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列車窗戶,躍入毅虹眼簾的是大大的“鷺城”二字。啊,夢寐以求的城市到了。她貼緊玻璃,打量着這座神奇的僑鄉之城。
蔚藍的海水、神奇的島嶼、涌動的人潮,林立的樓宇、密佈的商店、炫目的廣告……一切令人眼花繚亂,這個七彩繽紛的世界就是傳說中崛起的特區?
她牽着思鎖的手,怦然心動地匯入了出站的人流。
位於梧村田園中的鷺城火車站雖然不大,但是周邊大片農田中已經聳立着不少塔吊,“大力弘揚嘉庚精神、海堤精神、英雄三島精神”的巨幅標語高高地懸掛於塔頂,可以想象,不久的將來火車站就會淹沒在商業的海洋之中。
毅虹停下腳步,把目光凝固到附近的塔吊上,“嘉庚精神”是什麼?愛國愛鄉,傾資興學……她冷笑一聲,自己豈能去踐行這樣崇高的精神?縱然這裡建成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那與自己有半毛錢關係嗎?帶着兒子來到僑鄉,只是爲了尋找一條人生的活路而已。
思鎖抱着毅虹的腿,肚子裡咕嚕咕嚕亂叫,看着旁邊小攤上的包子、麪條、炸串、臭豆腐、五香蛋……他的口水就一口一口地直往肚子裡咽。
毅虹摸摸自己的口袋,卻身無分文。身居一無所知的城市,面對舉目無親的他鄉,如何才能讓兒子吃頓飽飯?去乞討?這是她不能突破的底線。就是在她被逐出家門的那段苦難日子裡,寧可吃爛菜根、喝野菜湯,也從未乞討過。
唉,思鎖也漸漸長大了,該怎麼活下去也得與他嘮叨嘮叨。
“兒子,餓吧?”
思鎖點點頭。
“我們沒有錢,怎麼辦?”毅虹問。
思鎖不想說話,也許是餓的原因吧,他有氣無力地指了指前方。
毅虹擡頭看去,一位老嫗蓬頭垢面地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隻用於存放施捨錢幣的破碗。她雙手合十作揖,嘴裡唸叨:“貴人,行行好。”
行人各有各的表示,有的就當沒有看見,昂首而過;有的用手捂着鼻子,蔑視地瞄一眼;有的繞個弧形,離她三尺;有的邁着闊步,嘴裡咕囔着滾開。當然,也有好心人,給一分、二分、五分、一角的都有。
其實,也難怪路人無情,誰知道是真是假。聽說,有的人故意裝扮成叫花子,博得人們的同情而斂財。路上也常見缺胳膊少腿兒或眼瞎的兒童,據說被拐後,被殘忍地致殘,逼着他們爲主人乞討。當然,確實也有生活無着落,而被逼上梁山乞討的。沒有人去打假,誰能辨別出真僞呢?
“你是說前面的乞丐?”毅虹不無失望地問。
“不是,不是,媽媽。你不是給我講過‘不食嗟來之食’的故事嗎?我怎麼會去要飯呢?我是說這個乞丐前面的那人。”思鎖像小大人似的說了一通。
毅虹又擡頭向前望去,那是一位老爺爺,正彎着腰在地上撿瓶子和塑料袋什麼的。
毅虹雖然餓得眼冒金星,思鎖的話就像一劑止餓的良藥,她高興地說:“思鎖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對,人要有骨氣,咱再艱難也不能去乞討。拾破爛可賣錢,拾爛菜能度命。我們剛到鷺城就先這麼着唄。”
城市與農村不同,垃圾多,裡面藏的寶貝也就多。一天下來,填飽肚子自不用說,撿到的廢品竟然賣了五角錢。這讓毅虹和思鎖異常興奮。
對於毅虹,這是多麼燦爛的笑,也是久違的笑,自從懷孕到現在何時如此開懷笑過?
與垃圾打了一天交道,儘管也會有人投來鄙夷的目光,但靠自己的雙手誠實勞動,最起碼能填飽肚子,這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
在垃圾裡撿寶,廢物利用,城管人員應該不會反對,也就是說不會作爲盲流遣返。但是居無定所,露宿街頭、橋頭,這可能是不允許的。她要吸取在申海編故事謊稱乞討露宿街頭而被作爲盲流收容的教訓。千萬不能在市區露宿,若被遣返,將前功盡棄。
夜裡寄身何處?這是迫在眉睫的問題。到城鄉接合部兩不管的地帶,找個廢棄的窯洞、橋洞,甚至在樹林裡搭個小棚子寄身,這應該相對安全。不管怎麼說,棲身之地必須是無人管理的地方纔行。
若能如此,白天就可以到城裡邊拾荒邊找工作,也許能走出一條新路來。
毅虹帶着思鎖走大街穿小巷,離開了喧鬧的城市中心。
“媽媽,你看,前面有個袋子。”
“去,拾起來看看。”
沉甸甸的尼龍布袋子裡,有一本高考複習資料和十來只裝在小塑料袋子中的包子。
“思鎖,你在路邊等失主來認領,裡面有資料人家一定很着急。我在附近撿垃圾。”
“好的。”思鎖答應着媽媽,就站在路邊盯着行人,等候失主到來。
一位小夥子滿頭大汗,騎着自行飛奔過來。他看到了站在路邊的思鎖手提的尼龍布袋,就來了個急剎車,差點摔倒。
“謝謝小弟弟!真急死人,我還以爲找不到了,多虧了你。”小夥子非常感激地說着,立即從思鎖手中接過尼龍布袋。那小夥子打開袋子一看,急得周身顫抖起來,眼裡射着質疑的目光,問道:“錢呢?”
思鎖不解地問:“什麼錢?”
“一千塊去哪兒了?”小夥子沒好氣地質問。
“撿到的時候,裡邊就沒有錢。”思鎖解釋說。
“還拾金不昧裝好人?快把錢還給我,一千塊錢!”小夥子不客氣地說。
“叔叔,我從來不會說謊的,不曾看到錢,真的不騙你。”思鎖委屈地說。
“偷了錢還裝什麼裝,去派出所談。”小夥子用鷺城方言說着,拽着思鎖的胳膊,不分青紅皁白,把他往派出所扭送。
看熱鬧的羣衆都指責思鎖說,小小年紀,手腳不乾淨。
思鎖委屈地哭了,大聲喊:“媽媽,救我!”
正在不遠處撿垃圾的毅虹聽到思鎖的呼救聲,立馬衝向路邊。怎能去派出所?如果檢查身份,不就露餡兒了嗎?那樣,就得回十里坊啊。她想以氣勢壓住對方,一邊奔跑一邊大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憑什麼去派出所?放開我兒子,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搶錢還有理了?心虛不敢去派出所?”
“叫花子還能教出好人?”
“一看你兒子就像個賊。”
毅虹顧不得路人的指責和謾罵,在圍觀人羣裡橫衝直撞,試圖衝出去追趕思鎖。眼看很難突圍,她就跪在地上哀求:“放我走,我要救兒子。”
當圍觀羣衆散去後,思鎖已經被帶出去很遠。
民警分別做了筆錄,並安慰小夥子說:“周向城,不要急,你先回去,我們將繼續審查。只要錢是他拿的,一個也跑不掉。你也好好想想,有沒有把錢放在其他什麼地方,不要冤枉了人家小孩。你想,小孩如果真拿了錢,爲什麼不逃走,而是站在路邊等你呢?”
“警察同志,錢就放在這袋子裡,肯定是他拿的。那男孩兒不是在路邊等我,而是在等他媽媽。我再晚一點點就抓不住他了。”周向城說着就跪在地上。
俗話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周向城這麼一跪,警察有點慌了,連忙對他說:“快起來,快起來,別急,啊,我們會重視這個案子的。你先回去,等他媽媽來找兒子,我們就把她扣下來審訊。”
周向城剛走,毅虹就氣喘吁吁地來到派出所,警察簡單核對了一下身份,就把她與思鎖關在一起。
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指控,讓毅虹和思鎖有口難辯。毅虹心裡很難受,好不容易來到鷺城,做了好事若被遣返十里坊,那該多冤啊。再說,如何向兒子交代?明明是拾金不昧助人爲樂,反落得身陷囹圄,以後還怎麼教育他做一個好人呢?
一千塊錢,在一九七九年也確實是一筆鉅款。有失主的舉報,有路人的證明,毅虹和思鎖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若辦理拘留手續,把毅虹和思鎖一起關進看守所,按程序提審確實省事很多。但當班民警對毅虹和思鎖的話將信將疑,爲了穩妥起見,只是採取了留置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