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戚禧離開了家鄉,一路遊蕩,閒散時便研練武藝,從陳修全處學武四年,得來高藝,也愛上武藝,時有潛心探悉,浪跡時,好留意會武之客,以此引來仿習,大有裨益。高戚禧總信奉陳修全師傅一言:研武最佳妙之處,是能自主自握。於是想自創一套功夫,讓它成爲自身絕技!而又對水雲念念難忘,故創出曰九霄雲的掌法,有記念水雲之意。此九霄雲有九式,其中八式名中有云,曰:翻雲覆雨、飛雲追月、烏雲遮日、風起雲涌、鶴飛雲天、晚虹穿雲、火燒赤雲、風捲殘雲。另一式,以水代雲,曰:芙蓉出水。名不同,用處亦不同,正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這掌法厲害,並非招式奇妙獨特,所謂力由氣發,功效正在內勁上,若人讓掌勁碰上,即死即傷。高戚禧內力深厚,氣勁激發,所涉廣大,威力懾人,霸強無比!
高戚禧東去,這日來至荊州,進了酒店,剛用了些酒菜,忽聞旁邊大吵大鬧,轉頭一看,幾位酒保正向一位客人索要酒菜錢,那客人沒錢,故對辯起來。辯不多時,幾個酒保便動手揍那客人。高戚禧見那酒客被打得苦叫不堪,心中不忍,於是趕去,三拳兩腳,將酒保打散。扶起酒客,向酒保道:“什麼事不好好說,硬要打人的?”酒保望着高戚禧,道:“客官休管這事,他吃了飯不給錢,招打。”那酒客慌扯着高戚禧,道:“我忘了帶錢在身上,說了下次給他,他們卻不講情理,硬要打我,他們就能打出錢來麼?蠢笨!”酒保見他嘴硬,喝道:“你這賤骨,膽敢再說一句?”高戚禧暗笑,止住酒保道:“不就是酒菜錢麼?你要多少?”酒保回道:“二兩銀子便可。”高戚禧將二兩銀子給了酒保。酒保尚滿意,又對酒客道:“小心下次不帶錢吃飯!”酒客白了酒保一眼,笑嘻嘻的對高戚禧道:“多虧小兄弟了。”高戚禧道:“不必,到我桌上共飲,如何?”酒客喜道:“小兄弟真是爽快!”兩人遂坐定桌旁。酒客道:“鄙人花念真,敢問足下姓名?”高戚禧道:“高戚禧。”花念真道:“我乃城外漁夫,每日到此捕魚,晌午在城裡吃喝,至夜暮方回家,想今日來時,將錢囊丟在魚簍裡,忘了帶來,故有此事!”高戚禧問道:“魚簍在何處?”花念真笑道:“我們有一夥人,魚簍放在江邊,有人看守,不用擔心。”花念真又贊高戚禧身手不錯。高戚禧笑而答過。
至酒足菜飽,兩人作別。高戚禧在城內遊玩數日,欲渡江南去,來至江邊,見一夥人正四處逃竄。眼前三四人跑來,仔細一瞧,一人正是花念真。花念真看到高戚禧,慌喊:“好漢,助我!”高戚禧驚問:“怎麼了?老兄,又遭人欺負?”花念真指前面一人道:“你看。”一漢子趕追着花念真,似要打他。見高戚禧擋住,對高戚禧喝道:“讓開!”一把將高戚禧撥開,要往花念真身上打。高戚禧見他兇蠻,捉漢子手道:“好漢手下留情!”漢子見高戚禧不休,二話不說,便打高戚禧。高戚禧躲開。漢子見高戚禧似有武藝,愈發來勁,連攻高戚禧。皆被高戚禧擋開。漢子這才知道高戚禧不好對付,沉下心緒,仔細想招法。高戚禧見這人武藝不弱,亦頗小心。高戚禧問花念真:“這漢子爲何打你?”花念真滿肚子委屈道:“小兄弟,你評評這理,我們是打漁人,他們也是打漁人,我們在上游,他們在下游,他們就欺負我們,說搶了他們的生業,你想大江那麼大,我們只在江邊撒一些網,能礙他們的事?還不照樣能捕魚?他們逼我等捕魚後,五中取二,我們不依,他們就這樣對待我等!”高戚禧道:“原來如此,這事還真不公!”那漢豈肯理會?劈頭蓋臉的就打。高戚禧施開攻勢,與之相鬥。不用幾合,一拳擊中其胸門。漢子爬起來又鬥,盡是吃虧,並非敵手。漢子知趣走了。花念真甚喜道:“小兄弟果真好武藝,只是那廝會再帶人來,恐於你不利!你幫了我等,自對你感激,但不可害了你呀!小兄弟你心地頗善,祝好人好運,快些走罷!”高戚禧問道:“他們有多少人?”花念真身邊一人道:“有八人,個個身懷技藝的。”高戚禧又問“其藝比方纔之人若何?”那人道:“興許差不多。”另二人也說道:“相差不多。”高戚禧笑道:“勿慌,只等他們來便了。”原來這八人皆江湖浪人,從前巧偶相遇,氣味相投,故聚在一起,其中殺人者、搶盜財物者、行案者,各不屬同,多有官府緝捕之人,或已改名換姓、喬容易貌。八人一月前至荊州,因生計所迫,江邊撒網捕魚,並非正經漁人,又技法笨拙,所獲甚少。有多舌之人對其相告,上游數裡,有夥農人也在捕魚。就是花念真一夥。八人以爲此搶損其利,故奔去告訴,要這夥農人遠離此處。而花念真一夥哪肯依順,且不知他們身懷武技,又是惡劣之徒,不將其話放進耳裡。另日,八人來看,見仍在原處,遂踢翻魚簍,施威架唬,要取其五分之二收益。有人抗衡,他們就打,很是霸道。八人走後,漁民商議,一同對付八人。翌日,八人又來,要讓諸漁民交鮮魚。漁民羣起攻之。哪知他們都是厲害人,三拳兩腳,就把漁民打得七零八亂。一些人只好遷往別處。而花念真一幫自有辦法,使一人遠處通風,見來了就跑,十數日平安無事。但又一多舌之人對他們說了此事。今日他們另道而來,逮了正着,將一些人打了半死,還東捉西抓,追打逃者。
高戚禧五人等了片時,八人果然過來。其首一人走向高戚禧,道:“壯士,幸會!”高戚禧哂笑道:“我叫高戚禧,敢問足下名姓?”那人道:“上官全。”高戚禧微點頭。上官全又道:“適才壯士傷我兄弟,不服這口氣,來請賜教!”高戚禧道:“遵便!”說打就打,擺開龍爭虎鬥架勢,鷹眼瞪鷂眼,一會便動手動腳。兩人打了一些時候,高戚禧不費氣力,漸將上官全制伏。上官全敗退,嘆道:“好身手!”呼七人齊鬥高戚禧。高戚禧周旋一陣,施出九霄雲,數發風卷殘雲。八人中掌,掀翻在地,創傷頗重。八人領教了掌法威勢,無膽再戰,相互攙扶,退至一邊。花念真欣喜異常,於高戚禧道:“精彩!走,小兄弟,我請你吃飯。”幾人一陣呼叫,擁高戚禧往酒店去了。上官全以爲高戚禧是花念真一夥漁人邀來的俠士,特意治對頭的。故八人離了荊州,免再招禍上身。
高戚禧自別漁夫後,渡江南下,一路東行,遊山玩水,恣意吃喝。身上無錢,便往富貴家宅或酒店中盜竊財物,甚是自在!空閒之時,寫信回家。如此又是一年,高戚禧已至武夷山,見那山景迷人,決意山中玩賞數日。頭日遊耍,只在淺表之地,並不見有多少人,或是山水遊客罷了!爾入深林,漸見人員愈多,觀其動靜,似山中強盜或義軍。於是想留待幾日,看個之所以然。況雲氣清爽,山中幽靜,景色佳美,習練武藝,亦爲快事。是日清晨,正在修藝,忽聞遠處有人吵鬧。高戚禧頗奇,尋着聲音,臨近一看,果然有一男二女。仔細看那三人,男的美如冠玉,氣宇軒昂,稍有憂愁,兩女子微帶慍怒,相看之時,即有敵意,似一對情醋。此時無話無言,各自沉凝。高戚禧耐心等待。許久,綠裙女子催迫男子道:“你說一聲,到底娶不娶我?”男子着急,支吾道:“你何必如此……”綠裙女子打斷道:“你不要推三阻四。我今日只要你說明白,到底娶不娶我?”白裙女子正抱個娃兒,扯了扯男子,形容急慮,意使男子不答應。男子橫了心,背身切齒道:“不能!”綠裙女子又羞又惱,哭喊一聲“肖終業”。男子緩緩回頭,卻不看她。綠裙女子拔出三支鏢來,對男子道:“你的鏢不是打得很厲害麼?”說了,望了望飛鏢,又望男子,將鏢甩出,且喊:“還你!”男子聽聞鏢響,掠見綠裙女子怒視妻子,以爲打向妻子的,慌跑去擋那白裙女子,未近妻子,身上已中鏢,不禁捂胸痛喊。兩女子吃驚不小,過來看時,三鏢盡數打在肖終業胸上。原來綠裙女子出於憤氣,將三鏢打還肖終業時,無非嚇唬而已,從兩人列間飛打,不想害其性命,卻錯中有錯,讓肖終業飲了鏢!高戚禧見綠裙女子拔鏢,卻不知她打飛出去,及那女子甩出,方知大事不妙,晚則晚矣,發出飛雲追月,未及其鏢,打折了一樹。高戚禧也跑去看望,肖終業已氣行不接,朱口啓合。高戚禧想打通他經脈,但傷情太重,無濟於事。兩位女子嚇得泣不成聲,將懷中的娃兒也嚇得嗷嗷哭叫。肖終業摸了摸愛子,又看了看兩女子,與世長辭了。兩女自覺天昏地暗,嚎啕不已,此時又含淚相望,似有千言萬語。白裙女子抱娃兒親了親,交與高戚禧道:“壯士,煩請你把這孩子撫養大,行否?”高戚禧道:“肖夫人,這是爲何?”白裙女子愈哭道:“壯士,算我求你了!”便向高戚禧磕頭。高戚禧慌接住孩兒,連連點頭道:“我可以將他養大。”白裙女子起身,竟引頸自刎,亡終在夫君身上。高戚禧未及攔阻,肖夫人早已事了。綠裙女子亦未解其意,也是晚一步挽住。綠裙女子淚眼模糊,哀嘆:“姐姐這又何苦呢?真是我一個人的罪孽,我會讓閻王打入地獄的!”說罷,一路遠走嗚咽。高戚禧搖頭嘆息,望娃兒道:“苦了這孩兒一輩子了!”高戚禧又看那肖終業項上玉鎖,有“武夷王”三字,猜肖終業系武夷的首目,奔往一聚衆處,指喊道:“快去,你們大王死了。”幾人慌跑去看望,又有許多人圍着高戚禧道:“大王之死,可是你所爲?”高戚禧道:“若我所爲,何故來告訴?”那些人道:“不管怎樣,你得暫且留下!你懷中的孩兒可是大王之子?你搶他作甚?”高戚禧道:“託大王夫人囑咐,要我將孩兒養大,並非搶奪。”那些人道:“把孩兒交給我們。”高戚禧道:“人死之言,不可違逆。恕我難從汝命!”說罷,抱着娃兒,遠飛而去。那些人眼巴巴地望着高戚禧去了。想追也追不上,煞是無奈。
高戚禧抱着男嬰,不知如何處置,一個男兒家哪有心思去養育嬰孩?想託付與人,一路觀望,欲找人家,這娃兒若能惹人憐愛,可享精細呵護了。未尋多久,見一戶半老兩口,膝下並無後人。決意已定,走至屋內,拱手施禮道:“打擾了大伯大嬸……”兩人吃了一驚,懼道:“好漢想要作甚?我家並無錢財,不值拿奪!”高戚禧笑道:“二位勿慌,我並非強盜,只相煩一事!”兩人見無歹意,稍寬心懷道:“請講!”高戚禧道:“大伯、大嬸請看這嬰兒,可憐他昨日方失父母,無人撫養,二位若是見愛,將其養育成人,晚生不勝感激。”兩口看那男嬰,白白胖胖,甚是可愛。道:“我倆雖很喜愛,卻家中貧寒,恐糟誤了他!不如壯士另往別處,方可對得住這孩子剛逝父母!”高戚禧道:“此事二位無須擔憂,晚生自有錢財。”說罷,掏出幾錠銀,放桌上道:“如此可行否?”兩口甚喜,道:“可行,求之不得。老天賜恩,送來一個金童!”三人歡悅。自高戚禧將男嬰託付這家,兩口每日對他愛護有加,無微不至,猶奉侍皇帝佬兒一般。高戚禧也無憂慮,似往日逍遙自在,到處遊玩。有日無意來至一小山口,遠望見一包裹躺在山腳,好奇去看,吃了一驚,又是一嬰孩,觀那胯下,卻是個女的。女嬰雙眼微閉,不發聲息,氣行虛弱,許已餓了一兩日。高戚禧嘆道:“這世態,如是荒涼!”緊抱起來,走至村民家,讓夫婦將其餵飽了,這才吞吐有節,口脣啓閉起來,極是歡快。夫婦倆看女嬰這般貪孌,又憐又愛,嘆息道:“如今的娃兒怎就這般命硬!”高戚禧卻笑道:“日後這兩娃兒大了,豈不可結爲一對,順理成章?”夫婦道:“甚是。”高戚禧忽追想與水雲少時歲月,只有添悲。餘婦脫開女嬰身上髒襖,換上淨衣,細理之時,觸摸襖中有硬物,掏出觀看,一個銀瑣,上面刻字曰:大德六年、八月七日、柳。今乃九月三日,女嬰生來不足一月。
冬去春來,日復一日,高戚禧在外,時常回來看兩孩兒,心中多個牽掛,不似以前情不沾身,與洪夫餘婦也情義愈深,視如己親。高戚禧因想:“等我浪跡厭倦,可帶兩孩兒去看梅鎮的義父母和家鄉的乾爹娘。日後我若無妻,兩孩兒勝當自己的兒女了,讓他們陪伴身旁,養老送終,享樂天年!”不覺兩個嬰兒都長成孩童,男嬰取名高玉,女嬰取名高漫。高戚禧亦年過而立。
話說洪夫餘婦家處武夷山腳、安樂鄉村中,一日高戚禧於洪夫餘婦道:“愚侄離開故里十年有餘,思鄉甚切,迫於見親,明日即赴數千裡之程。”洪夫道:“小侄何時能回?”高戚禧道:“昔年東南下,此回西北上,回來時,繞北行旅,觀河北風光,到此少有數年!兩孩兒就煩大伯大嬸相照了。”洪夫餘婦無不答應。翌日,高戚禧辭別西去,因路上馳馬,非比昔時閒行,雖留看山水而延耽時日,回高家莊尚且不足三月。見到高涼翼一家時,二位義弟皆已成家,但只乾爹的寶貝女兒尚未出嫁。高涼翼與秦氏見到高戚禧,且歡且憂,爲何?原來聽說高戚禧在外仍無妻子,生出煩惱。高戚禧知其意,道:“仁兒雖無子後,但在外面倒是拾得兩個,權且交給一戶代養,將其二位當作親兒女也是一樣。”高涼翼與秦氏仍不高興道:“不可亂講,人家姓什麼?你又姓什麼?不能將別人的後人當成自己的後人。”高戚禧沉吟歎道:“說了讓乾爹乾孃掃興,仁兒這一輩子恐再無心思去找偶伴了。”秦氏道:“千萬莫這樣說,有云‘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若不娶妻生子,你父親在地下豈會甘心?”高戚禧聽罷,捶頭自罵:“我真不孝!”在高家莊住了些日子,看望幾次父母與水雲墳墓,然後去往梅鎮,來姜民青與田鮮瓏家中。姜民青已白髮蒼蒼,見到高戚禧,老淚縱橫,佯嗔道:“仁兒好狠心啦!你在外十多年,都不來看望我們兩個老孤寡一回?”田鮮瓏拉高戚禧看道:“我們以爲,我與你義父兩個,到死都不能再見你了!”高戚禧跪下磕頭道:“恕仁兒之罪!”二老扶起道:“我們哪會怪罪你呢?見到你,心裡就高興,就算挖掉我們的心肝肉,也絲毫不覺痛惜,誰教你討我倆喜愛?”高戚禧道:“義父義母厚愛仁兒,實仁兒三生之幸!”說罷,從懷裡掏出碎銀,放桌上道:“一些銀兩,義父義母笑納!”姜民青見許多銀子,驚問:“哎呀,從何處弄來如此多的銀兩?”田鮮瓏佯嘲:“他哪有甚正當銀子?還不是從外頭東偷西摸的?”高戚禧微笑道:“義父義母對我恩重如山,近二十年來,無多少時日能陪在身邊,身爲義子,心裡有愧,義父義母歲至晚年,宜從納仁兒微薄報惠,吃些好的,穿些新的,如此仁兒才高興。等義子游遍神州河山,不用兩年,給二老帶來兩個孫兒女,伴度餘年。”一番話,說得兩老口熱淚盈眶,似乎從此享盡人間親樂!
高戚禧停留一月,擇北而去,兩年後,轉至河南。行路口渴,到一桃林中,摘來幾個桃子吃了,欲尋找甘泉,進入深林,恰見一灣泉水,喜出望外,喝個爽快,又將臉灑洗,滌臂濯足,方夠。轉身未遠,忽見一白衣人倚靠樹下,唬了一跳,心中暗忖:“此地一片桃林,幽寂清淨,大熱天氣,尚無人跡,爲何單有人在此?”湊近一看,這人全身數傷,留着血跡,雙眼緊閉,不知是死是活。高戚禧伸出手指,探其鼻孔,氣息甚是微弱,看來還餓了幾日。高戚禧自用武道爲其療傷,稍有好轉,送到郎中家。服完藥、喝了幾碗稀粥後,那人才慢慢甦醒,欲下塌跪謝高戚禧。高戚禧穩住,容他慢慢歇息,日後再作言行。已數日,兩人相談,高戚禧方知這人來歷。此人姓吳,名藍伍,廬州人,家世財主,因禍起蕭牆,他二孃與其總衛奪了吳家財業,殺人滅口,才逼得吳藍伍走投無路。高戚禧知其大略,不再詢索情況,只問:“不知兄臺往後有甚打算?”吳藍伍道:“我枉爲男子漢,讓人奪了家產,實在羞愧,無臉苟活於世,除非親手奪回!”高戚禧道:“千萬別泄氣,有膽略纔有出路!”吳藍伍道:“兄弟說得是,我吳藍伍今生若不回家,誓不爲人!”高戚禧嘆道:“若我能幫得上你的話,只管吩咐。”吳藍伍道:“多謝兄弟好意,我想還得靠自己,方纔心甘。”高戚禧點頭稱是。吳藍伍問高戚禧:“兄弟家在何處?爲何到此?”高戚禧一陣沉吟,嘆道:“慚愧,小弟並無家室,父母早去,老家原在峨眉山,今番要去武夷,路過此處。”吳藍伍道:“真同乃天涯淪落之人!你我相識一場,又對我有救命之恩,不如兩個結爲兄弟,往後相互照應,情同手足!”高戚禧道:“如此正好。”吳藍伍三十八歲,高戚禧三十四歲,吳藍伍爲兄,高戚禧爲弟,皇天后土的結拜起來。拜畢,高戚禧道:“大哥這般年齡,家中原曾有妻否?”藍伍道:“大哥我年輕時遊手好閒,懶散慣了,年紀大了也未娶妻。”高戚禧道:“甚是可惜。”藍伍問道:“小弟你呢?”高戚禧道:“不瞞兄長,小弟少時有個外寄來的姐姐,正是小弟妻伴,可惜她在我父母去後三年隨也辭世,小弟難忘舊情,故到現在還孤自一人。”藍伍嘆道:“不幸之極。”高戚禧道:“小弟倒有一子一女。”吳藍伍不解,疑問:“此話何意?”高戚禧笑道:“大哥說這事有趣否!小弟在武夷山得來一男嬰,纔剛一日,又拾來一女嬰。高戚禧我豈不與娃娃有緣?”藍伍欲笑,忽把臉一變,默自問:“武夷山?男嬰?”又問高戚禧:“那男嬰今年多大?”高戚禧道:“應七歲吧!”
吳藍伍道:“可知其姓氏?”高戚禧道:“姓肖。”藍伍喜出望外,眼閃淚花,摟着高戚禧,問道:“小弟可會厲害掌法?”高戚禧暗忖:“大哥說的厲害掌法,莫不是指我的九霄雲?”遂道:“會的。”吳藍伍道:“能否打出讓大哥瞧瞧?”高戚禧閃至一邊,發出晚虹穿雲,直將十餘丈外的幾樹打折。藍伍沉靜自語:“果然好掌法。”高戚禧打畢,至吳藍伍身前道:“這是我九霄雲掌中的一式晚虹穿雲,讓大哥見笑了。”吳藍伍不言不語,只望着高戚禧嘩嘩落淚,連嘆“天意”、“天意”。高戚禧見他感傷,輕問:“大哥何故如此?”吳藍伍手摸高戚禧道:“小弟,真沒想到這麼快就找到你了!”高戚禧道:“原是續緣前世,大哥不也是這般說麼?”吳藍伍卻從懷裡掏出一個金鎖,獻與高戚禧道:“小弟請看。”高戚禧接過,念上面字跡:“癡緣夢、聚離風、我的情、你不懂。”正面刻了兩句,反面刻了兩句。高戚禧頗疑,且問:“這是……”吳藍伍讓高戚禧坐下,自己就先坐在樹底。藍伍問:“小弟還記得六年前在武夷山上一遇麼?”高戚禧記憶猶新,道:“記得,我兒高玉正是山上所得。”吳藍伍道:“這金鎖就是給他的。”高戚禧不解。吳藍伍道:“直說了,是給他父親的。”高戚禧始知其頭緒,問道:“不知主人系何來歷?”吳藍伍道:“此物主人與他父親曾有一段情緣,只是他父親肖終業始終沒有領意罷了!”高戚禧道:“也在武夷山上?”吳藍伍道:“正是。”高戚禧忽悟道:“哦,知道了,不就是那位綠裙女子嗎?”藍伍道:“這人姓何,名綺煙,後來卻是我三娘。我三娘六年前自離武夷後,淪落到河南江北,因看透塵世,萬念俱灰,心中負罪,竟投河自盡,讓我父親看見,及時救了她。三娘爲報我父親救命之恩,故以身相許。今年我家大起禍事,我三娘不幸遭害。她爲我父親生的兒子,我的小弟,小名通通,也難逃毒手。”高戚禧問:“兇手何人?”藍伍道:“正是我二孃,金妙之。還有我家的總衛寄容。他們二人非但早有姦情,還利慾薰心,謀財害命。”高戚禧罵道:“好一對姦夫**!”藍伍道:“三娘死前告訴,要我找一個武夷山上得到男嬰的漢子,此人武藝高強,掌法卓絕,年歲與她相仿,要我將金牌親手佩在那孩子身上。不想此人卻是救我一命的義弟你!她還相告,那孩子生於大德六年,八月七日,名喚青楓。他父親叫肖終業,母親叫葉京華,俱江浙人,武夷山上義軍首目。”高戚禧道:“原來那孩子原名也是一玉字,我卻也給他取了玉字,真是巧怪。”藍伍問道:“這孩子現在何處?”高戚禧道:“正在武夷山下。小弟我正欲見他,不如大哥與我同去?”藍伍道:“甚好!”高戚禧道:“更巧更怪,我那兒女竟是同年同日誕世!”藍伍道:“千里姻緣一線牽啦!”兩人說笑上路。
兩人馳行數日,來至江州,勞累之時,揀來酒店。兩人進座,卻見裡面早擠了幾桌人,哄哄嚷嚷,好不熱鬧!兩人喝酒,且望着他們。一個員外,坐在首席,周圍是他的家丁,談笑風生,另一席,員外的妻兒,再兩桌,一個老先生,帶着一羣青年學生,都是那員外家裡學堂人。今日員外興致高,出外遊玩,將家裡的人帶出大半,連讀書人也帶了出來。員外素愛詩文,每生雅興,必讓先生與學子陪他。那員外說話勞困了,喝了幾杯酒,夾了幾口魚肉,讓大家安靜道:“今朝大好風光,不吟句賦詩,辜負良辰!老先生,快讓幾個學生做幾首詩,以濃本爺之興!”老先生慌叫了一個,讓他爲員外賦詩。那學生正苦想,員外又道:“且慢,有個規則,本爺要五絕,韻限‘鮮’、‘天’,如此不難吧?”那學生想了一會,勉強湊成一首曰:“酒家數桌人,店外天氣鮮。員外興致濃,來日朝闕天!”吟畢,如釋重負,道聲:“見笑。”慌忙坐下喝酒。員外聽這詩句平庸,卻有討好之意,也不算掃興,且道:“下一個。”先生又叫了一個。那人吟賦了。都是些平淡無奇、毫不起興的詩句。員外坐不住,道:“某自來一首!”曰:“歡宴盞杯橫,今朝比昔鮮。延延萬里景,包羅小青天。”詩成,學生家丁們一齊喝彩,無不說妙美的!衆人讚歎,員外也得意道:“先生,不妨再叫一位學生!這下要好的,讓我聽了高興。”老先生與學生一時慌措,頗感爲難,實在找不到哪個吟說佳詩的。員外見學生們你推我搡,相互卻讓,道:“未想這麼多人找不到一個成氣候的,讓本爺掃興!平常我見你們誦讀經書,說說笑笑,以爲滿肚子學問,一到你們自己做起詩來,卻都是半桶水。”員外一串話,說得學生們一個個臉上無光。學生見員外說話過分,心中氣惱,又不敢流露。一些學生暗下說議,望了望其中一清秀青年,在先生耳旁說了幾句。先生覺悟,便走向那青年,要他說詩。其望了望先生,又望了一眼學生,卻不言不語。先生說之再三,那人才起身,一杯下腹,賦曰:“醇香醉俊眼,共品江魚鮮。青山邀佳賓,宏門開雲天。”先生聽罷,讚道:“好詩,好詩!”學生們也覺震撼,頗是形穢。員外聽了,將頭一低,夾起一塊肉,嘴裡說道:“還好,還好!”站起身來,走向青年道:“請吃肉,本爺賞你。”說着,返座了,繼續喝酒,與人說笑。那人將肉擱一邊,也不吃它,竟自飲酒作樂,與旁人也少談話。這裡吳藍伍與高戚禧在旁聽他們吟詩,吳藍伍也是個慣讀詩書之人,方纔聽得好詩,不免對吟詩之人多看幾眼,見他容貌端好,一個人才,卻頗孤獨,單人嘗酒,別人卻又說又笑,相比之下,分外冷暖。藍伍端起一杯酒,於高戚禧道:“義弟自飲,我去去就來。”說着,到那青年身邊道:“這位小兄弟,我敬你一杯,行否?”那人看了吳藍伍一眼,語道:“足下是……”形色冷淡。
藍伍笑答道:“吳藍伍。”那人默點頭,迎下一杯,想吳藍伍不過慕詩而來,便不多理會,只顧自飲。藍伍又道:“請公子去我桌上共飲幾杯,如何?”那人見吳藍伍情容親切,生出好感,答應去了。那人入座,藍伍道:“願聞公子姓名!”那人道:“常西頌。”吳藍伍道:“好動聽的名字。”又指高戚禧道:“這位是我義弟,高戚禧。”兩人相互施禮。常西頌道:“兄臺好意邀我飲酒,不知有何事相說?”藍伍道:“適才聽聞兄弟吟成佳詩,心中好生佩服!忍不住與兄弟一敘,以表慕才之意耳。”常西頌道:“豈敢,獻醜罷了。”藍伍道:“聽君一詩,文中氣勢洪浩,想你抱負不小啊!”常西頌且驚,又佯問:“兄臺何故如此說?並未有抒懷之意啊!”吳藍伍道:“兄弟要瞞我不成?‘宏門開雲天’一句,分明可露心中壯志。”常西頌自笑。藍伍道:“我見兄弟一人作飲,悶悶不樂,爲何不與旁人談笑呢?”常西頌望了望吳藍伍,道:“這般情況,何止今朝一日?”藍伍佯問:“是兄弟看不起他們?”常西頌搖頭道:“我並沒有看不起他們的意思,只是聽其話言,感到無趣,多少沒理會。故說我傲慢無禮、目中無人。”藍伍道:“難怪。兄弟往後打算如何出頭呢?”常西頌嘆道:“身在其處,想出頭也難啦!念昔時父親教說,要我如何玩世,奈我本性耿直,不聽其言,如今細想,倒有些後悔。”吳藍伍道:“兄弟莫泄氣,性情耿直也沒甚不好的,像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人。”高戚禧道:“我又何嘗不是?我觀那些學生,雖讓先生與員外看重,不過有名無實罷了,哪似兄弟你這般真才?”常西頌於高戚禧道:“兄臺太看得起在下了!”藍伍道:“不瞞兄弟,我乃廬州人,家世富豪,因落難到此,來日必返家宅!兄弟有四方之志,若能助我奪回家業,往後定厚待兄弟,亦可還兄弟一身抱負。”常西頌道:“兄臺二人此去何處?”藍伍道:“暫去武夷。”常西頌道:“丈夫生於天地間,豈甘拘存於小所?宜當四通八達,方償心願。”藍伍與高戚禧大喜,道:“太好!”常西頌道:“我與你們一見如故,今生有緣。此後稱兄道弟,不分彼此,二位兄臺肯納此意否?”兩人聽了,好不樂意!一齊答應。常西頌道:“我這就和你們南去,也不見我父母,若讓他們知道,我哪能去得?”藍伍道:“兄弟此言差矣!你這一去,不知何時回家,父母必掛念傷懷,不曉你吉凶禍福!不見他們也可,宜該寫好書信,明白告訴,放在家中,他們見了字文,知端知尾的,也可放心!”常西頌依言而行,寫好文書,往家中去了。吳藍伍與高戚禧仍在酒家等他。一時回來,三人高興上路。如此一路之上,吳藍伍留意失志落魄之人,見了合意的,以言語說之,使之跟依順從,到武夷時,身邊已添好幾位朋伴,漸覺羽翼豐滿。
且言六年前那日,何綺煙哭哭啼啼,離開武夷,一人亂走亂行,心神無主,來到廬州,想到已亡肖終業夫婦,又遭父兄厭棄,心中灰沉悲懼,很是迷惘!恰來至江邊,輕生念頭忽起,縱身往江裡一跳。一五旬上下的員外,路過江邊,見有人跳江自盡,未及多想,即往水裡跳去,將何綺煙救上岸。及何綺煙甦醒,打聽情況,知是江南人,淪落到此。員外道:“我姓吳,名庚志,是此地人,不如先到我家歇息幾日,將後送你回家?”何綺煙道:“我本無家可歸,吳員外實在錯救我命。”吳庚志道:“姑娘這又何苦?年歲輕輕的,又貌美如花,就此殞命,豈不可惜?往後尋個親戚寄託,亦爲一策!”何綺煙卻搖頭又流淚。吳庚志道:“姑娘的傷心事,我不便探問,你既不願回去,我家富足,若不嫌棄,可到我家度日,本人必招待周全。”何綺煙道:“員外這般好心,姑娘我只能心領,可我罪孽深重,多活一日,多一日傷累,不如讓我早些入土,方可還得清白!”吳庚志嘆道:“姑娘之傷痛如斯之深乎!你說你罪孽深重,也不知你犯下什麼大錯,既有痛悔之心,菩薩大慈大悲,定能寬恕於你,且不必過分自責,快快隨我至家安歇,身體康泰之後,以後燒香拜佛,一片虔心,以此感動上天,漸開心中罪結!”說之再三,何綺煙始方依就,勉強與員外同去。沒走多遠,來到幾顆樹下。吳庚志正想何綺煙身神勞累,腹中飢餓,先買些餅與她吃了,可換得氣力精神。對何綺煙道:“何姑娘,你在此暫歇,待我買些餅來,一時就回!”吳庚志走後,何綺煙一人坐在樹下,忽感孤獨,輕生之念又起,解開綢帶,套於樹枝,就將頭伸進去,頓感兩眼昏黑,呼吸驟止,不省人事。吳庚志趕回,忽見何綺煙吊在樹上,嚇得將餅也丟落了,慌將何綺煙捧下,好在來得及時,若晚一陣,恐她早進了陰曹地府。吳庚志將何綺煙推醒。何綺煙睜眼見到吳庚志,覺得自己沒死,一把推開吳庚志,大哭道:“你爲何又救我這身賤命,快讓我去死!”說罷,欲又自縊。吳庚志泣道:“罷了,姑娘非死不可,我吳庚志也同你一起去!我見死不能救,豈不有罪?”說罷,也要自縊。何綺煙見吳庚志說話堅決,心也軟了,只有大哭,自忿道:“我活不下去,死也不能?”吳庚志道:“姑娘過此一劫,往後大有活路!”
何綺煙隨吳庚志至吳府,度過了一些日子,與吳家人也熟了。吳庚志曾有一妻,已逝,留一子數女,吳藍伍爲其長子。現有一妾金妙之,只有一子,名新元。家僕丫鬟甚多。有一總衛,名寄容,頗有武技,領數十強丁壯漢,護着吳家家財。話說那金妙之,長得幾分姿色,時常恃色自賞,認爲自己長得好看,忽見吳庚志帶來個美貌女子,似覺她美色蓋過自己,生出嫉妒,不時在何綺煙面前嘲諷奚落,藉此解解心頭不快,穩穩作癢神經。況且那些家丁見了何綺煙,個個垂涎三尺,碰面時也要多看幾眼,恐怕錯過良機,把昔日討好金妙之的勁兒扔在一邊,這更讓金妙之不舒服,巴不得將何綺煙趕走,便常在吳庚志面前揭短,無奈吳庚志總是護着何綺煙,險沒將她氣死!綺煙一人在房,因想:“我在武夷時,滿懷情意,致好肖終業,但他不領我情也罷了,不料辭世而去,弄得我這一生好沒意趣。此後許人,雖不指望相貌出衆,只願一生一世跟着我,別無二心!吳府之男子,難滿我心意,不在跟許之列,而員外幾番救我,此恩今生難報!他既能捨命同我隨死,可見是個實心人!我若配他,非但衣食無憂,亦可報他恩情,死了也不欠他了,情義債也還了!”於是至吳庚志面前道:“員外,小女子有事相求!”吳庚志道:“姑娘有何心事,只管說來!”何綺煙道:“員外救我性命,此情此恩,無以報答,員外孤獨,請允我填你妾房,伴隨員外左右,甘爲吳府勞效犬馬!”吳庚志聽罷,不曾意料,雖早喜何綺煙,有礙情理,不做表白罷了,只願她早日找到如意郎君,託付終生,心事決矣!且道:“姑娘說句玩笑倒也罷了,焉能當真?姑娘還年輕,宜該找個相般配的!你我年歲相差甚大,你若跟了我,豈不糟誤青春?”何綺煙笑道:“我的命是員外撿來的,就算命還了員外也值得!”吳庚志道:“姑娘何以這般說話?若知你如此,也早不該救你了!實指望你往後能安安心心過日子,並不要你嫁我報恩!”何綺煙聽了,心裡一急,跪在地上,道:“員外若不答應,小女子便不起身!”吳庚志只好將她扶起,道:“姑娘既圖報恩,如此高義,讓我敬服!某有犬子,長你幾歲,姑娘若不嫌棄,草隨與他,可償姑娘心願矣!”何綺煙道:“公子擇妻,宜該門當戶對,結交富豪,聯成秦晉,於子於孫,大有益處。小女子我不敢高攀。”吳庚志道:“待我去問問他,日後回覆。”找到藍伍,將綺煙之事說出,要他納妻。哪知藍伍一聽,很是不悅,言目今不想娶妻。吳庚志慍道:“何姑娘傾國姿色,一旦錯過,莫又後悔?”藍伍道:“孩兒不肖,實無心娶妻。她若跟我,只令她灰心失意!”庚志道:“你都年過而立,現不納妻,何時再納?”任憑庚志說罵,藍伍就是不想成婚。庚志見他固執,氣得大罵:“都是少時讓你娘縱壞了,不肖之子!”言畢而出。次日綺煙復見庚志,見他一臉陰雲,心已明白。兩人互解,於是數日後就吃了喜酒,成了夫妻。一年之後,何綺煙生下一子,名喚通元。吳庚志十分喜愛母子二人。
自此何綺煙每日都去燒香拜佛,心中放得開,日子倒也過得適心適意。恰逢一日,吳庚志外出,吳藍伍與家丁同隨。綺煙和金妙之,寄容和一些壯漢留宅。綺煙在房中煩悶,出來透氣,正是上午,空氣清新。不由走來走去,看望景色。經由金妙之房前,見她房門未開,其尚未起牀。綺煙腳下輕盈,未走離多遠,忽聞房中似有語聲,夾雜薄笑,且有男子聲音。綺煙心中好奇,遂回身耳貼房門,細聽其言。男子正是寄容,與金妙之偷情,兩人你打我罵,相互笑鬧。綺煙頗吃一驚,不料金二孃在偷男人!想她平常尖酸刻薄,妖豔風騷,今日有此,也倒難怪!只聽金妙之道:“如今吳家來了個狐狸精,嫵媚好看,怕是錢總衛早看上她了,只是不得到手,心中煩躁呢!你不似先前那般侍奉我,可見心裡有鬼!若日後你將她得到手,不是把我扔在一邊?”寄容道:“我哪敢對您不敬?平生有你,某之豔幸,意滿心足,還望去偷那三娘子?我近來是有些煩躁,卻不是這個意思。”金妙之道:“負心的,你嘴裡這樣說,心裡可這樣想?人家比我貌美,又年輕,焉不勾了你魂?”寄容道:“莫說那三娘子不好到手,就算她有意,我也不去和她鬼混,我對娘子你是真心實意的!”金妙之道:“又在哄我!你們男人,哪一個是好的?”寄容道:“我的心肝,我對你還不夠好麼?”說着,又將金妙之摟住,還想尋歡,打鬧在一起。綺煙在外聽得一清二楚,嘴裡輕罵:“呸,不得好死的,你們做活神仙,莫把我提在口裡,玷污了本娘!豈和你們同流?”急急回房。
一月已去,吳庚志父子回來。何綺煙似往常一般侍奉吳庚志自不必說,只是心裡有話,總吐不出來,甚是不快!吳庚志並未覺察綺煙不悅,也不知金妙之與寄容的醜事。一晚,綺煙院中踱步,見藍伍房中燈亮。房門開敞,迎對清風明月,公子正在讀書。綺煙默語:“二娘子與寄容的事,或只我一人知道,愈是如此,心裡愈不踏實,反倒讓我有些害怕,試且告訴大公子知道,問問他的主意,事後好則好矣,若有不好處,他既是吳府長子,知後必守口如瓶,無須擔心傳至別人耳中。”想畢,走入房中,靠藍伍身後坐下。藍伍用心讀書,初始並未察覺,過些時候,纔看到綺煙,吃了一驚,問道:“三娘何時來此?恕兒無有迎接!”何綺煙道:“不可怪你,我剛來不久,見你讀書仔細,沒曾打擾,故耐性等候。”吳藍伍道:“三娘既來,有事吩咐?”何綺煙道:“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吳藍伍道:“直說無妨。”綺煙道:“我講了,公子要冷靜,莫急躁。”藍伍道:“三娘既這樣說,我自然毫不張動。”綺煙道:“莫怪我多嘴。只是此事不告訴一人知道,教我心裡總不踏實。你可知二娘子乃水性之人?”藍伍聽後,眉頭一皺,且問:“二孃怎了?”綺煙道:“她和寄容有姦情。”藍伍一慌,忙看門外,說道:“三娘是聽人言,還是親眼所見?”綺煙道:“是我親眼目睹。”藍伍默嘆道:“此事萬莫聲張!”綺煙見她不疑不奇,問道:“莫非公子早知此事?”藍伍道:“她和錢總衛的事,幾年前我就知道了。”綺煙道:“原來如此,莫非也是公子親眼見過?”藍伍道:“何止遇見一次?也並非只我倆知道!”綺煙道:“還有誰知?”藍伍道:“只是一人,院中掃地小童鋼明便是。是他起先看見,訴知與我,後我暗中察看,果有此事。我已叮囑鋼明,叫他不要說出去,鋼明與我素好,自會言聽計從。”綺煙道:“他纔不過十幾歲,能做到對此事一字不提?”藍伍道:“他年歲雖小,頗通世情,有些城府,我信得過他。”藍伍遂將兩年前鋼明及自己所見之情一一道來。綺煙聽後,才恍然醒悟。
兩年前,吳家的總衛並非寄容,而是一年過六旬的老漢,此人雖有高藝,卻已年老,不便用事,其向吳庚志告老還鄉,吳庚志惜他對吳府勞苦功高,重金謝退。故要再招總衛,張貼告示,願求高人。纔剛幾日,寄容報來,與吳庚志相見,商議妥當,接了吳家總衛。吳庚志見寄容武藝不遜前者,又有謀略,很是歡喜。而他卻不知寄容早將金妙之看在眼裡。防人之心不可無,吳庚志並未防到寄容,正是寄容這人兩年之後毀了吳家。吳庚志對金妙之近來淡薄,不太和她一起。如此與了寄容可乘之機,時常和金妙之眉來眼去。有些下人看在眼裡,自然不敢聲張,且只認爲耍玩而已,並不料真會搞出事來。一個月夜,閤家皆眠,金妙之因感乏悶,不曾入睡,獨自出來散心,享沐清風。恰寄容做完chun夢,被尿脹醒,起來上茅廁,急急撒了一泡完事,方欲回牀,朦朧睡眼中忽見到院中有一女子。頓來情意,睜眼細瞧,正是二娘子金妙之,好合心懷!平常日間不知和她有多少眉目傳情、打情罵俏,只盼有日到手,今晚機緣巧臨,不可錯過。於是走到金妙之身旁,喚聲“二奶奶”。金妙之吃了一驚,回頭張望,見是寄容,稍寬心懷,嘴裡罵道:“你這死貓,把老孃唬壞了!我當是誰?”寄容嬉皮笑臉,柔聲柔氣道:“可是二娘子寂寞,沒人陪你啊?”金妙之見他不帶好意,也發起騷來道:“本娘是寂寞,錢總衛能幫我什麼?”兩人如是調戲,寄容一把就將金妙之摟住,猶幹chai烈火,抱滾在地。兩人廝磨一陣,寄容正來得興起,金妙之忽將寄容推開。寄容十分不悅,道:“二娘子這又何故?”金妙之道:“今夜玉輪懸空,院中明朗,我恐有人看見。”寄容道:“深更半夜的,人人皆眠,你擔心什麼?”金妙之道:“小心爲好!保得了沒人像你一樣上茅廁的?或者有人滿腹心事,沒曾入眠也未可知。”見那院角一派陰暗,十數顆葡萄藤,指向那邊道:“往藤下去豈不全美?”兩人遂趕到藤下,迫不及待地做起勾當來。卻說吳府有個掃地小童,名喚鋼明,年歲十餘,頗鬼機靈動。是日午後,閒着沒事,出外捉了些竹蟲,回來逗玩,轉眼天黑,將近晚膳,鋼明便將竹蟲盡數埋在葡萄藤下,用腳把土巴踩嚴實了,因想:“等我吃了飯,再把它們挖出來,用火烤了吃。”值鋼明完膳,一些左鄰右舍的小孩齊來吳府,邀鋼明一起玩。鋼明和他們去了,一時將竹蟲的事忘在一邊。回來疲乏,躺下就睡,也沒將傍晚的計圖憶起。一直睡到深夜,讓夢驚醒,噓嘆一陣,欲想再睡,如何也睡不着,因想到午後捉來的竹蟲,默語:“藤下埋的竹蟲,本想晚膳之後烤着它吃,誰知忘到現在!也不知那些爬爬兒仍在土中否?若是鑽了出去,豈不枉費我半午的工夫,失我一頓美餐?”
看房外白白亮亮,灑滿銀輝,於是緊趕院中,尋往藤下埋蟲之處。鋼明正辨找,忽聞有人“呼哧”氣喘,又有女子輕吟,吃驚時仔細尋看,只見一男一女,光赤着身子擁在一起,尋歡作樂,男的是錢總衛,女的是吳二夫人。鋼明驚呼一聲。金妙之覺到有人,轉頭一看,只見鋼明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嚇得放聲尖叫。寄容見了,暴跳如雷,大罵鋼明:“小畜生,還不快滾!”鋼明不敢多想,拔腿就跑。翌日,鋼明還未起牀,只聽有人敲門,起身打開一看,正是寄容,心中驚慌,不知有甚壞事臨頭。寄容進來,讓鋼明將門關上。鋼明關門,走至房內。寄容道:“昨夜你看見什麼了?”鋼明一聽,似笑非笑,支支吾吾,含糊其詞。寄容怪眼一瞪,惡狠狠地道:“此來相告,你不要將昨夜的事說出半個字、半個人知道!不然,看我怎樣收拾你!”說着,掏出一些碎銀,放桌上道:“這個給你。”甩門而出。鋼明見寄容走遠,喃喃自語:“什麼東西?你以爲你是誰?對我說三道四、指手劃腳的,能管得上我?區區一些銀子想買我的口,便宜了你。”鋼明將銀子懷裡一揣,來藍伍房中,見到吳大公子,拉到一邊,輕言:“公子,你家紅杏出牆了,真是丟死人!”吳藍伍道:“你說誰紅杏出牆?”鋼明道:“二奶奶啦!”藍伍嗔道:“此事確鑿?”鋼明道:“乃我親眼所見,千真萬確。”吳藍伍頗感羞辱,又問:“姦夫何人?”鋼明道:“總衛寄容。”藍伍自忿:“看我如何整死那烏龜王八!”鋼明掏出懷裡碎銀,道:“這是寄容給我的銀子,今早他找我,威逼利誘,意使我不對旁人提及此事。”藍伍直罵寄容可惡。又向鋼明道:“家醜不可外揚,不可說給別人聽!”鋼明道:“我只說與你知。”藍伍甚悅。鋼明走後,吳藍伍一人房中思忖:“父親身子本不好,我若將此事告知與他,雖可懲處那對姦夫**,只是氣壞了父親,使其心中懷恨,往後過活無趣,豈不又害了他?萬不可在他耳中提起,容我慢慢計較,早晚要收拾那對狗男女!”趁着黑夜,藍伍在金妙之房外細察,果見寄容賊模賊樣的來叩門。金妙之將門一開,向外張望幾眼,見似無人,讓寄容進房,急急把門關了個嚴實。一連幾夜,寄容每每必至,和金妙之翻雲覆雨,風流快活。藍伍看了個透徹,懷恨在心。有日對吳庚志說起寄容,要吳庚志辭了他,而吳庚志素對寄容深持歡心,因問吳藍伍緣故,藍伍一時也找不出對詞。吳庚志以爲藍伍與寄容有隙,此乃私怨,不應就此辭掉總衛。寄容處世圓滑,在吳庚志面前阿諛奉承,吳庚志哪會對寄容生疑!吳藍伍無奈,只得忍在肚裡,待時尋機治他。因此藍伍、鋼明與金妙之、寄容鬼使神差一般,結上了冤,成了對頭。何綺煙暗忖:“怪不得我見他們四人,見面有敵,神色怪秘,聽公子這番言語,方解知。”
光陰荏苒,吳通元已長到四五歲,出落得脣紅齒白,嬌嫩華貴,好不逗人喜愛!吳庚志對何綺煙母子是千疼百愛,無日不陪在身邊!把金妙之與吳新元卻冷淡一旁。金妙之既失寵,自然將痛恨加在何綺煙身上。話說那吳新元,長得是金妙之一般細眼薄脣。一對招風耳,尖嘴猴腮,肢細體瘦,也不像他父母哪個!時常喜歡在衆孩子間挑撥離間,搬弄是非,實在令人討厭!原先何綺煙未進吳府時,吳庚志對吳新元也頗順從,其做些壞事,還會寬恕!哪知金妙之對新元百般縱容,如此這二公子壞上加壞,漸讓吳庚志心中不歡。自吳庚志有了何綺煙母子,心思全用在新妻嬌子身上,難免對新元不理不睬,新元鬼裡鬼精的,豈不明曉?時常跑到金妙之面前告狀,金妙之心裡有缸大的醋,未及新元說兩句,破口對新元發氣:“你找我有何用?我又比不過那個狐狸精,怪就怪你那個負心薄倖的爹。”因此新元心中正恨吳庚志和何綺煙母子。有日吳庚志上集,給通元帶來一個皮球,通元見那皮球會蹦會跳的,十分喜愛,跑到院中去玩。新元在屋裡遠遠看見,知是吳庚志給的,心裡升起不平,匆至院中,就要搶通元的皮球,通元慌將皮球摟住,硬是不給。新元憑多吃了幾年飯,氣力大,強行掰開通元手指,將皮球摳出,嬉皮笑臉的跑到一邊。通元大哭,就要追回。兩人扭在一起,新元忽往通元嬌臉上甩出一巴掌,疼得通元大嚎大叫,便死死纏住新元。新元不斷喝罵,通元仍不休止。新元罵了幾句,便往屋裡找來一件錐子,拿回皮球,照着皮球一錐紮下,皮球哧哧幾聲,頓時消氣,變得乾乾癟癟。通元正幸自己拿到皮球,不料新元將其奪回鑽壞了,心中好生痛惜,抓着皮球左看右看,那皮球就是不能變回原樣,不禁又哇哇大哭,扯着新元要陪。新元哪肯依他,一連幾巴掌打在通元腦頭上。通元跌倒在地,新元急跑回屋裡。何綺煙聽外面有哭聲,細聞之際,似是愛子,出來看視,果見通元坐在地上,湊見他臉上有紅印,不知被何物所傷,心裡疼痛,因問其故。通元指了指金妙之房間,只是哭叫。何綺煙慢慢安慰,等及通元平息,方說訴清楚。何綺煙聽得明白,不願去得罪那金妙之,拉通元回房,不住嘆息。晚上吳庚志回來,見了何綺煙愁苦模樣,有些疑慮,細問之下,才知新元戳破皮球,欺負通元。吳庚志對新元早有不滿,今聞此事,難免憤怒,來到金妙之房中。新元正用心玩燈火,吳庚志就將新元拉了過來,將埋頭做針線的金妙之嚇了一跳,新元也不知何事。吳庚志道:“平日你不安分守己,到處害弄人,今日又欺負弟弟,將他皮球戳破了不說,還出手打他。你以爲長他幾歲就可以打人?這次我倒要教訓你,讓你知道厲害。”說罷,往新元胳膊大腿上到處打。新元驚叫,金妙之過來,扯住吳庚志,護着新元道:“你憑什麼打我兒子?”吳庚志道:“就是你將他縱壞了,我要好好教訓他,教他怎樣做人!”金妙之道:“是我將他縱壞了,你要打就打我,不要找他發氣。”吳庚志道:“你讓開,他打了通元,我正要打他。”新元躲在金妙之背後,爭道:“是他先打我的,我纔打了他幾下。”吳庚志道:“你休扯謊,他不過五歲,怎能打你?縱使他先出手,就將你打痛了?他臉上傷痕重重,分明是你欺負他!”新元道:“我是打了他幾下,可那臉上的傷不是我弄的,是他自己摔在地上,撞着石頭,才擦成傷痕。”吳庚志說一句,新元便回一句,一張牢鐵嘴強詞奪理,自圓其說。金妙之道:“我知道是那狐狸精在你面前說我娘倆的壞話,你醉迷於他,嫌棄我們,不要我們,好哇,你儘管出手,將我兩個打死,你也滿意了!”一面說,一面挺着胸逼在吳庚志面前。吳庚志道:“你莫胡說八道,快把孩子放出來,我非得教訓他不行!”金妙之不依道:“你要打就打我。”吳庚志怒道:“你不要逼我!”金妙之冷笑道:“你們男人見一個愛一個,不知廉恥,還在女人面前耍威風,真可笑。你能打就快打,爲何裝成個忍恨留情的君子模樣?”吳庚志氣急,猛向金妙之臉上抽了一巴掌,憤然走出。金妙之捂着臉頰,忍着疼痛,噙着眼淚,口中咒罵不斷,咬牙切齒。
不覺吳庚志患病在身,家中事務儘讓吳藍伍料理。吳藍伍作一家之主,自然處處爲難寄容和金妙之,吳藍伍有趕走寄容之意,只怕吳庚志不同意,故一直拖擱在心,沒曾實行。寄容也早猜透了藍伍心思,深知自己在吳府寸步難行,一着不慎,即有被吳藍伍抓住把柄、驅離趕走的危險。幽會之夜,寄容滿腹心事,對金妙之道:“娘子救我!”金妙之道:“此話何意?”寄容嘆氣道:“我在吳府已岌岌可危,難道娘子還沒看出來?”金妙之道:“你說的是藍伍對待你?”寄容道:“除了他還會有誰?”金妙之道:“我如何幫你?”寄容道:“你只要在員外面前說些我好話就行了,只有員外才能護我。”金妙之道:“呸,你偷他老婆,還想要他護你,可見你這般人怎樣無恥!”寄容道:“我的心肝,莫這樣說我,若不如此,怎能得到你?”金妙之長嘆一聲,悠悠說道:“我也是遭人厭棄的人,讓我如何幫得上?”寄容道:“你這話倒說嚴重了,他只不過一時醉迷於三娘子,故不曾與你相處,你在他耳邊說話,他還不是像往常一般百依百從?”金妙之道:“你還把他說好了些,其實哪像你所言?前段日子,我還吃了他一巴掌,全因那狐狸精在他身邊作祟,他以前從沒動過新兒一根毫毛,那次他兇相畢露,竟厚顏無恥的說新兒欺負狐狸精的兒子,要打新兒,幸虧我死死攔住,纔沒得逞。”寄容沉吟一會,問道:“你恨他麼?”金妙之道:“恨他!”寄容忽生毒計道:“既如此,你我都不得安身,何不除掉員外與公子?一併那三娘子也幹掉!這吳府家財不都落於我倆手中,也免得你我兩個成日偷偷摸摸,避人眼線,以後做個長久夫妻,省多少事?”金妙之心驚,略一思索,倒有十分道理,且道:“你說得倒輕巧,想除他們,談何容易?”寄容陰笑道:“送菜的馬婆婆告假還鄉,讓其子馬三代務。馬三每日要爲員外送藥三次。等我購兩種毒藥來,一者慢性毒,一者隱性毒,自然要無色無味,服後檢驗不出的。將隱性毒放於三娘子餐食中,三娘子服後必死,無人知其因果。再將慢性毒放於員外的湯藥中,幾日便喪命。若人議論,皆以爲員外病危,加之思念不捨三娘子而致死。官府若追查三娘子死因,其無傷無痕,斷然尋不着頭緒,若疑到吳府中人,馬三乃送餐之人,且平日頗好色,只會對他生疑,與我們無干。至於吳大公子,值他外出時,我收買一些江湖中人,扮成強盜,半路中將他殺掉。”金妙之道:“辦法是好。只是你說的那些毒藥,哪裡購得到?也不知有無這樣的藥?”寄容道:“娘子放心,我有一友,平常買賣毒藥毒物,清曉百毒,向他索要,定能取來好毒藥。”金妙之問:“你打算何日下手?”寄容道:“七日後,大公子要去汴梁。他出去之日,乃下手之日。”金妙之道:“一切全憑你了!”寄容道:“娘子放心,事成之後,方有你我快活日子。”
六日已過,正值黃昏,吳藍伍燈下悶坐,盤想明日之旅,只見何綺煙走來,藍伍忙迎接賜坐,何綺煙坐定道:“公子明日一行,物資可都預備好了?”藍伍笑道:“勞三娘懸心,一切妥當。”何綺煙微慍道:“我以前都和你說過什麼了?爲何還稱我三娘?”藍伍猛悟,笑道:“何姑娘。”綺煙才高興。藍伍道:“何姑娘每要我稱謂‘姑娘’,而非‘三娘’,不知何意?”綺煙微笑,隨而愁嘆道:“我原是江湖女子,喜歡無拘無束、直言直行,不愛遵履禮節,你稱我‘三娘’,終覺彆扭,改稱‘姑娘’,反倒親切。況大家若皆稱我姑娘,憶及往事,心中甚慰。”藍伍道:“想到過去的事,總很癡妄,縱有傷心處,也心安理得,不是麼?”綺煙道:“公子說得不無道理,真是同有此感!”藍伍道:“不知姑娘以往歡愁如何,訴出共聽,不也痛快?”綺煙道:“公子真解人意也!小女子本江西人,隨同父兄與江湖豪傑,佔據三清山,反抗朝廷,欲謀大事,聞江浙武夷一派聲勢浩大,故有意附結,共驅兇胡,還我中華。我三清派趕赴至武夷,頗受歡迎。那武夷山上的大王,年紀二十餘,尚是年輕,又長得俊美,英雄氣略,我初見他一面,愛上他了。只是後來才知他早有愛妻,心中好生灰涼!不幸又釀成悲劇。”藍伍道:“這不幸之事莫非因你而起?”綺煙道:“全因我一人造孽。”於是將肖終業夫婦之死如何如何與藍伍講來。藍伍道:“何姑娘也不必過分自責,那肖終業也太頑固了些,男子漢大丈夫既娶妻,也可納妾,這也礙不了他的英名,爲何偏要鬧成個死局呢?你和他之間,可謂不是冤家不聚頭。”綺煙已淚眼朦朧,不勝追悔,悠悠長嘆:“這一切都是一場戲的話,我們三人不過曇花一現,流星一般角色,短小的可憐。生前大鬧一場,到頭來無聲無息,什麼都了結了,恨也沒有,愛也沒有。蒼天也太看不起我們,死的死,孤零的孤零。好哇!從此了無牽掛,一切聽由安排,各歸宿命。”藍伍暗笑了一回:三娘倒是戀深且癡!說道:“肖葉夫婦生前鴛鴦,死後也是鴛鴦,你只管在上面好好過日子,他們在地下不會怪你。”綺煙道:“想在武夷時,肖終業總稱喊我‘何姑娘’,不料今朝,再也領略不到他的音容。”說着,從衣中摸出一金牌道:“公子你時有外出,遊歷頗繁,若有幸遇到那漢子和肖終業之子,煩將此物佩在那孩子身上,託存祝福,願他一生平安。”藍伍接過,只見兩面刻了字,一面是“癡緣夢,聚離風”,一面是“我的情,你不懂”。藍伍道:“若天賜機緣,定當轉奉,以達姑娘深意耳。”綺煙又將高戚禧形貌與青楓生辰名字告訴藍伍。兩人談至夜深方散。
正是:
昔日春光好,眼前黃草枯,秋風煎人腸,冷清羣山遙蛇路。空留寂寥,一腔幽傷,向誰訴?
孤燈伴愁客,涼露溼衣服,高月欺生寒,玉容獨守心恨苦。幾度往事,摧折伊人,長怨哭。
次日,吳藍伍離往汴梁。晌午,馬山端着湯藥,正走至金妙之房前。金妙之庭院中晾衣服,見到馬山,便喚馬山來幫她擰被單。馬山聽得,歡喜得沒話說,但手中湯藥,不知擱放何處。金妙之道:“推開我房門,放在桌上不就是了?”馬山大悟,將門推開,將藥放在餐桌上,轉身來院中。此際寄容立於牀後,值馬山走出,牀後現身,將毒藥灑在藥中,復藏了起來。馬山幫金妙之擰乾被單,依然戀戀不捨道:“二夫人還有何事吩咐?”金妙之高聲道:“沒事了,你去做自己的事罷。”馬山方進房端回湯藥,往吳庚志房中送去。
傍晚,金妙之一人坐在燈下,馬山端菜進來,將煮鴨放下道:“二夫人請用。”欲待走出。金妙之故意喊住:“馬山過來,讓我看看三夫人的菜,是不是你偏心,將少的給我了?”馬山回身,笑嘻嘻道:“豈敢,兩盤菜差不多,二夫人若不信,您隨便揀一個就是!”說着,將另一盤煮鴨放下,任金妙之挑揀。金妙之故意兩下比看。恰寄容來至金妙之房前,問金妙之有無梯子。金妙之道:“我房中哪有梯子?你要梯子作甚?”寄容道:“我房中瓦漏,這天氣不日有雨,故搶先修整。”金妙之道:“你且問問馬山,他房中或有。”馬山道:“錢總衛要梯子,我住處有好幾把,只管去拿就是了。”寄容見到馬山,便與他說些套近乎、雞毛蒜皮的事,一會問問員外的病如何,一會又問家裡孃親可曾來信。馬山自然回身與他搭理。金妙之趁時將毒藥放在一盤煮鴨中。及寄容離開,金妙之讓馬山將放有毒藥的煮鴨端了。綺煙母子用完馬山送來的煮鴨,約過了半時辰,通元剛上chuang,忽覺腹中作痛,遂捂着肚子左轉右轉,縮在牀上**。綺煙見狀,過去看望,不住安慰。也不知他突犯了什麼病。爾後通元覺腹中更痛,不斷叫喊。綺煙見他臉色蒼白,汗水涔涔,不免驚慌,急忙使喚丫鬟請大夫。丫鬟嚇得匆匆去了。這裡通元已哭叫無淚,四肢顫抖,煞是痛苦!似臨死之兆。身旁被褥,都磨檫得破爛不堪。綺煙恐懼萬分,不住哭喊通元。通元只是叫痛,此刻口吐白沫,眼珠亂冒,氣行困塞。綺煙魂飛魄散,拿來巾帕,將通元嘴邊白沫揩乾。觸摸之際,通元忽一動不動。綺煙呆滯一陣,口中呼喚一聲。通元毫無聲息,已撒手西去。綺煙就昏倒在通元身上。衆人聽到三夫人房中哭叫之聲,趕來看望,只見通元沉睡不醒,何綺煙暈臥在上。衆人圍住母子二人,猜不出究竟事出如何。少時,何綺煙被腹中一陣墜痛摧醒,猶翻山攪海,刀絞劍捅。折磨一陣,似通元一般吐了一灘白痰,死去了。衆人見三公子已死,又親見三夫人捂胸捧腹的痛死,個個莫名其妙,異常吃驚。等到大夫趕來,晚了好久,二人早去。衆人問其死因。大夫哪裡知道,便說是或許一種怪病。何綺煙母子死情傳至吳庚志耳中。吳庚志心中悲痛,無限牽掛,幾日間不吃不喝,面容憔悴,又值毒性發作,故此陽壽盡終,跟隨地下而去。
卻說那日吳藍伍一干人途經密林。林中忽閃出一夥蒙面強盜,操刀而來,見人就殺。藍伍身上已割數刀,不擇方向逃奔。幾位蒙面人在後追來,尤其凶肆。臨至一深澗,藍伍無路,蒙面人已近,中有寄容,刀光閃過,藍伍肋間被刺。藍伍彎身腰,露出脊背。寄容又往其脊背上砍。藍伍伏臥在地,昏死。幾人暫歇,一位以爲藍伍已死,將藍伍踢落澗底。寄容道:“你將他踢下去了,豈不誤了我的事?”那人道:“他必死無疑,其負傷不輕,又吃了你兩刀,焉能不死?就算餘氣尚存,從此處跌落,也會摔死。”另一人道:“他命再大,就算沒摔死,身負重傷,行爬弗動,餓也會餓死。”幾人嘮叨一陣,寄容也放心,吳藍伍若不死,會有日頭從西邊出的事!隨行藍伍者有八人。寄容一夥將七人殺死,只留一人回去報兇。那人一路乞討回至吳府,說貨資全讓強盜搶了,大公子及其餘七人慘遭殺害。吳府中人聽得,無不震撼傷心。今年吳府算是遇到災星,接二連三的喪生丟命。卻說藍伍遭寄容刀殺時,並未昏死,假裝罷了,矇騙了寄容等人,及被踢下澗底,恰落於溪中,故沒曾受傷害,撿回了一條命。於是強行走出密林,有幸讓一位好心的郎中救治,萍水相逢,恩德不淺。以至藍伍乞尋回廬州,來到家門口,已污頭垢面,頭髮散亂,衣衫襤褸,形容消瘦,甚難識認。門口坐着王公,藍伍剛邁步進門,王公擋住道:“你這叫花,招呼也不說一聲,進去何爲?”藍伍道:“老王,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大公子呀!”王公老眼昏花,道:“大公子月前半路遭害,你這叫花不要充冒,免我叫人打你!”藍伍道:“我並未死,僥倖得活,才乞討回來。”王公道:“大公子如何模樣,我自清楚,你哪像大公子,休再羅嗦,快快離開。”說着,推藍伍出門。恰寄容與金妙之院前臨過,見門口有人吵鬧。寄容問王公:“那叫花所鬧何事?”王公只好回道:“他說他是大公子,硬要進門,好不煩人!”寄容一驚,仔細辨認,果真是藍伍,道:“理他則甚?亂棍打出便是。”遂呼來幾人,操棍亂打。藍伍忍耐不住,逃跑而去。鋼明正在院中掃地,將方纔情景看在眼裡,知道那叫花正是大公子。及寄容與金妙之走開,鋼明丟下掃帚,去找藍伍。兩人相見,鋼明痛哭流涕道:“大公子得幸生還,可老爺與三夫人三公子永離人世。”藍伍大驚,問道:“你說什麼?”鋼明哭着將三人死情如實相告。藍伍聽畢,抱頭痛哭,良久問道:“無緣無故的,怎麼會死?”鋼明道:“我也不知,大夫看過三夫人與三公子,說是一種怪病,至於老爺,定是過分牽念,又加病重,以致升西。”藍伍道:“這不可能,難以置信,一連串禍事,太奇怪了。”鋼明道:“莫非公子疑到寄容與二夫人?”藍伍看鋼明道:“你說呢?”鋼明道:“極有可能。你看這次他如此對你,分明不想認你,而非真不認識。”吳藍伍沉默不言。鋼明道:“若真如此,他今日既見到你,必不甘心,又來加害,公子要格外小心,須得藏一隱蔽處方好,等我打探好消息,明白後再作計較。”藍伍思索一會,道:“我在東街城隍廟中藏身,有事你只管往那處找我便是。”鋼明答應,給了藍伍幾兩銀子,急忙跑還吳府。
鋼明知寄容與金妙之兩個晚間時有幽會,於是在金妙之房後戳了一個洞,以便晚間偷聽兩人言語。這晚鋼明在牆外等,寄容果然來到,先與金妙之一番歡樂,後才說事。寄容道:“你曾看見今日取鬧的叫花,猜猜是誰?”金妙之道:“一個叫花而已,有甚好猜的?”寄容壓着聲,一字一頓道:“吳藍伍。”金妙之大驚道:“你別嚇我,不是將他殺死了麼?爲何到現在還活着?”寄容見金妙之驚慌失措,道:“你別怕,他縱然活着,也進不了吳家這個門。我也覺得奇怪,明明殺了他兩刀,還將他踢下深澗,那小子命也太大了,這樣還整不死他!”金妙之道:“那個叫花,你沒看錯吧?”寄容道:“不會有錯。”金妙之急道:“那如何是好?”寄容罵道:“你怕什麼?等我安排一些人守在吳家周圍,那小子定不能進來,再收買一些人廬州四處尋找,一旦有機會,暗中將他殺掉。”金妙之道:“你不怕他去官府伸冤,請求保庇?”寄容道:“我在府衙四周安置眼線,不等他靠近,先把他捉住。”金妙之道:“但願早些把他除掉,消解心患啦!”寄容道:“還有一事,讓我心中不安。”金妙之問道:“何事?”寄容道:“鋼明早知你我之事,留他在此,必爲不利。”金妙之又問:“你想怎樣?”寄容道:“宜把他趕走!”金妙之道:“不可急躁,此事須慢慢調停。等及吳府人心安定,將鋼明與其他在吳府爲事之人逐個謝走,替換新人,如此方不惹人生疑!”寄容道:“甚好。”鋼明一聽,暗歎不好。即刻去往城隍廟,見到藍伍,將所聽錢金二人言語告訴一番。藍伍聽畢,滿腔怒火道:“果真是那對姦夫**,三夫人與三公子定是他們所害!”鋼明道:“事已至此,公子怎麼打算?”藍伍搖頭不言,不知如何。良久,藍伍道:“或許一日,我已不在廟中,去往它處,若見不到我,莫要怪疑。”鋼明道:“公子何不去往令妹婆家,請求救保?”藍伍搖頭道:“二位妹妹遠在他鄉,與我多年未見,現我落成這個模樣,認得出我麼?”鋼明道:“公子只需一段時日調養,等我弄來幾件好衣裳換過,可復原貌,此不足爲憂。”藍伍道:“廬州城內寄容眼線衆多,恐難走出去!”鋼明道:“若能請一位改容易貌的術人幫助,那再好不過了!”藍伍道:“我若能回來,當厚重待你,以報今朝恩情。”鋼明道:“公子折煞我了,你是我主人,爲奴的自當本分護助。只願公子平安逃出虎口,早日回來,奴才方高興。”藍伍道:“等我康復,必定出廟,不管死活如何,只求一試!”
藍伍在廟中調養半月,身體漸好,於是出了廟門,往城外去,沒行多遠,似覺讓人跟隨,非只一二。藍伍暗中叫苦。出了城門一程,人跡頗少,後面數人公然拿捉藍伍,藍伍奮力逃脫。幾人緊追,迫近亮刀,狠命砍刺。藍伍雖中刀,仍苦奔不停。天已漸黑,來到一小鎮,仍是熙攘,鎮邊一桃林,一望無際。吳藍伍心生一計,鑽入人羣,七彎八拐,進入桃林,藏了起來。幾人鎮上尋找一番,桃林中又尋找一番,不見藍伍蹤影,悻悻離去。這些都是寄容眼線。幾人報知寄容。寄容聞聽,大罵飯桶,心中甚是不安,生怕有日藍伍回來。
且說高戚禧、藍伍等人來至武夷安樂鄉村中,藍伍幾人拜見洪夫餘婦。二人見高戚禧結識了幾位朋友,也都高興。住歇幾日,高戚禧欲去梅鎮,同帶子女,告別衆人道:“此番帶兒女孝敬義父義母,需長日可回,大家各自保重!吳大哥回家宅之日,勿忘來信告我一聲。二位伯父伯母煩兄弟們相照了。”二老不捨兩位孩子,眼中含淚。高戚禧抱肖柳上車,自己騎馬,直馳梅鎮,行路月餘,方至。高戚禧猶記家門模樣,尋到叩之。少時,一五旬婦人啓門。見到高戚禧,不識,遂問:“請問你是哪位?”高戚禧亦疑,道:“我乃高戚禧,請問此是姜民青家舍否?”婦人一聽,驚歎一聲道:“原來是高賢侄,快快進屋,容我細談。”高戚禧攜肖柳進去,坐定。婦人捧茶道:“道:“此兩位系誰家孩兒?如此俊俏!”高戚禧道:“乃晚生兒女!”婦人道:“賢侄的兒女?可令父母生前從未對我說過賢侄有妻子呀!”高戚禧驚道:“大嬸是否說我義父義母已不在人世?”婦人眼中掉淚道:“我是本鎮中人,昔日和老伴兩個常與你父母來往,交情頗深。去年你義父先去,僅一月,你義母隨而去之,我兩口和一些街坊鄰居備棺殯葬,念此屋空虛,移來居之,家中事務儘讓子孫。你義母死前告訴,若見到你時,實情相告,轉囑往後不必牽掛。”高戚禧抱頭自泣,心碎腸斷。婦人道:“你義父母生前每與我談你,多皆誇讚,可見其以你爲榮,一生甚慰。”高戚禧忍淚道:“義父義母葬在何處?煩大嬸帶我去一趟。”婦人帶高戚禧去墳前祭拜。高戚禧拜過,說盡心中言語,不免失落,只好辭別婦人,帶肖柳去高家莊。備一箱金銀,幾匹綢緞,兩箱幹食,獻送高、秦二老。一家人暢訴歡悅,問及姜田,高戚禧以死情告之,高、秦聞聽,不勝惋傷,又嘆惜肖柳非高戚禧親嗣,模樣姣好,可愛不可親。高戚禧停留一月,仍帶肖柳回武夷。
兩日後,社長回來,相告高戚禧:“前日福州官兵動剿武夷山上義軍,義軍敗走,官兵追殺,一支經過安樂鄉,率兵者乃福州千戶,姓呂名偉。高壯士所指的騎馬將軍正是他。昨日途經縣衙,知縣幾人設宴款留,至晚我親眼見官兵離去。”社長又將呂偉模樣及裝飾馬騎形狀祥述一番。高戚禧問牛二是否相合。牛二道:“殺伯嬸者正是社長所說的。”社長道:“高壯士雖身懷技藝,日常教習武徒,誠一勇夫!彼千戶乃朝廷官員,有權有勢,武藝不弱,且非等閒之輩。常言‘民不與官鬥’,我看高壯士有報仇之意,十分擔心,若真如此,無異以卵擊石。不如圖個平安,免使送了自己。”吳藍伍見他說話不冷不熱,似有譏嘲,不免憤怒,欲罵他幾句。高戚禧已開口:“照社長這般說,以我比之千戶,如何呢?”社長笑道:“甚難說定。”高戚禧冷笑道:“我若出手,恐社長驚怪耳!”社長頗疑,不大相信。高戚禧揮掌,擊中院牆,只聽轟隆一聲,長牆倒地,砸起滿院灰塵,觀者無不叫奇。高戚禧於社長道:“如此你看如何呀?”社長不語。高戚禧道:“若日後官府追查下來,只要社長不開口提我,晚輩在先感激不盡了。”社長道:“高壯士放心,官府必不會追查到此。我自然守口如瓶,不惹是非。”高戚禧施禮道:“多謝了。”社長還禮而去。牛二仍不放心道:“高大哥,我勸你還是聽從社長之言,不要報仇,官府惹不起啊!我們這些哪個不是忍到現在?”高戚禧止住牛二,擺手道:“兄弟好心,在下感激。伯嬸生前待我如子女,又含辛茹苦養大兩個孩兒,我敬伯嬸猶同父母,誰殺了他們兩個,不管其是賊是兵,我必要他償命。此意早決,就算身死異處,也無怨言。”牛二隻搖頭。幾人喝酒,至夜深,藍伍道:“明日小弟去行,請帶我同去,或可幫你一把。”常西頌數人道:“我們也願跟隨兄弟,情甘赴湯蹈火。”高戚禧笑道:“兄弟們大多書生,不曉武事,若隨同去,反倒礙我手腳,宜呆在家中,等候我回來。”藍伍道:“小弟不可大意,帶上我們,對你總有益處。”高戚禧回道:“大哥的心思,小弟怎不明白!如此一舉,對我有益處,對你們可沒益處,只怕幫不了多少,反倒有三長兩短,教我於心何甘?”吳藍伍道:“既如此,小弟千萬小心,只原速去速歸。”大家痛喝一番,大醉而散。高戚禧回房,倚壁仰坐,悄看青楓、柳漫兩個,皆已熟眠,呼吸勻響,面鼻相靠,高戚禧直是愛疼。引起一陣胡思,不覺歪頭睡了。
翌晨,高戚禧辭別衆人,取道往福州,行路半百里,碰臨一江,四下張望,只有一船泊在江心,船頭坐艄公。高戚禧便喊:“船家可載人麼?”一時沒回應,半晌,始見艄公搖動小船,往高戚禧岸邊來。近岸半里,高戚禧一個飛躍,落至船上。艄公見高戚禧武藝不凡,頗是驚異。卻總陰着臉,似滿腹心事。高戚禧問道:“船家載人宜將船停在岸邊,爲何停在江心?”艄公道:“江心清淨,心裡面也舒服些。”高戚禧道:“船家好像有心事?”艄公見高戚禧關心,笑而不言,更是苦着臉。少時,艄公始與高戚禧搭理,讚道:“壯士武藝了得呀!”高戚禧笑道:“船家過獎了。”艄公道:“壯士不僅武藝了得,人也穩重啊。不像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功夫沒幾下子,卻總是逞能,到頭來還是害到自己。”說罷,嘆息不止,復沉默無言。高戚禧只是笑而應過,也不想搭理。轉眼到岸邊,高戚禧正想掏出銅錢與艄公。艄公道:“壯士不必付錢,就算我白送你一趟。”高戚禧道:“這如何使得?”復與之艄公。艄公嘆道:“足下真乃君子也!我見足下人正才高,甚是敬愛,故不收錢,足下若領我心意,就不必再三違拗了吧!”高戚禧只得放回,辭別艄公。轉身幾步,艄公也已掉船,高戚禧忽又近江邊喊道:“船家且慢。”艄公聽見,回船應道:“壯士還有何事?”高戚禧道:“適才聞船家一番言語,想及弦外之意,船家莫非有難事不成?”艄公一聽,低頭不言。
高戚禧道:“若真有難事,不妨說與我聽。某若力能,定當相助。”艄公下船道:“壯士真肯助我?”高戚禧點頭。艄公即向高戚禧跪拜起來。高戚禧慌忙扶起。艄公道:“只怕壯士幫不上我!”高戚禧道:“幫得上幫不上,只要船家說來,方可知曉。”船家甚悅,將船鎖好,道:“請壯士往我家中一敘。”高戚禧隨去。路上兩人各道姓名,臨至屋舍,其內人招呼迎接。原來這艄公名鄭大盛,內人易氏,只生一兒鄭清輝。鄭船家命易氏具備酒菜。二人尚談論別事,及酒菜上桌,數杯對飲,船家方話入正題道:“我和內人兩個近不惑之年才生一子,平日甚疼愛,因我兩口過分順縱他,犬子長至十幾歲時,總喜歡探究武事。他舅舅易三虎,頗通武藝,犬子常到他家中廝混,以此仿習武藝。他舅舅也是個不檢點之人,憑自己有幾下子功夫,時常與別人鬧風波,幾年前外村喝酒,與人吵鬧打架,不慎將人打死,故畏罪潛逃,至今下落不明。”說罷,嘆了一氣,呷一口酒。高戚禧默語:“別人不知易三虎行蹤,難道他家人親戚也不知其音訊?自然你們一家也知道,只不過對我僞飾罷了。”船家續道:“犬子跟隨他舅舅多年,深受其影響,平日仿效他舅舅行舉,動輒與人打鬥。我兩口時常勸之,他總不聽,以致終有厄運。三年前他聞聽鷂子山有夥強盜,搶人財物,少有人敢經過彼處。他出於不平,帶了幾個狂友,欲想制服強盜。哪知幾人降人不行,反受人降,至今困在鷂子山中,不曾回來過。”高戚禧道:“原來船家正爲此事鬱鬱寡歡。”易氏道:“三年來,我們兩個是吃不香,睡不穩,無日不思念那個不肖子呀!也不知那些強盜如何對待清輝!”高戚禧道:“二位放心,區區幾個強盜,何足道哉!飯後我就取你兒子回來。令郎雖好鬧事,卻也有俠義之風,在下頗愛之。”船家慌下席跪拜道:“事若成,某定當重謝。請壯士千萬小心!”高戚禧扶起道:“拔刀救不平,丈夫之爲人也,何用謝答?船家放一萬個心,今日正是你家團聚之日!現下只管痛飲。”船家道:“大事在身,不可貪杯。壯士既好酒,回來時讓你喝個夠。”高戚禧大笑,奪過桌上酒罈,只顧自飲。船家甚驚惑。高戚禧腹中已飽,離席道:“請船家引路。”船家道:“不妨歇息一陣,再去不遲!”高戚禧笑道:“歇它作甚?如此大事,早了早好。”夫婦二人前方引路。村中好事人看見,也都隨去。來至鷂子山,果有強盜擋路。那些強盜見是白丁,難免消興,喝罵離開。高戚禧靠前,激言幾句。強盜憤怒,欲打高戚禧。高戚禧不等其起手,搶先行事,將幾個強盜打得半死。強盜忍辱,上山報說大王,欲來複仇。不消頓飯工夫,山上強盜全至,足有數十人。村民皆驚怕。高戚禧喊道:“哪個鄭清輝,快快出來,你父母來找你了!”鄭易夫婦不住望看,欲辨親子。大王瞅向羣匪,衆徒不敢妄動。高戚禧道:“一夥匪賊,如此囂張。今日看我踏平鷂子山!”大王怒道:“狂徒,欺我太甚!”高戚禧笑道:“孫兒,還不過來向你爺爺求饒?”大王狂吼,奔向高戚禧,相互打鬥。幾合下來,逐見強弱,大王讓高戚禧一腳踹回人羣,口吐鮮血。衆匪不容分說,一個個往高戚禧身上撲。高戚禧奪過長棍,鑽進人羣,如虎入羊牢,三下兩下,將衆匪打得落花流水。此時鄭易夫婦找到鄭清輝,衆匪也已四散逃走。清輝幾位少年一齊叩謝高戚禧。村民皆呼恩人。高戚禧於鄭大盛道:“往後好好管教令郎,休讓他滋擾生事!就此告辭。”村民欲留不住。高戚禧早已遠去。
高戚禧來至福州,打聽半日,方知千戶呂偉住所,默語:“君子復仇,宜光明正大。事先若不讓人家知曉,豈不顯得勝之不武,奸邪之爲事?”尋至千戶所,偷入其房,取來弓箭紙筆,寫好“災禍將至”四字,縛於箭頭,閃至院外,瞅準大柱,一箭射中。事畢棄弓而離。兵士忽見柱上來箭,取下拆看,交與呂偉。呂偉不以爲然,晚間仍在廳聚衆議事,外面照舊守衛。初亥時,高戚禧忽閃至廳中。衆人皆吃一驚,操兵相恃。呂偉道:“狂徒欲何爲?無故闖入此處,知罪否?”高戚禧冷笑道:“你們是否又在商討如何剿殺義軍百姓,以此攀爬官位,取獲厚重的俸祿啊?”一人道:“我們所作所爲,與你何干?還不快滾?免遭殺身之罪!”呂偉道:“來人,將這不明之人拿下!”說時,兩個士衛上來捉拿高戚禧。高戚禧左右一腳,將士衛踹倒,怒視呂偉道:“虧你還是漢人,只顧一己私利,殺戮同胞,有此惡罪,天地不容!”衆人殺向高戚禧。高戚禧奪刀迎殺,直取呂偉。眼見身圍之人漸衆,高戚禧一式風起雲涌,將人羣打開。看準呂偉,又一式晚虹穿雲,輕功緊至,砍下其首。撕下衣布,繫於發上,手沾鮮血,寫上“殺此罪人,以儆惡吏。”衆人都拿他不住。高戚禧飛至城門,將呂偉人頭懸於城樓。至天明,進出城門之人無不看見,甚爲震撼。高戚禧坐在城外茶攤用茶,安安靜靜,看着城上人頭,城下人山人海,時而嘲笑。及官府中人趕來,取走人頭,高戚禧方離開。行未遠,忽見吳藍伍一夥正在城門外,走近呼喊。藍伍等人見到高戚禧,十分驚喜道:“城上人首莫非是千戶?”高戚禧點頭。幾人也都明白,當下離開福州,不敢逗留。
自高戚禧離往福州時,吳藍伍幾人放心不下,故隨後而來,聞事皆順利,方轉憂爲喜,一同與高戚禧回安樂。路中高戚禧問藍伍:“兄弟幾人都已出來,家中兩個孩兒如何安置?”藍伍道:“小弟放心,兩個孩兒交給牛二照顧了。”已至,高戚禧入牛二家。牛二坐在院中,觀柳漫練武。見到高戚禧,慌忙迎接,問事如何。高戚禧從容敘來,牛二頗放心。因不見青楓,高戚禧問牛二:“玉兒何處?”牛二道:“我剛回來。原叮囑兩兄妹不要亂走,呆在家中。適才問漫兒,說玉兒在家呆不住,出去玩了,止也止不住。我正想知漫兒武藝如何,讓其演練。恰逢你回來。”高戚禧暗罵一聲:“這貪玩的玉兒。”遂領柳漫返屋。轉身於牛二道:“待會兒過去共膳。”牛二應諾一聲。父女二人攜手,柳漫不住擡頭望高戚禧。高戚禧留意,將她抱身前道:“乖女兒,想我了?”柳漫怔凝片時道:“爹,別人都有娘,我怎沒娘呢?”高戚禧一怔,笑一聲,認真說道:“你娘死了。”柳漫甚奇。高戚禧道:“以後不要再問這個,知道麼?”柳漫點頭。高戚禧又問:“你和哥哥每日可曾練武?”柳漫道:“我每日都在牛二叔叔家裡練武,哥哥總偷出去玩。”高戚禧道:“你要時常勸他,說我回來會生他的氣。”柳漫道:“我勸過了,他又不聽,還罵我。”高戚禧摸着柳漫嬌嫩的額頭,拭去汗珠,望這童真而又不敢違父輩之命的小女,溫存安慰道:“好女兒,真聽話!等我把哥哥叫來,讓他每日都陪你習武。他若再敢偷懶,就告訴我,好麼?”柳漫點頭。高戚禧出去找青楓,一時父子回來,高戚禧罵了幾句,又叮囑一番。
大家用膳入寢。次日天亮,幾人出去,高戚禧吩咐肖柳看家,至傍晚回來,只見柳漫一人在家,遂問青楓何處,柳漫只說又跑出去了。高戚禧問:“哥哥中午可曾在家?”柳漫不語。高戚禧嚴視柳漫。柳漫懼怕道:“哥哥中午沒在牛二叔叔家用膳。”高戚禧問:“他幾時出去的?”柳漫支吾道:“中午。”高戚禧微慍道:“說實話。”柳漫改口道:“你去不久後他便出去了。”高戚禧出外尋找,青楓正和幾個孩子在一人家打鬧。廊間坐一婦人,高戚禧走近招呼:“馮大嬸。”馮婦人擡頭,道:“哦,仁賢侄,所來何事?”高戚禧指青楓道:“正想領犬子回去。”馮婦人一笑,回頭喊青楓:“玉兒,你爹找來了,快回家去罷!”青楓見了高戚禧,慌跑出來,頗是畏懼。高戚禧甚惱,揪青楓耳問:“中午爲何不回家吃飯?把你玩瘋了!”馮婦人道:“賢侄息怒,是我留他在我家吃飯,不能怪他!”高戚禧放手,領青楓對馮婦人道:“大嬸,我們回去了。”馮婦人笑道:“走好,孩子挺可愛的。”路中高戚禧問青楓:“你貪玩不打緊,還脅迫妹妹對我撒謊,可是?”青楓不語。回至家,高戚禧讓青楓演練拳腳。哪知青楓忘得一乾二淨!高戚禧不免擔憂,孩子從小不學好,等長大後就難成器了。便大發雷霆,喝罵不止。高戚禧方歇,忽聞青楓道:“我不要你管。”高戚禧驚問道:“你說什麼?”青楓白了高戚禧一眼,道:“從來對妹妹偏心,對我又打又罵的。”高戚禧怒火中燒,找來柴木,往青楓腿上猛抽。青楓還想逃脫,讓高戚禧死死拉住,只被打得皮開肉綻。高戚禧問:“你服不服?”卻見青楓滿眼怒火,咬牙切齒。高戚禧頗驚,仍兇態不改,口中叫罵,手腳打不停。青楓已漸屈服。此時高戚禧紅了眼,不分皁白的用巴掌亂扇。藍伍見高戚禧正往青楓腦頭上打,慌過來止住道:“昏了你頭!孩子腦門焉能打得?”幾人將父子拉開,各自安撫。柳漫一邊嚇得流淚。大家安靜無言。過了一時辰,高戚禧也已平息,回想方纔,忽悔自己有些過分,遂走近房門,觀青楓動靜。青楓正蜷縮在牀,揹着房門,身子瑟瑟哆嗦,小腿外露,畢現道道傷痕,甚是孱弱!其身旁坐着常西頌。高戚禧心酸,捂頭默嘆,一人桌邊飲酒。藍伍靠來相陪,默不作聲,見高戚禧眼含清淚,心中悸動,於是笑道:“大男人打了一個孩子罷了,爲何這般娘們兒似的,如此傷感?”高戚禧嘆氣道:“大哥說我今日是否有些過激?”藍伍望了望高戚禧,亦嘆道:“是過分了一些,打得玉兒怪可憐的。是否心疼了?”高戚禧道:“大哥沒見玉兒身懷仇恨的看我?”藍伍笑道:“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還能對你有甚深仇大恨?”高戚禧道:“我心裡怕,怕他不長進、沒出息,將後無法在這世上安身!他父母是一對英烈,死前叮囑我要好好將玉兒帶大。若不能將其**成有用之人,教我於心何甘?”藍伍道:“他畢竟不像我們大人,你每**他家中習武,如此大任,他哪承受得住?一個幼孩,不等於索他性命?漫兒雖聽話,也不見得像你想的滿意呀?須慢慢勸導,不可過急。以後我們一同**,保他成器!”高戚禧道:“大哥說得是。”藍伍道:“小弟,你心裡壓力大,不要想得太多,若真覺得累,注意歇息身子。”藍伍拿過高戚禧酒杯,催他入寢,陪在牀頭與之談論,深夜方離。
幾日過去。大家正一起用膳,只見常西頌不住搖頭嘆息,大家甚奇,問爲何如此。常西頌道:“前些日子,有個老漢讓我爲他寫狀子。這老漢有個女兒,長得甚美,在路上讓一公子看見。公子是福州總管親嗣,平常遊手好閒,欺男霸女,此處頗專橫,壞事做得也不少。見姑娘長得迷人,想佔爲己有,跟隨老漢家處,認清了門戶,次日遣人說媒。老漢一家早聞公子惡名,沒曾答應。公子甚惱,又親自備禮登門。老漢一家驅退。公子急怒,命人搶奪姑娘,拖到路上,毆打一頓,將姑娘打得半死不活,揚長而去。老漢家人將姑娘馱回家裡,醫治不愈,數日後離世。老漢悲憤,來集上讓我寫了一張狀子,告上縣衙,哪知縣官是巴結上司的飯囊,見公子的老子是福州總管,不敢得罪,反將老漢打了數十扳子,驅出公堂。今日我見到老漢,問其事如何。老漢故哭泣之下將事述全。”衆人聽畢,無不嘆息。高戚禧覺得這姑娘與水雲遭遇相似。勾出舊情,生來悲憤。飯筷一拍,怒喝:“豈有此事?”友萬陸光道:“仁兄動怒何益?又不能將老漢的女兒叫活!常言‘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我們只當聞若無聞便了。”高戚禧問常西頌:“那老漢可常在集上出沒?”常西頌道:“或許會吧!一個農戶,隔三差五的總要在集上買賣。”高戚禧道:“從此我與常兄弟一起,見那老漢時,指給我認識。”衆人道:“高兄弟真要管此事?”藍伍道:“小弟俠義之心,我等欽敬。無奈這天下冤屈之事,說也說不盡,就算你管得了這個,也管不了那個。我們還是想想自己,少涉那些事爲好。”高戚禧不聽。於是高戚禧每日與常西頌一起。過了幾日,果見到那老漢。常西頌招呼進來,說知高戚禧。高戚禧道:“老伯勿驚,請帶我去見識見識那家公子,我自替你作主。”老漢道:“壯士,萬萬不可。我不想連累你。那些官宦人家,我們哪敢拔他一根毫毛?我算見識了,怕了他們。”高戚禧道:“老伯勿怕,我只要你帶我去見識那總管一家,天塌下來我撐着,不干你事。”老漢道:“壯士當真爲我作主?”
高戚禧道:“決無戲言。”老漢蹼嗵一聲跪地,泣道:“若報得此仇,小女地下也安心了!不知壯士如何處置那家公子?”高戚禧道:“不以命償命,焉能解恨?”老漢驚慌道:“事關重大,壯士可曾打算自己後果?”高戚禧大笑道:“我不僅要那公子性命,就是那縣官也殺他不留。”常西頌道:“我兄弟自然說到做到,只要老伯不要將事傳說出去!不然反害了我兄弟!”老漢道:“焉有說出之理?若害了恩人,教我一家祖宗不佑,天地共誅!”幾人收拾攤什,一起向總管家去。及至,果然是朱門漆戶,豪院大宅。高戚禧解開發束,撕破衣服,塗髒臉面,扮成乞丐,命西頌將老漢帶走。常西頌當即將疑惑不解的老漢拉走了。高戚禧叩開院門,向門公道:“請閣下賜賤人飯吃。”門公吆喝高戚禧離開。高戚禧糾纏不走。家中奴僕見聞,端來白飯,遞之高戚禧。高戚禧見無菜,遂叫鬧着要菜。二人喝罵高戚禧。高戚禧慍怒,將二人打倒,直闖屋裡。二人隨後追來。公子正在房裡看美人圖,聞聽外面吵鬧,跑出看望,只見一叫花往大廳闖來,遠處奴僕、門公喊道:“公子休怪我,是叫花自己闖進的,將我二人打倒。”高戚禧知眼前的正是害死老漢女兒的公子,有意走近道:“請公子賜我菜吃。”公子見這髒兮兮的叫花,一腳將高戚禧踹倒道:“死賤人,在此胡鬧!”高戚禧爬起,摟公子雙腿道:“請公子開恩。”公子雙拳直往高戚禧背上亂捶。高戚禧一用力,將公子拉倒,暗運功,趁爬起之勢,一掌拍擊公子背心。公子頃刻口吐鮮血,高戚禧慌忙跑出。總管一家見公子吐血不止,重傷在身,請醫治療。公子無效死去。及夜,高戚禧又去往縣衙,將知縣的首級砍了。次日,總管之子與知縣死訊已遍縣境。老漢聞聽,知是高戚禧所爲,一家人燒香拜佛,祈禱高戚禧平安多福,又去找常西頌,親臨其舍拜謝高戚禧,不在話下。幾人聊談,牛二臨至,滿臉愁容。高戚禧讓牛二見識老漢。兩人招呼畢。高戚禧問牛二爲何發愁。牛二道:“各位不知,目今此地流行一種瘟疫,方纔聽說瘟疫已及我村,那邊的仇大嬸和她大兒子患此瘟病已有兩日。不用多久,我們可都要患上瘟病了!”衆人大驚。高戚禧道:“既有此瘟疫,可有藥物克治?”牛二道:“未曾打聽到。”羅離體兄弟道:“可不是要白白等死?”張名利兄弟道:“不如遷往別處,躲避瘟疫!”老漢道:“列位勿慌,老夫聽說過此瘟疫,那是我妹夫所在處也曾遭難此疫。治這東西不難,卻是藥物此處不多。汀州有兩家藥鋪,一者陳萬旭藥鋪,一者謝石青藥鋪。陳萬旭家有亂七八糟丸,謝石青家有鬼畫道符丹。只要將這兩種藥和服一段時日,瘟病必除。恩人可往汀州去取藥。”高戚禧道:“既如此,我下午就去汀州,買藥防之,也可救治村人。”陸今明兄弟道:“還是讓我和常兄弟去,不用高兄弟奔波。”高戚禧道:“我去無妨,你們只等我回來便是。”老漢道:“恩人別去,還是讓小哥兒們去吧!”高戚禧問道:“爲何?”老漢不言。高戚禧再問。老漢道:“我知恩人俠肝義膽之士。早聽聞陳謝二人非正漢,明處冠冕堂皇,暗地不知讓多少人唾罵!我怕恩人在彼處不滿其行端,生出事來,以防萬一,故早先勸告。”高戚禧道:“又是兩個敗類,老伯可詳知其底細?”
老漢道:“我只聽說而已,不知實情。恩人萬勿再惹禍上身,不然,教老朽愧對於心!”高戚禧默語:“等我到汀州後,若探聞二人惡跡,必治之。”又對衆人道:“大家放心,我高戚禧豈是好亂樂禍之人?所爲所不爲,心中自有分寸。”大家用畢午膳,老漢拜別。高戚禧去往汀州,來到街上,正尋找藥鋪,忽見一夥人聚鬧,湊近觀看。幾位富商揍打一個鄉下人,引來好些旁觀者。高戚禧好奇,拉住一人問道:“請問這是爲何?”那人道:“唉,偷人錢財,招來懲打!”高戚禧觀摩那鄉下人,面容甚善,不像慣爲偷盜之人,道:“我看他不像小偷啊,其中必有緣故!”那人搖頭帶笑。高戚禧止住幾位富商,道:“閣下住手,只讓他還你錢便了,寬量容忍,還是好的。”富商見高戚禧氣度不凡,有些餒震,道:“打此賤人,何須留情?不干你事,退一邊去。”高戚禧怒道:“再不住手,別怪我不客氣了。”富商才領略到高戚禧威武兇悍,頗懼怕,只得放手。及人羣散走,高戚禧問鄉下人:“老兄何故偷人錢財?”農夫忽捶頭頓足,痛哭不止。高戚禧又問:“老兄似有苦衷,能否訴與我聽?”農夫哭道:“我家老母及妻子無不患上瘟病,只我一人僥倖免難,如今家人皆臥病在牀,危在旦夕。聽聞汀州有奇藥,故來此購買。方纔打聽,五兩銀一兩藥,如此貴重,教我不得不行此下策,否則一家子性命都不保啊!哪知沒偷成,反讓人惡打一通。我受辱事小,家人的病恐沒指望治了!”高戚禧道:“老兄可知藥鋪何處?能否帶我去一趟?”農夫點頭,將高戚禧帶至一家陳萬旭鋪。只見門庭若市,有櫃外買藥的,有坐門外哀嘆的。隱聞有人諷罵陳萬旭和謝石青。高戚禧留意,靠近那夥人坐下道:“這陳萬旭良心何在?藥價擡到五兩,豈不要把我們窮人置於死地?於心何忍嘛?”一人道:“兄弟也罵那陳萬旭,原來和我們一樣恨他呀!”高戚禧道:“不恨他纔怪!”另一人道:“你們不知,聽說陳萬旭和謝石青二人是勾心鬥角,在汀州互爲爭奪,暗底作惡多端,這汀州妓院多有二人偷搶買騙來的姑娘。”又一人道:“不足爲怪,他們勾通官府,排除同行,手段狡辣,素善記仇,有時傷亡人命,若無其事。這汀州城裡的商戶沒有哪個敢和他們爭。”高戚禧冷哼一聲道:“你們手裡銀子少,買不到藥,這裡空罵何益?不如憑個人多勢衆,把這藥鋪的亂七八糟丸搶走不就完了?”衆人皆驚愕。一人道:“這位兄弟可說得對呀,買不到藥,家裡人會死,不如闖進去將藥搶到手,大家平分,或一蹴而就,我們家人可有救了!就算讓他們抓住,都值得!”衆人茅塞頓開,即欲行事。高戚禧將那農夫招呼過來,叫他一起去搶藥。農夫聽了,嚇得坐跌在地,甚是害怕。高戚禧急道:“你不去搶,你家人就沒救了。”說時,那夥人已擠進藥鋪,在裡面亂搶。高戚禧於農夫道:“你都讓人家打過一頓了,就算讓陳萬旭的人抓住再打一頓又何妨?何不去試一試?你這麼窩囊,可對不住你家人哩!”農夫見那夥人在店裡搶得不亦樂乎,受高戚禧點激,方往店裡跑去。一夥人搶了藥物,剛已均分,正欲散手,忽讓一羣人圍住。高戚禧看見,知是陳萬旭的人,遂站出喊道:“我們是謝石青的弟兄,聽說治瘟病少不了你們的亂七八糟丸,故借一些過去觀閱觀閱。主人說,你們若不服氣,今夜可往城門外找他,我們恭候你們。”說罷,耍起拳腳,把那些人打得半死。看着那些人逃走,高戚禧於大夥道:“是非處不宜久留,回家救人要緊!”大夥散走。高戚禧又去找謝石青藥鋪,進了一店,依然熱鬧非凡,店外亦站了許多買不到藥的窮人。高戚禧將人羣撥開,立至鋪前道:“你店中有多少鬼畫道符丹,都賣給我!”後面的人聽說高戚禧要全買了,紛紛說罵高戚禧。高戚禧回頭道:“各位兄弟,對不住了,請你們別處去罷。”店主將一堆鬼畫道符丹搬在鋪上,欲一一稱過。高戚禧道:“不用稱了。”
說時,將藥往門外扔,且喊:“沒錢買藥的,只管把藥拿走。”窮人見到藥,紛紛搶拿。店主甚奇道:“客官不讓我稱一稱,該如何付錢?”高戚禧冷笑道:“適才你們的人搶我陳家的藥,還打了我們的人。想要銀子,到我主子面前去要,他老人家要和你們評評理。”說畢,將店主一陣亂打,又整個半死。離開說道:“告訴你主子,我爺陳萬旭今晚城外也恭候你們。”店主慌找人捉高戚禧。高戚禧早遠去。是夜,陳萬旭和謝石青兩家果然城外相見。高戚禧歇一樹上看光。雙方不明不白地瞎吵一番,打鬥起來。高戚禧暗喜,只顧觀看。眼見雙方人員傷亡漸多,高戚禧躍至樹底,縱聲大笑。雙方皆以爲奇,陳萬旭見高戚禧有意笑他們,喝道:“你這瘋漢,無緣無故的瞎笑什麼?”謝石青又道:“若不老實,看我把你揍扁!”高戚禧冷眼看道:“你們這幫笨蛋,沒來由亂打架,害人害己。豈能不笑?”陳萬旭道:“你說我們沒來由的亂打架,焉知我們之事?”高戚禧道:“你們不知,我知。”謝石青道:“一派胡言,不揍你,你還不知道厲害。”說罷,掄起一拳往高戚禧身上打。高戚禧不躲不閃,看準拳頭,一把捉住道:“我說明白,包你們後悔。”陳萬旭道:“讓他說說無妨!”謝石青松拳。高戚禧亦放手道:“你們只以爲對方挑釁自己,其實你們根本沒人到對方店鋪中鬧事。”陳謝二人道:“胡說,乃手下對我親自相告,讓人打傷,證據確鑿,怎說沒人鬧事?”高戚禧笑道:“那是我打了你們,而非你們打了對方。”兩人一聽,頓時明白,不免怒火中燒,脅迫高戚禧道:“你爲何與我二人過不去?”高戚禧笑道:“是你們與對方過不去。你們真若能和睦相處,相信對方,怎會打起來呢?”陳萬旭道:“你到底和我有甚冤仇?”高戚禧道:“你豈只和我有冤仇?你和許多人有冤有仇,你心裡也自明白。我是奉天命來教訓你們的!”謝石青道:“恐怕你沒這個能耐。”高戚禧道:“有無能耐,較量才知道。”謝石青一揮手,衆人圍住高戚禧,欲行擒拿。高戚禧與之打鬥,漸將其制服。陳萬旭又招呼他手下攻打,亦被高戚禧擊垮。高戚禧捉住謝石青,往他臂上一拍,雙臂斷折。又抓住陳萬旭,向膝上猛踢一腳,腿腳已廢。且喊道:“此番教訓你們,誠銘記在心,不要作惡,若以後劣性不改,必取你們性命!”言畢,大步流星的走了。高戚禧盜來一馬,將兩袋藥馱在馬上,回往安樂。正在馳行,忽見三四人扛一麻袋,匆匆急急從身旁走過。高戚禧暗疑不對,想這夥人鬼鬼祟祟,不知有甚見不得人的事!於是勒住馬頭,將馬系一隱僻處,偷跟其後。行了一程,臨至一茅亭,幾人勞累,將麻袋擡入亭中暫歇。只見那麻袋地上張動不已,不知所裝何物。高戚禧頗奇,亦走近茅亭,偷看動靜。忽聽一人道:“我有個主意,不知你們同意否?”另二人道:“是何主意?”那人笑了笑,往那麻袋瞅了瞅道:“把她幹了。”另二人道:“使不得,若讓主子知道,饒不了我們!”那人掃興道:“這麼好的一個姑娘,錯過了豈不可惜?”三人不言。高戚禧默語:“我當那袋中裝的什麼?原來是個人。不知這三人捉個姑娘作甚?聽說陳謝二人常拐騙女人在汀州爲娼,莫不是陳萬旭和謝石青的人,正搞來一個姑娘充貨?”又聽那人道:“想想這姑娘的丰韻美姿,把我的魂也勾了,你們到底幹不幹?”另二人尚遲疑道:“若讓主子知道,決不輕饒我們!”那人道:“能把我們怎樣?殺了我們不成?他自己還不是先乾女人再送貨?損不了他的錢!”另二人又不作聲,決斷不下。那人道:“你們是孬種,我不是孬種。
你們不幹也罷,我一人幹她,倒便宜了我。只要你們不告訴主子就是,我感激不盡。”說罷,果真要解麻袋。另二人一不做二不休,止住道:“誰說是孬種?幹便幹!大不了讓主子惡打一頓。”那人道:“這纔像個男人!讓我先上,我都忍不住了。”另二人道:“哪有你先上的道理?不如來抓鬮,誰贏誰先上。”說畢,三人便抓起鬮來。勝負已分,三人解開麻袋。露出一卓約女子,口塞肢困,掙脫不了。三人似發情野獸,吃吃淫笑,眼發興光,欲解女子衣服。高戚禧暗歎不好,跳出草叢,奔入茅亭,喝道:“爾等何人?如此色膽包天!”三人一驚,忽冷笑道:“你小子看不慣了?”“也不摸摸你的種多大,不知天高地厚,管上我們的事?”“還不快滾?免我揍你!”高戚禧大怒,掄起拳頭直往三人身上打,三人捱了拳頭,承受千鈞之力,都被整得吐吸不暢,嗷嗷苦叫。良久,一人道:“你小子記好了。我們是陳萬旭的人,你打了我們,遲早要找你算帳,我記得你。”三人畏畏縮縮地攙在一起,欲將女子裝入麻袋。高戚禧幾腳,將三人踢開道:“要滾快滾,不要把姑娘帶走。”三人看高戚禧道:“好漢坐不更名,行不更姓。請報上姓名,好讓我等回覆主子。”高戚禧道:“高戚禧。告訴你主子,就說是打斷了他腿的那人。叫他好自爲之罷!”三人一驚,問道:“你說什麼?你打斷了我主子的腿?”高戚禧冷笑道:“是真是假,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三人嚇得慌忙逃了。高戚禧解開那女子繩索,拔去口塞,道:“姑娘受驚了,快回家去罷!怎麼讓他們捉到的?”姑娘只是淚如滂沱,不言不語。高戚禧只以爲她受到驚嚇,道:“姑娘,他們都走遠了,你也可以放心走了。”說罷,便上馬趕路,馳了一程,似覺不對,復馳回原地,只見那女子寸步未行。高戚禧跳下馬道:“姑娘可是不認得路?告訴我,家在何處?我打聽送你回去。”姑娘淚眼望高戚禧道:“小女子我本無家,不知欲往何處。”高戚禧思忖:“她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怎會無家呢?”問道:“此話怎說?”姑娘遲略一陣道:“恩人,小女子家鄉橫遭瘟疫,父母患病而死,臨終時將我託給叔父,叔父爲保家人性命,用**將我灌暈,縛賣與陳萬旭。他說如此既可保我性命,又可保他一家性命,否則遭受瘟疫,無錢買藥,全家都死。”高戚禧慍道:“你叔父也太不像人樣,行此下流之策!”姑娘道:“恩人若將我送還叔父,我寧死也不回去。”高戚禧默語:“這女子孤苦無依,怪可憐的,不如我將她帶回安樂,讓兄弟們多個姐妹,以後讓她爲兄弟們洗洗衣服,帶着玉兒和漫兒,亦不失一快事!難說她看得上我們兄弟哪個,配爲夫妻,也是我對兄弟們的一件功德。”於是說道:“姑娘身世,在下哀憐,實不忍讓你一人丟野外。我有幾個兄弟,一起居住於安樂,平常往集上乾乾小活,尚能勉強餬口,姑娘若不嫌棄窮酸,可往我那裡度些日子,以後若擇上好郎君,姑娘困境已脫矣!”姑娘只望着高戚禧,尚不開口。高戚禧道:“姑娘放心,我們都不是壞人,不會害你。”姑娘點頭。高戚禧下馬笑道:“請姑娘上馬,以後就和我們過新日子吧,昔前的事都把它忘了!”姑娘方露淺笑,坐在馬前,高戚禧坐馬後,直馳安樂。兩人馬上相談不停,已知女子姓名,姓章名秋霞。秋霞道:“你們既是結拜的好兄弟,原先似我一般無依無靠,我來你們當中,可謂幸逢知己,我當前還以爲你們都是骨肉,擔心往後行止,要受俗套管制。”高戚禧道:“姑娘看我這般身手,像平常的村夫俗子麼?”秋霞道:“倒是不像。”高戚禧道:“我知姑娘遭叔父棄賣,厭恨虛假世情!而我既不像你叔父,也不會約束於你,以後我們必待你如親妹!”秋霞道:“恩人對我的情義,小女子來生作牛馬相報。可我如今白吃白住於你家,恐怕心裡有愧。”高戚禧道:“姑娘此言差矣。我等男兒救濟一弱女子,何思你報答?
姑娘若真悶得慌,可看家帶孩子,洗洗餐具衣服。我所言對否?”秋霞微笑道:“你家有孩子麼?可是哪位兄弟已有家室?”高戚禧道:“我們兄弟無人有妻子。那兩個孩子,乃一男一女,同年同日誕世,我親手從外面拾來的。”秋霞道:“原來如此。你們兄弟平常幹些什麼?”高戚禧道:“實話與姑娘說,我大哥吳藍伍,廬州人,甚有財富,不幸遭奸人所害,父死家落,讓人追殺,有緣遇我相救,才保一命。後來結交兄弟,誓要重返廬州,奪回家業,手刃奸仇。我們平常所作所爲,只求具備物資,廣結人力,助大哥返回廬州。”秋霞道:“你武藝高強,吳大哥有你一人可勝數十,何用再交人力?”高戚禧道:“話雖如此,可吳大哥曾說,只有憑己之力,奪回家業,才心甘情願,並不滿足我代他。”秋霞道:“他若只帶你去,真成了你代他。吳大哥是有骨氣的男人!”兩人說着,已至家門。高戚禧將秋霞抱下,將藥物拿了,繫好馬,叩響大門。無迴應。高戚禧又叩,才聽青楓和柳漫在喊:“是誰叩門?”高戚禧道:“玉兒開門,是爹呀!”兩人聽是高戚禧,慌起牀將門打開。高戚禧入屋亮燈,肖柳二人只是癡癡地看章秋霞。高戚禧見狀,道:“快叫章姨。”肖柳二人遂叫章姨。高戚禧又問:“叔叔們怎不在家?”柳漫道:“叔叔們下午出去了,晚上沒曾回來。”高戚禧問:“可知叔叔們出去作甚?”柳漫道:“叔叔們沒告訴。”高戚禧讓兩孩兒上牀,對秋霞道:“你也去睡吧,隨便擇個牀位,我且等他們回來,也不知遇上什麼事!”秋霞道:“我還不想睡,陪你等他們吧,深更半夜的還沒回家,真教人擔心!”兩人約等了半時辰,聞聽門響。高戚禧急忙開門,只見藍伍幾人攙一起,盡皆負傷,倒在門下。高戚禧大驚,將幾人扶座上問道:“兄弟們何故如此?”幾人只是氣喘吁吁,又傷又累。歇息許久,藍伍才道:“今午閒着沒事,商議去集上鐵匠鋪,看兵器是否打製好了……”高戚禧問道:“兵器可都打製好了?”藍伍道:“好卻好了,只是落走他手,還賠了不少銀子!”高戚禧急問:“怎說?”吳藍伍道:“我們來至鐵匠店鋪時,恰逢那裡來了一夥建寧人。見我們手中拿兵器,竟將其奪走,說是他們預先訂好的,我們見他們霸道,不想多爭論,免得惹事,把兵器讓給他們,遂向張鐵匠要回銀錢,哪知張鐵匠臉色難看,不想還我們銀子……”高戚禧道:“張鐵匠是有名氣的匠人,知你們沒拿兵器,怎不還錢呢?”吳藍伍道:“仁弟只知一,不知二。張鐵匠這樣說,他將兵器交給我們,便收我們的錢,若想退還,就要將兵器交還他手,他才退錢,並非他想耍賴。我們聽了,想這個容易,遂叫建寧人把兵器暫還我們,等換得錢後,再讓給他們,可他們蠻不講理,將我們推開,拿兵器就走,他們人多勢衆,我們又打不過,拼命去搶,才被打成這樣。”高戚禧一聽,勃然大怒道:“哪些狂徒竟敢如此?”吳藍伍道:“他們走後,我們又與張鐵匠分辨,可任憑我們求情,張鐵匠就是不給。他說那夥人是建寧潘程遙的人,潘程遙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爲霸一方,只有他得罪人,沒有人得罪他的,那夥人搶了兵器,他也無可奈何,只怪我們不長心眼,該等他們走後再談生意,作行斷。”高戚禧道:“待我明日去建寧,會會那潘程遙,誓要拿回兵器。”說畢,又讓秋霞與藍伍等人認識,跑出家門,找大夫爲衆兄弟療傷。次日高戚禧欲出,藍伍阻道:“仁弟勿急,等我們傷勢好後一同前去,多個人也多個心眼!”高戚禧停住,等候兄弟們身體康復。
已十數日,衆人傷勢大愈,大家一同上路,留秋霞帶肖柳看家。行了幾日,已到建寧,見許多江湖豪客街上行走,似趕赴何事!幾人勞累,揀來一個小攤,要茶要菜。藍伍見此處有許多江湖人,問攤主道:“請問小哥,此地爲何有如此多的江湖異人?”攤主道:“告訴客官,這建寧有個武門之家,其父子皆懷絕技,名震江湖。有一女貌若西施,描鸞刺繡,樣樣精工,又喜探究武事。諸公子聞名而拜婚。那老爺想他女兒是個出嫁年齡,來個比武招親,奉告天下人,凡求婚者,單身,年下三十,容貌端正,身體健全,不分門第,必定要持藝奪魁,此其一。其二又一場武賽,並非招親,提選陪送新娘之人,取十五位,有金銀賞賜,款留三日,無年齡容貌之限,三日後送護新娘去郎家。兩場武賽各定在明後日。”高戚禧問道:“那老爺是何名姓?”攤主道:“潘程遙。”衆人皆哦一聲。用完茶膳,找了一家酒店,訂幾間房,各自歇下。及夜,高戚禧安寢,忽聽房頂響動,心中驚疑,悄下牀穿衣,出門窺屋上,見數人屋頂掠過,往西遠去。高戚禧默語:“看那些人輕功不凡,不想此處有如此豪傑!且隨他們去看有何事情。”於是運功飛行,跟隨之後。約行數十里,已出街城,來至一密林處。蒙面黑衣人停一山道邊。高戚禧亦停在幾人後面。只過片刻,又見幾個蒙面黑衣人另處而來。這邊鳴哨招呼,幾位聽見哨鳴,往這邊行來,與之會合。只聽一人道:“明日便是小姐招親之日,此舉萬不能失敗,否則老爺怪罪,我們擔當不起!”另一人道:“那些送鏢的肯定行過此處麼?什麼時候會來?”那人道:“不會有錯,我們只耐心等候!”一夥人停下言語,屏息等候。高戚禧默語:“我當有甚事!原來是潘程遙的手下半夜劫鏢,莫不是奪取金銀,充盈賞錢?”約莫半時辰,果有一夥人舉着燈火,押着鏢,往這邊過來。及近,蒙面人盡數跳出,向來者砍殺,打鬥一陣,來者不敵,死的死、傷的傷,保命者皆逃了。蒙面人開箱蓋,只見裡面金銀,光亮閃閃。蒙面人得意默笑,推錢箱回去覆命。高戚禧見人已離,也自回店。次日天亮,各人起牀,共聚用膳,忽見人羣似潮,門口擠過,幾人匆匆完膳,跟人羣跑動。高戚禧問旁人:“此往潘程遙家去否?”旁人答道:“非也,往城外去。潘老爺城外設臺比武,地方寬廣,可供人觀看。”高戚禧道:“潘程遙也真仗義慷慨,將女兒嫁出去則罷,還特意選十五位好漢助嫁,不惜重金賞賜,款留三日。這惜才愛士的人,世上可不多見啦!”旁人冷哼一聲,也不答覆。良久,衆人到城外,高戚禧與藍伍靠一起,望那臺上,與臺下隔一人之高,乃一塊高地,天然所成,極是寬大。左右各坐了許多好漢,自上而下,一一排列。頂上乃潘家人,親主大會。高戚禧觀那潘程遙,身形乾瘦,銀鬚白髮,甚是硬朗,身邊四個兒子,威武剽悍,令人生畏。
座前擺一列兵器,新造打製,銀光閃閃,爲比武所用。高戚禧指臺上兵器,對藍伍道:“大哥所丟的兵器可是那臺上的?”藍伍幾人細瞧,果然有昔日在張鐵匠鋪所失者,點頭稱是。高戚禧道:“我上去把它們要回來。”藍伍且勸:“小弟勿急,等潘家人將武賽操完再說。”常西頌道:“不可,仁兄還是先下手爲好,否則武賽完畢,人員已選,那些受潘程遙賞賜的人和新郎必定相助潘家,爲難兄弟,兄弟想拿回兵器則是另回事了。”衆兄弟道:“正是,兄弟此時就上去,千萬小心,若打不過,早脫身爲好。”高戚禧冷哼一聲道:“一些貓犬之徒,焉入我眼?不勝他們,我非昔年一口氣殺高貴一家之高戚禧矣!”說畢,躍至臺上,徑自至潘程遙座前道:“潘老爺,你手下在安樂張鐵匠鋪中搶了我兵器,你或許不知,但我知你是江湖信義之人,明辨是非,請將兵器盡數還我!”潘程遙見來了個無名小卒,不爲娶親,乃是取鬧。打量高戚禧一通道:“你這廝無理取鬧,這分明是我新購的兵器,哪說是你的?快下去,別誤我大事。”高戚禧慍道:“確實有我兵器。若不信,問你手下做事的。”潘程遙見高戚禧頑固,不怕恫嚇,倒有些爲難。許多江湖知名人士在場,不得不叫來手下,交耳細問,究竟如何。手下如實向潘程遙交待。潘程遙又問高戚禧等人是何門派的,手下猜是無門無派。潘程遙默語:“既然是無門無派的鼠輩,我還他兵器作甚?將他趕下去能奈我怎樣?若真是哪個名門的,以後再辯釋謝罪不遲!”於是對高戚禧喝道:“大膽刁賊,竟敢欺榨老夫,無中生有,不教訓你還不知道厲害。”一揮手,衆打手齊涌至高戚禧身旁,欲將他推下。高戚禧一式“風起雲涌”,將衆打手擊散。高戚禧躍至潘程遙座前道:“這兵器到底還不還我?”潘程遙見高戚禧頗有功力,吃驚又想:“我潘家以高藝聞名於世,今日若不打敗這狂人,豈不大損我潘家聲譽?”只見幾打手受了掌創,爬起與高戚禧較量。高戚禧聚足精神,以快制快,拳腳連打衆人。不消時,打手皆軟身在地,不能再鬥。潘程遙吃驚不小,默語:“此人不用頓飯功夫,便將我的七位親信制服,可見來頭不凡。就算我和兒子也不見得單槍匹馬能敵住這七人,想要降伏此狂人,談何容易?莫非要我們父子全力以赴?幾個打一個也太失臉面了!”
正躊躇不展,其子潘大道:“父親,待我去教訓那小子。”說畢,縱身來鬥高戚禧。潘程遙喊道:“老大小心!”潘大喝退打手,因想:“今日宜該使出絕活,先下手爲強,方能制服這強人,贏我潘家臉面。”操一柄劍,對高戚禧道:“請問好漢姓名,我潘大不與不明之人交手!”高戚禧回道:“高戚禧。”潘大道:“請好漢選拿兵器!”高戚禧亦操一柄劍。原來這潘大最善劍術,故用劍相鬥。潘程遙有個師妹,姓雷,就是昔年在具匡山授藝與李平度兄妹的師傅,今日潘程遙以武選婿,自然雷師傅也在席上。李平度亦被邀來潘家,一來與潘家有同宗師徒情份,二則子隱幫在江湖上威名顯赫,是潘家邀請之重要對象。李平度坐衆人間,忽見臺上闖來一個漢子,只一掌便將七人擊出丈遠,一番拳腳說不盡的玄妙,心中頗讚賞,之後又聞聽那人自稱高戚禧,即想起昔年峨眉山下的少年,還有他姐姐,及與文吉、開平、自己共度的一段歡樂日子,莫非這臺上漢子就是那峨眉山下的高戚禧?仔細看臺上,潘大正使出“天罡地煞”。李平度不免對高戚禧有些擔心。起始高戚禧身處不利,打了十幾合,高戚禧反客爲主,漸居強勢,輕快破了“天罡地煞”。潘氏一家及雷師傅大驚失色,暗爲潘大捏一把汗。在座豪客觀那潘大的劍法怪秘異常,又狠又快,倒爲高戚禧捏一把汗,及高戚禧破了潘大之劍,卻不得不折服高戚禧非同一般,武學之器!潘程遙知潘大身臨兇險,也躍出座外,相助潘大,對付高戚禧。此時潘大羞惱,平常每持藝人前耀揚,今日讓一無名小卒所敗,實在擡不起頭,恐讓人恥笑。潘程遙亦頗羞惱,招招使兇狠之技,式式發玄險之功,欲將高戚禧置於死地而快。高戚禧素恨惡霸,加之潘程遙不想給他活路,不禁殺氣驟生,與潘氏父子周旋了十幾合,看準時機,一腳飛掃潘程遙胸脯,翻身又一腳,直踹潘大下頷。潘程遙倒在丈外,潘大往後飛一個筋斗。高戚禧不等潘大喘息,早飛身過去,落擊潘大心窩。潘大身子一翹,噴一口血,筆直躺地,絕氣了。潘程遙未及救潘大,剛爬起喊叫一聲,高戚禧轉身發風卷殘雲,潘程遙捱了掌,緊退數步,白頭一仰,亦噴射了一注血,佇靜一會,倒赴黃泉。潘氏父子既死,衆人驚動,臺下更亂了套。潘二、潘三、潘四見父兄死於高戚禧之手,怎能甘休?操兵器欲擒拿高戚禧,又讓家人通報官府,以助擒捕。高戚禧隨意取來一杆槍,應付三兄弟,知此地不可留,往林中逃去。藍伍等人遇臨頭上飛過的高戚禧,喊道:“兄弟快快離開,小心後面!”高戚禧回頭應道:“兄弟們去臺上拿回兵器!”藍伍六人頓悟,皆往臺上取兵器,事後僱了一輛車,馳回安樂。
李平度留意高戚禧與潘氏三兄弟,亦跟在三兄弟之後,往林中飛去。高戚禧行飛一程,揣度深林之中安靜,不會再有人追來,於是停下。三兄弟也已停身在地。高戚禧道:“你們三兄弟若是識相,就快回去,好好安葬你們父兄,往後不要仗勢欺人。否則我手上的槍絕不會留情。”三兄弟道:“我倒想領教領教!”說罷,齊向高戚禧殺去。高戚禧毫不慌亂,一杆槍東挑西刺,左擋右架,以少敵多,長器制短器,遊刃有餘,越戰越精神,連在三兄弟身上劃了口子,刺了窟窿。幾十合下來,三兄弟各其受傷,高戚禧毫髮未損。三兄弟量打不過高戚禧,抽兵脫身,逃出深林。高戚禧也不去追,長吁一聲,緩緩行走,正在輕鬆,忽見一漢子閃至身前,吃了一驚。漢子正是李平度,發話道:“足下止步!”高戚禧疑道:“你是何人?可是潘程遙同黨?”李平度道:“我乃潘程遙徒侄,你殺我師伯,我豈能甘休?”高戚禧道:“我勸你快離開,不要送死!”李平度笑道:“我勸你還是乖乖跟我去潘家領罪,省一番打鬥。”高戚禧道:“口出狂言,你沒見潘家父子皆死我手?你這做徒侄的豈是我對手?”李平度不再言語,喊一聲“看招”,打向高戚禧。兩人交手,漸覺對方不弱,越小心聚神。爾後,李平度頻使絕技,高戚禧也打出九霄雲掌。一個怪招神技,千變萬化。一個威風八面,滴水不漏。兩人足鬥了百合,仍不分勝負,當真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李平度領教了高戚禧厲害,退身停手道:“暫且停下,不要打了,我倆並非仇人。”高戚禧尚不解。李平度道:“我雖是他徒侄,卻與他並無交情,銜之名份罷了。況且潘家暗下爲非作歹,我也知曉,你殺他家父子,我也拍手稱快。我與你交手,乃見你臺上身手不凡,故想領教。”高戚禧嘆道:“原來如此,足下這般武藝,真高才也!”李平度道:“彼此!真不知高戚禧兄弟也有這般武藝!”高戚禧疑問道:“你可認識我?”李平度道:“兄弟莫不認識我麼?”高戚禧且疑。李平度道:“兄弟可記得二十年前在峨眉山下的李平度?”高戚禧略頓,望李平度道:“你就是李平度?”李平度亦喜道:“你真的是鐵卵?”兩人已識,不免歡喜,親切地拉一起。李平度道:“不瞞兄弟,文吉、開平兩兄妹,還有他們的母親,都在我具匡山。”高戚禧問道:“他們什麼時候去的?”李平度道:“已有上十年了。他們在我那裡都很好。那是十幾年前我去峨眉山找本汕師太有事相商,順便將他們帶到具匡山去的。”高戚禧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回高家莊時沒見到他們呢!還以爲他們遷往別處,不知是你接往具匡山。”李平度道:“開平、文吉已對我相告你家之災。知你在武當學藝,我曾派人去武當打聽兄弟下落,卻探得兄弟已離武當,讓我大失所望。”高戚禧道:“當年我已離往家鄉,殺高貴一家,報仇雪恨了。”李平度嘆道:“可惜你父母已去,你姐姐亦離世間!若不然,把你家也接至具匡山,我們五人又可歡聚一起,不減昔年之樂。”兩人沉默,良久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