,便帶着一衆侍從徑自回蓬萊殿去了。生長於帝王之家,他自然知道權力對於一個人來說究竟有多大的誘惑,只要一沾手,那麼至死都不肯再放開,否則自古以來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前仆後繼,在這條不歸路上一路走到死呢?紫芝啊紫芝,你應該也不會例外吧?只要朕一步一步激起你心中對權力的渴望,還怕你以後不會心甘情願地留在朕身邊麼?
紫芝卻不知他心中的盤算,待他走後,忙拆開書案上的信箋,藉着燈火一字一句地仔細看了起來,眉眼間盡是掩不住的溫柔笑意。郎君的字依舊挺拔剛健、風骨高峻,字裡行間分明只是些日常瑣事,然而不知爲何,她看着看着雙眸竟微微有些溼了。
宮女妙兒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尚儀大人,時候不早了,奴婢服侍您沐浴歇息吧。”
紫芝猛地回過神來,頷首一笑:“好,你去叫人準備熱水吧。”
妙兒應聲去了,臨走前彷彿不經意地瞥了那信箋一眼,卻只瞧見那上面最後兩行俊逸灑脫的字——“浮生百年,忽同過隙,得情則樂,失志則悲。食甘飲醪,安遂其樂,粗茶淡飯,甘之如飴。”妙兒亦粗通文墨,回味起這兩句話來一時竟有些癡了,卻不知裴尚儀這般聰敏穎慧、玲瓏剔透的女子,那位不曾謀面的盛王殿下該是如何玉樹臨風、倜儻磊落,才能讓她鍾情至斯?
.
清晨,蓬萊殿東殿的御書房。
紫芝身着一件簇新的鵝黃色窄袖羅衫,腰間繫着雪白的綾裙,明明只是用尋常衣料裁成的,穿在她身上卻顯得格外光彩照人。分門別類地整理完御案上的一大堆奏章,紫芝只覺肩背痠痛,忍不住握拳在自己後背上輕輕捶了幾下。獨孤盈見狀忙走上前來,手法嫺熟地在她肩背處揉捏了幾下,殷勤笑道:“尚儀辛苦了,我替你揉一揉吧。”
紫芝頓覺身上舒服了許多,笑道:“那就勞煩婕妤了。”
李豫登基爲帝后,獨孤盈被冊封爲正三品婕妤,又誕下七皇子李迥,在後宮妃嬪中算是最得寵的,一個月裡倒有將近二十天被皇帝召幸。昨夜獨孤盈便是在蓬萊殿侍寢,早晨李豫上朝前命她留在東殿的御書房,一會兒好生招待裴尚儀。獨孤盈一邊幫紫芝揉捏敲打,一邊笑盈盈地讚道:“尚儀穿的這身衣裙真好看,衣料雖普通,穿起來竟是別有一番風韻,怪不得這幾日就連一向奢靡的王賢妃都不用蜀錦裁衣了。”
紫芝搖頭笑道:“我畢竟年紀漸長,比不得你們年輕,總愛穿些光豔的。”
獨孤盈一笑,仍是讚不絕口:“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尚儀和賢妃娘娘都這般大力推崇節儉,後宮中的奢靡之風總算能改了些。前幾日端陽節的賞賜,尚儀命人裁撤掉往年份例的衣料膳食,代之以一半的錢帛,既避免了浪費,又讓宮人們都能得到實惠,真是皆大歡喜。陛下昨日還誇獎尚儀來着,說尚儀天生就是掌管後宮的人才,恩威並施,行事卻又大方妥帖,任是怎樣刁鑽的屬下都被尚儀管束得服服帖帖的呢!”
“我又不是神仙,哪裡是天生就會的?”紫芝不禁失笑,擡頭望向窗外湛藍的天空,目光竟微微有些恍惚,“想當初剛剛在盛王府理事時,也曾被那些刁鑽的下人暗地裡下過絆子,後來還是盛王殿下三番兩次地耐心教我,這才慢慢有了些門道……”
獨孤盈聽她提及盛王,忙笑着岔開話題:“尚儀莫要謙遜,說起來還多虧那日在太子府時你給我支的招,從那以後,王良媛就再也囂張不起來了,如今陛下雖封了她爲賢妃,卻再沒踏進她寢殿一步。”
紫芝笑着拱手打趣她:“如今後宮中唯有獨孤婕妤聖眷最深,恭喜恭喜!”
獨孤盈不禁微微羞紅了臉,攜着紫芝的手站起身來道:“尚儀既整理好了奏章,不如咱們先出去逛逛吧,等一會兒日頭升得高了,再出去可就熱得難受了。”
紫芝也正想到外面透透氣,便和她說笑着一起出門去了,才一走下蓬萊殿的玉階,卻見一位身着寶藍色宮裝的女官疾步走過來盈盈下拜,口中恭敬道:“宮正司典正陳落桑參見婕妤娘子、尚儀大人。”
獨孤盈並不認得她,纔想隨口說一句“免禮”,卻見紫芝已停下來饒有興致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官,粲然一笑:“原來是陳典正,好久不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