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牧衝一生過得並不愉悅。他是寒門出身,父母早亡,由兄嫂拉扯大。寄人籬下的滋味自然不好受,嫂子嘴硬心軟,平常的白眼和冷嘲熱諷也算不得什麼。關鍵是魏牧衝務農不行,經商不行,平日裡便只是讀書讀書讀書。
讀來讀去,眼見豪強跋扈,民不聊生,讀出個爲國爲民,讀出個江山社稷……最後,讀出個進士出身。
懷抱赤子之心進入廟堂,想着是爲國爲民做件事的。抱着這心思上書參了崔相一本,歷數崔相十樁大罪。結果根本沒有攪起什麼風浪,他只是被髮落到一清水衙門,做些抄抄寫寫的小事。
一肚子錦繡文章,爲國爲民的大願,最後無處施展,整日介以酒澆愁,於是愁上加愁。
也就是這次相府被扳倒,他有了重新被啓用的機會。其實他不算李樂天的親信,李樂天幾乎沒有親信。這次朝堂大清洗,李樂天突然發現了還有這麼個人,在崔相掌權時,就敢上書參奏。這是個忠臣吶……
於是他被從清水衙門中拎出來,丟到汝南城做事,算是掌了實權的官職。一城之主,軍政稅一把抓,是有甩開膀子做一番事業的機會。但他哪裡知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起了勢,他的窮親戚也跟着發跡。這些都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大半生受人白眼,受人欺凌,如今好不容易抖起來,還不得連本帶利,將這些年受的苦都還回來。
於是汝南,變成了現在的汝南。
面對程大雷的質問,他只感覺一陣陣頭暈眼花,耳邊嗡嗡作響。隨之,他大笑一聲,笑得有幾分淒厲。
“程當家的話未必沒有道理,是魏某先入爲主,小看了天下英雄。若有機會,倒想好好向程當家請教,聽君一席話當勝讀十年書。”
程大雷點點頭:“放心,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魏牧衝不以爲意,道:“從前程當家做的事功過自有世人評說,世人心底自然有桿秤,魏某也不敢妄下斷言。但魏某確信一件事,現在殺了你,爲國爲民都是有利的。”
“原來還是要動手吶。”程大雷冷笑一聲,又從懷裡掏出一樣物事。
金光燦爛,耀人眼暈,魏牧衝下意識就想跪倒。
“瞧見沒有,這是陛下頒下來的聖旨,你敢向我動手,你眼裡還有王法麼,你眼裡還有陛下麼。”
魏牧衝並不懷疑這聖旨是真實的,剛纔想要屈膝跪倒,不過是下意識的動作而已。而現在,他臉上並無多少反應。
“只要於國於民有利,王法又如何,陛下又如何。只要能殺了你,便是事後陛下將我千刀萬剮,我也算死得其所。正如程當家剛纔所說,魏某的前半生或許的確沒做什麼事。那今日就用這條命做一些事。”
程大雷忍不住爲他拍手叫好:“當真是忠心耿耿照汗青,我倒是想問一句,假若我死在此地,西北涼州會如何,京州長安會如何。不敢誇下海口,十年大亂是跑不了的。魏城主,這也算爲國爲民麼?”
魏牧衝一楞,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再則說,你確認你真的能殺掉我?”程大雷輕輕敲着劍柄。
魏牧衝道:“這座茶樓周圍有一千精兵,整個汝南城有我五千城防兵,程當家便有插翅之能,\b也無法活着離開汝南城。”
“喔,你確定麼?”程大雷問:“不如試一試,看我手中劍能砍幾個腦袋,如汝南城又留不留得下我程大雷。”
魏牧衝攥着拳頭,青筋暴起,殺子之痛自然要記在程大雷身上,他很想一聲令下,在此地將程大雷剷除。但正如程大雷所說,自己真有把握殺掉他麼?更況且,殺掉他之後,涼州必亂。到時候精銳的蛤蟆軍殺到京州,陛下剛剛收拾妥當的長安,怕是會再次被攻破。
心中天人交戰,難做決定。
程大雷揮揮手,道:“好了,趕快準備飯食,今天本當家要在汝南城歇息一夜,你要好生招待,若是招待不週,小心匹夫劍專斬不臣。”
魏牧衝深吸一口氣,微微將頭垂下:“請。”
程大雷看不見他此時臉上表情,不過據他想來,當是牙都快咬碎了。讓一個朝廷命官對一個山賊卑躬屈膝,他心裡自然不會好受。
但程大雷也不關心他的心路歷程,只要他不衝自己下手就好。
程大雷大搖大擺的走出茶樓,那李槐倒在原地,魏牧衝一揮手:“拿了。”
李槐沒有反抗,望着崔白玉的背影,縱然崔白玉連頭都沒有回,但他臉上卻露出欣慰的笑容。
程大雷的住處被安排在汝南城的城主府,這府邸也算很有氣派,但卻沒幾個僕從下人,如此看過去,竟然有幾分荒涼。
如此說來,魏牧衝的確是個難得的清官。但這確實也算不什麼,魏牧衝自己守得住清貧,他的親戚子弟未必受得了。汝南城如今被搞得烏煙瘴氣,雖然手刃親子有些殘忍,但那魏明魏公子卻未必不是死得其所。
人都退了,劉發財也收起一路上的漫不經心,認真道:“大當家,那姓魏的真會放我們平安離開麼?”
程大雷搖了搖頭,手指輕輕叩着桌面道:“是該想個脫身之策吶。”
魏牧衝沒有動手,只是因爲擔心殺不了而已。不僅僅他一人這麼想的,程大雷仇人是多的,許多人都巴不得程大雷趕緊去死。
既然已經暴露身份,可以相信,接下來的路程定然是殺機重重。
程大雷一死,京州必定是十年大亂。這種事,魏牧衝不是沒有想到,但未必有多在乎。能殺了程大雷,定然可以青史留名,說來說去,他們心裡未必想的是爲國爲民,還是想得自己多些。
事實與程大雷所料不差,當他進入城主府後,程大雷走出涼州的消息便已經傳開。
大家都知道當今天子邀請程大雷前往藩王大會,但他能不能來,大家心裡還是不知道。卻是沒想到,他當真是吞天的膽子,竟然敢走出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