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桑忙一臉討好地擡起頭來,笑道:“是,難爲尚儀大人還記得奴婢。”
“怎麼會不記得?當初咱們一起在翠微殿服侍太華公主時,陳典正對我可是‘關照’有加呢。”紫芝笑得極是和氣,伸手虛虛一扶,“典正怎麼還跪着?快起來吧。”
落桑笑着躬身站起:“多謝尚儀大人。”
紫芝看着她那一臉諂媚之態,心中冷笑,故意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陳典正果然禮數週全,多年不見,我這才知道什麼是前倨後恭、判若兩人。”
落桑臉上的笑容一僵,登時羞慚得麪皮紫漲起來,想當初自己年紀輕輕就做了宮正司的正七品女官,何等榮耀,宮中誰人提起來不是滿心羨慕?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依然只是一個小小的七品典正,官職低微,這兩個月來連面見新近入宮掌事的裴尚儀的資格都沒有。哼,別人不知道這裴尚儀的底細,她陳落桑可清楚得很!不就是從掖庭局裡出來的浣衣賤婢麼,有什麼好威風的?如今一回宮竟然就坐上了尚儀之位,凌駕於所有女官之上,權勢煊赫,聽說連外朝之事也漸漸插手……
人生之變幻無常,當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當年在翠微殿同住一室時,自己可沒少欺負她,咸宜公主出嫁那日還害得她被武惠妃杖責,打得一個月沒能下牀……以她裴尚儀今時今日的權勢地位,想要報復自己豈不是易如反掌?落桑很是不甘地暗自咬了咬牙,幾番權衡之下,終於還是再度謙卑地跪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叩首賠罪:“奴婢從前有眼無珠,或有冒犯之處,還請尚儀大人看在奴婢當初年少無知的份上,大人大量,莫要與奴婢這等卑微之人計較……”
“陳典正這是說的哪裡話?”紫芝露出驚訝之色,臉上依舊笑容可掬,卻沒再讓她起身,“乍遇故人,倒真讓我想起許多小時候的事,說起來還要謝謝陳典正呢。”
落桑眼中微露警惕之色,疑惑道:“尚儀大人此言何意?”
“記得當初被太華公主舉薦去考女官時,我不過是想去尚儀局做個正八品的掌籍,虧得陳典正使勁渾身解數執意阻撓,不但給自己謀了個前程,還讓我幾經周折有了後來的造化。試想一下,倘若當初我真有幸進入尚儀局,現在不過與陳典正一樣,至多也就是個小小的七品女官,如何能以尚儀之位執掌後宮、爲陛下分憂呢?”紫芝無比誠摯地笑着,忽然居高臨下地用食指一挑她的下頜,滿臉訝色,“咦?若是我沒記錯的話,陳典正好像只比我年長兩歲吧,怎麼臉上竟生出這許多皺紋來?”
落桑更是臊得滿臉通紅,略一偏頭避開她的目光,垂下眼簾道:“奴婢微賤之身,自然比不得尚儀大人保養得宜、容光煥發。”
紫芝放開她,若有所思地點頭道:“看來在宮正司做事着實辛苦。陳典正,咱們好歹姊妹一場,不如過幾日我尋個機會,把你調去個清閒些的地方當差如何?”
落桑心中一驚,忙道:“多謝尚儀大人好意,奴婢在宮正司做得慣了,不覺得辛苦。”
“陳典正何必跟我客氣?”紫芝頗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想了想又笑道,“也罷,我那兒還有一盒王賢妃前幾日贈的面脂,很是潤澤肌膚,一會兒得空便叫人給你送去。你要記住,以後每日早晚淨面後都塗上一些,正當盛年卻把自己弄得如五旬老嫗一般,我看着礙眼也就罷了,沒的丟了咱們內廷女官的臉面!”
落桑氣得幾乎咬破嘴脣,卻只能恭敬叩首道:“是,奴婢謝尚儀大人賞賜。”
紫芝嫣然一笑:“陳典正還是這樣客氣。”
獨孤盈在一旁看得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這位陳典正當初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得罪誰不好,偏偏要得罪咱們裴尚儀!還記得當初杜若廢黜王妃之位被逐出盛王府後,有一次在街上衝撞了新王妃紫芝的車駕,被她輕描淡寫地訓斥了幾句,回家之後幾乎羞憤得要懸樑自盡。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就是她裴紫芝一貫的風格!獨孤盈看着落桑暗黃衰老的面孔,再看看紫芝那清麗嬌美猶勝往昔的容顏,不禁暗自搖頭——同樣是歲月,刻在別人臉上是滄桑,而留給她的卻只有無雙的風韻。
那是歲月賦予的美,豈是尋常凡俗女子能夠企及的?
紫芝似是忽然想起什麼,問道:“對了,陳典正來找我可是有什麼事?”
落桑強忍着心中屈辱和膝蓋處一陣陣的疼痛,規規矩矩地跪着回話:“是,適才尚儀大人在蓬萊殿處理公務,奴婢不敢擅入打擾。韋宮正命奴婢來稟告尚儀大人,前幾天尚儀大人吩咐重審的那個名叫谷蘭的獲罪女官,宮正司已經派人重新審了一次。韋宮正說這谷氏雖曾是先帝張皇后身邊的人,卻不曾參與謀逆,原來判的秋後處斬的確是重了些,如今改爲杖責八十,逐去掖庭局服苦役,不知尚儀大人可還覺得公允?”
紫芝沉默半晌,才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好,你們韋宮正有心了。”
落桑挪了挪疼痛難忍的膝蓋,終於忍不住道:“敢問尚儀大人,奴婢可否站起身來回話?”
紫芝一副愕然的表情,忽而笑道:“適才可是陳典正自己要下跪磕頭的,我又沒逼你。”
落桑咬着嘴脣,想到自己剛纔伏在她腳下卑躬屈膝的模樣,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陳典正又不是戴罪之身,自然不用這麼一直跪着。”紫芝很好脾氣地笑了笑,見她扶着膝蓋就要站起來,忽又話鋒一轉,“只是我怎麼記得,當年陳典正新官上任風頭正盛的時候,是從不允許宮人在你面前站着回話的吧?”
“……”落桑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只得忍痛繼續跪着。
紫芝彷彿沒看到她眸中的屈辱與怨恨,又和顏悅色地問了她一些宮正司的日常瑣事,直到遠遠看見皇帝李豫下朝回來,這才依依不捨道:“到底還是與舊日裡的姊妹聊天最是暢快,可惜我還有事,不能與你多聊了。以後陳典正若是有空,不妨常來延慶殿陪我說說話,咱們姊妹倆也好更親近些。”
落桑一張臉早就氣成了豬肝色,垂首道:“多謝尚儀大人垂愛,奴婢無事不敢叨擾。”
紫芝笑着擺了擺手:“好了,你下去吧。”
落桑艱難地站起身來,雙膝痛得幾乎麻木,才一挪步又險些摔倒。
李豫用憐憫的目光看了蹣跚離去的落桑一眼,走過來語重心長道:“紫芝,你想在宮中立威也得有個度,那女官看着也一大把年紀了,腿腳肯定不如年輕人靈便,你還讓她一直這麼跪着,豈不是無端傷了人家的膝蓋?”
獨孤盈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解釋道:“陛下有所不知,那位陳典正也只是三十許的年紀,只是看起來有些顯老罷了。”
李豫有些尷尬地笑了兩聲:“是、是嗎……”
紫芝也幾乎要笑出眼淚來,道:“陛下快回去批閱奏章吧,我都已經整理好了。”
李豫又滿心疑惑地看了一眼落桑遠去的背影,然後被獨孤盈拉着回蓬萊殿去了。紫芝去尚儀局處理了些內廷的瑣事,吩咐幾個得力的內侍悄悄去把受刑後的谷蘭擡回延慶殿。八十杖雖不致死,卻也足以把一個弱女子打得只剩下一口氣。谷蘭渾身是血,在延慶殿的廂房中一連昏睡了好幾天,這日迷迷糊糊地醒來,一睜開眼就見紫芝正坐在自己牀邊,忙掙扎着跪起身來,含淚道:“奴婢謝尚儀大人救命之恩……”
紫芝忙扶着她躺下,柔聲道:“你不用謝我,當初多虧你去盛王府報信,否則只怕我和盛王殿下都活不到今天。”
谷蘭虛弱地側臥在牀上,哽咽着搖頭道:“奴婢只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辦事罷了,不敢居功……娘娘被李輔國殺了,身邊侍候的人也都在獄中等着處斬,唯有奴婢一人有幸得尚儀大人相救,結草銜環,亦不足以報答深恩……”
紫芝嘆息着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張皇后對盛王殿下有恩,我救你一命,也算是了結了一樁心願。你且在我這裡安心養傷,身子好些了再去掖庭局服役,等把表面功夫做足了,我再爲你另安排個去處,定然不會讓你吃太多苦頭。”
“多謝尚儀大人!”谷蘭感激得滿眼是淚,卻又悽然道,“只可惜捱了這八十杖,奴婢的身子算是廢了,以後再難有機會報答尚儀大人……”
“你還年輕,身子自然能慢慢養好。我之所以不打算把你留在身邊,是因爲……”紫芝頓了頓,輕輕一嘆,“我如今雖看起來風光,但終究不屬於這裡,你跟着我,以後纔是真正的前途未卜。”
谷蘭何其聰穎,怔了怔便心中瞭然:“尚儀大人還是想與盛王殿下……”
紫芝堅定地頷首一笑:“沒錯,哪怕是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也不會放棄和他在一起。”
谷蘭只覺得有些難以理解,爲什麼那些站在權力巔峰的女子總會爲了一個男人輕易放棄手中的一切,昔日的張皇后是如此,如今的裴尚儀亦是如此。她們這是讓感情衝昏了頭,還是本就視富貴權勢如過眼雲煙,胸懷灑落,光風霽月?這時,只聽門外響起宮女妙兒清脆的聲音:“尚儀大人。”
紫芝起身走到門外,問道:“什麼事?”
妙兒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道:“陛下來了,說是有事要與尚儀大人商議。”
紫芝已看到站在庭院中賞花的李豫,忙快步走上前去見禮。李豫和她一起走進書房,屏退左右,從袖中拿出一個卷軸來遞給她。紫芝接過來一看,只見上面用工筆繪着大大小小近百間房子,不禁詫異地問:“這是什麼?”
李豫微笑着回答:“李輔國家宅的詳圖。”
紫芝眼中精芒一閃:“陛下打算動手了?”
李豫點點頭,脣角的笑容愈發意味深長:“紫芝,想不想親手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