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克臉率先換上潛水裝備,發泡橡膠順滑的質感在撲克臉粗糙褶皺的皮膚上劃過,衣服上的一絲涼意沁進他的皮膚。貼身的潛水服勾勒出撲克臉頎長瘦弱的身材。
老蔣的潛水服是加大號的,他好不容易把自己塞進去,已經累的滿頭大汗。正巧阿慎進來,見到這一幕,不由地抿嘴笑,說道,“這麼有彈性的潛水服都包裹不了你,看來你這個幫主平時當地還真蠻愜意的。”
老蔣本來心裡就煩躁,聽阿慎一說話,不禁火不打一處來,抄起手邊的東西就朝阿慎扔過去。嘴裡還罵了句,“流氓!”
阿慎“哎喲”一聲,險些沒有避開老蔣扔過來的東西,那東西哐噹一聲,砸在鋼化玻璃門上,叮叮噹噹地掉在地上。
“怎麼了?”俞悅聞聲匆匆趕進來,她剛換好潛水服,深藍色的潛水服在她身上,顯現出她雖然瘦但依舊凹凸有致的身材。撲克臉愣了一瞬,走到門邊,說了句,“沒事,東西掉了。”他在俞悅旁邊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東西,舉起來打開,對着老蔣,“別亂丟。”原來那個小鐵盒子裡面放着的,是前不久老蔣送給撲克臉的玉鎖。
老蔣知道自己一時衝動,不禁懊悔,又看到阿慎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白了他一眼後終於把差點爆發的脾氣壓制下來。讓他覺得奇怪的是,他並沒有覺得對阿慎的話有多生氣,偏偏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伸手接過裝着那把白玉鎖的小鐵盒子,對撲克臉說,“這盒子不錯,挺精緻。”
“我找人看過了,你這把鎖是由玉做成的。玉的成色很好,你送我太可惜了,還是還給你吧。”撲克臉遠遠地把盒子拋給老蔣,老蔣順當地接住,走過來重新把盒子塞到撲克臉手裡,“既然送你了,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要所有人跟你一樣,我這幫主也別當了。”
“得意。”阿慎在一邊吐槽。撲克臉對阿慎沒有不滿,只是從第一眼見到他,就發覺,這個阿慎的性格和自己的完全不同,但是隨着時間過去,他在愉悅身邊的時候,已經越來越像自己。
想到這裡,撲克臉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一樣的難受,恨不能呼吸過來。他慶幸自己戴着人皮面具,別人看不出他真實的表情,現在他一定難受地面目猙獰,臉色蒼白。他微微撇開頭,留給並排站着的俞悅和阿慎一個鬢角的剪影。幾分鐘像幾天一樣漫長,胸口的疼痛像一條千足蟲在他身體裡遊走蔓延,死死地用長滿尖鉤的腳鉤抓他的五臟六腑。疼痛來得快去的也快,當他緩緩擡起頭,面對像他投來疑惑視線的老蔣,嘴脣蒼白地微微顫抖。可是這時候,他看到了——越過老蔣肩膀射過來的微弱卻溫柔的光芒。太陽正在一點一點從海平面升起,遼闊無邊的海平面上,被陽光染得紅橙色一片,閃着金光,從極遠極遠的天盡頭暈過來。旭日像一輪紅色的圓盤,沒有猙獰有力的光照,只有溫柔如母親手掌般的撫慰。
撲克臉覺得胸口一陣暖意,暖意驟然上升,噗地吐出一口鮮血。
不經意間,俞悅撲過去,扶住了撲克臉倒下的身體,隔着薄薄的潛水服,身體與身體熟悉的觸感讓俞悅愣了一下。
“怎麼了?”老蔣和阿慎同時撲過來,老蔣把撲克臉從俞悅手臂中挪開,和阿慎一起把撲克臉扶上牀。俞悅卻怔在地上一動不動。只短暫的一瞬,手心手臂和皮膚溫度的傳遞,莫名地讓她想起,遙遠記憶裡,她和阿慎並排而立,手臂不經意間觸碰,皮膚的柔軟溫度。
“俞悅悅!俞悅!”她隱隱聽到有人叫她。她從記憶的碎片中擡起頭,目光渙散。
“去把撲克臉包裡的藥拿過來。”老蔣在牀頭喊道。
俞悅如夢初醒,見到老蔣着急的眼神,不禁嚇了一跳,老蔣的表情除了着急還帶着憤怒。他在憤怒什麼?俞悅迷惑着在撲克臉揹包裡翻找。
“在外面的口袋。”老蔣的聲音再一次傳來。
“哦。”俞悅把手伸進揹包的外層口袋,掏出一個小白瓶子,她匆匆看了一眼,沒有標籤。“是這個嗎?”
老蔣接過,顫抖着倒出兩枚小小的血紅色藥片,塞到撲克臉嘴裡。
“別擔心。”阿慎見俞悅從剛纔起就魂不守舍的樣子,走過來,搭住她的肩膀,試圖安慰她。
俞悅本能地往旁邊走開一步,避開阿慎。直到這一步邁出,俞悅才驚覺,自己身體的反應。她看着阿慎,她從阿慎的眼裡看不到任何表情,只有他面對窗外的陽光,清澈透明的光亮。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和暖地照在船艙的地板上,地板處處斑駁,在地板的某處,撲克臉吐出的鮮血漸漸幹凝成暗紅色的印記,滲進木質地板的紋理。
撲克臉的驟然昏迷讓他們不得不推遲了下海計劃。老蔣一直沒有離開,他察覺到,撲克臉這次的昏睡和以前的不同,從前的昏睡僅僅是昏睡,這一次,從撲克臉睡夢裡時不時的夢囈,老蔣知道,他睡得更加深沉,並且這種深沉,還伴隨着身體的疼痛。
“我睡了多久?”撲克臉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他微睜開眼睛,光線射進他的眼睛,他感覺刺眼。擡手擋在額頭上,迷迷糊糊地問老蔣。
“一天。”老蔣看看窗外,夕陽已經幾乎沒入海平線。
“嗯。”撲克臉重新閉上眼睛,用極低的略帶沮喪的聲音說道,“明天再下吧。”
“嗯。”老蔣想起身離開,身體卻不聽使喚,原來坐的久了,身體僵硬。他苦笑,索性問出了心裡一直盤算的問題,“你的身體還好嗎?”這個問題,老蔣在心裡繁複衡量,他真正想問的是,“你的身體還能下墓嗎?”然而,多年的瞭解讓老蔣放棄了,撲克臉絕對不是那個會因爲身體原因就放棄想要做的事情的人,即使後天就要死,他也會下這個墓。老蔣唯一可以問的,就是,“你的身體還好嗎?”
“沒關係。”撲克臉轉身過來,“這裡就是我要找的地方,地磁場的異變讓我的身體也跟着產生這麼強烈的反應。”撲克臉喘了口氣,說道,“我一定要下去看看。”
不出所料的回答,老蔣沒再說什麼,稍稍活動了一下雙腿,起身離開。
當晚,卓凡和瑪依莎來看過撲克臉,阿慎也趁老蔣離開後來了一小會兒,然後離開了。只有俞悅,沒有出現,卻是一夜沒睡。
入夜後,俞悅聽着窗外風聲漸起,船體顛簸起來,原本沒有睡意的她更是一點也睡不着了。她起身披了一件毛衣就往外面走。初春的海上依舊冷風瑟瑟,寒氣像是從她每個毛孔裡鑽進來,她打了個哆嗦,依舊往甲板上走。
甲板上的風很大,迎面吹來,吹地俞悅的頭髮使勁往後揚。她用手梳了梳自己的頭髮,自從阿慎飛機失事之後,她就沒有理過發,半年多的時間,頭髮由原來的齊肩短髮,長到了長髮。海上很黑,分辨不出海和天,擡頭也沒有星空,只有濃黑密佈的烏雲,翻滾着壓下來。
“要下雨了。”身後傳來略帶沙啞的聲音。
俞悅辨別出了那聲音,她勉強擠出笑容,回頭看着從黑暗裡走來的撲克臉。
撲克臉裹緊了長長的羽絨服,從船艙那頭走來,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地看着俞悅,又看看天。“應該是場很大的暴風雨。”
“我們可以安然度過嗎?”俞悅心裡平靜,此時的她一點也不覺得害怕,這連她自己也感覺到詫異。
“會的,這艘船原來是船廠生產給德國船用公司的,無論是設計還是裝備,都是一流的,這樣的海上風暴,不成問題。”撲克臉遲疑了一瞬,說道,“這艘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名叫鯨魚號。”
“鯨魚號,是海里的那個鯨魚嗎?”俞悅微微笑道。“這個船用公司還真浪漫。”
“浪漫的是船用公司的老闆,聽說,他很愛他的妻子,曾經答應她要帶她出海看鯨魚,可是生意上太忙了,根本抽不出時間。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後來有那麼一天,他的妻子車禍去世了。他才發現自己在忙碌裡錯過了這麼多……”
“原來這艘鯨魚號,竟然是他送給亡妻的禮物。”俞悅回頭看着這艘船。當初阿慎訂下這艘船的時候,她曾經反對過,這艘船太過豪華,根本不適合這次危險的出行。而現在,當她看到整個船體,在滾滾烏雲下反射着幽暗冷豔的光,像是海里的鯨魚,無聲地前行。她竟對這次出海打從心裡產生了敬畏,也對這艘船,產生了別樣的情愫。她把飄飛到耳邊的髮絲別過耳後,說道,“你知道嗎?以前阿慎也是整天整天的忙,我們幾乎沒有時間在一起。不過老天對我比對那個老闆好多了,至少現在,阿慎天天都陪在我身邊。”
撲克臉心猛地一緊,他心裡深藏的懊悔和歉疚無法說出口,只能藉由這艘船的故事來表達。只不過,再怎麼說,愉悅身邊,已經不是他了。俞悅口中說的現在,只是過去自然的延續,沒有對過去的糾結,只有對現在的慶幸。他又怎麼能夠忍心打碎她的美夢。
撲克臉脫下身上的羽絨服,披到俞悅肩頭。
海風夾雜着撲克臉身上的氣息,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氣味。當俞悅多年後回憶起來,閉上眼睛,似乎仍然可以聞到,當晚,海風夾雜着撲克臉身上淡淡的香氣。
風聲遠了。
當俞悅回神過來,撲克臉已經不在了。她心裡的悵惘沒來由地涌上來。海風更盛,海水翻涌。俞悅裹緊撲克臉的羽絨服,羽絨服上殘留着撲克臉微弱的溫度,她竟覺得有些懷念和眷戀。再一次將羽絨服裹得更緊,往回走去。
一夜無話。
第二天,天氣一場惡劣。狂風大作,夾雜着豆大的雨滴,噼裡啪啦打在鋼化玻璃上,如同老天在向這出海的人發泄心裡的怨恨。所有人聚集到撲克臉的房間,小小的房間裡頓時變得非常溫暖。撲克臉已經換好潛水服,外面套了俞悅剛送還回來的羽絨服,坐在牀邊的沙發裡。
其他人或坐或站,面帶愁容。
“天氣這麼差,你們還要下海嗎?”卓凡忍不住首先問道,透着擔心。
老蔣巴不得天氣一直這麼惡劣,他們或許可以因此打道回府。想到這裡,他看看撲克臉已經換好的衣服,嘆了口氣,對卓凡說道,“海面天氣惡劣,但海底卻很平靜。”
“可是你們要怎麼才能潛下去?”卓凡提出了最關鍵的問題,他剛說完,幾乎所有人都看着他。
“我先下去。把繩子牽引下去,如果你們要下海,就順着繩子下來。”
“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卓凡爲撲克臉執意在這麼惡劣的天氣下海感到不可思議,“說不定這暴風雨很快就停了。”
撲克臉搖搖頭,眼神裡盡是擔憂,“出海之前,我聽過預報,這次的風暴不會那麼快結束,最少要持續一週。”
卓凡不說話了,他知道一週意味着什麼。他們只准備了一週的食物和水。
“那你爲什麼不早點說?”阿慎責備道,“你這是要拖着所有人跟你送死嗎?”
“你什麼意思?”老蔣反駁,老蔣知道撲克臉着急的原因。在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他的身體在衰退,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如果你們不願意下海,就我和撲克臉下。在船上很安全。”
“是啊,幸好我準備了一條大船,不然我們都要死在這裡了。”阿慎不依不撓。
“是啊,多謝你!”老蔣越發沒有好氣,撲克臉的不學無術和肆無忌憚,早就已經讓老蔣厭煩至極,“你以爲你怎麼可以借到這條船,還不是因爲……”
“老蔣,別說了。”撲克臉輕聲制止。他低着頭,慢慢說道,“因爲我身體的原因,讓大家冒險了,很抱歉。”他擡起頭,看着俞悅說道,“你和阿慎就留在船上吧,我和老蔣下海。”撲克臉說完,朝老蔣點點頭,取過放在角落的揹包,就往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