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控遏南北要塞,又是大焱陪都,無論地理還是政治上的地位和價值都異常重要。
這座名都曾經出現過無數治世之能臣,從唐時開始便延續至今,狄仁傑、羅弘信、寇準、王欽若、呂夷簡、韓琦、歐陽修,這些在史書上熠熠生輝璀璨耀眼的名字,這些人都曾經在大名府供職,也爲這座名城增光添彩。
得知李綱要來,王黼並沒有太多的驚憚,雖然朝堂上許多人都以爲他要落馬,但王黼對自己還是有着足夠的自信。
他在朝堂上經營了這麼多年,又深知樑師成絕對不會袖手旁觀,所以他自認爲自己絕不可能就此沒落。
所以他沒有親自出去迎接李綱,與童貫等人的凱旋大軍不同,李綱雖然有着骨鯁名聲,但還當不起他王黼親自去迎。
而蘇瑜自踏入官場以來,就不善於鑽營苟且,竟然也沒有親自迎接李綱的意思,只是派了劉質,帶着大名府和轉運使司的代表,出城迎接李綱的隊伍。
然而讓人意外的是,李綱並沒有太大的排場,諸多隨從倒是來了,卻告之劉質等人,李綱早早就脫離了隊伍,到大名府周邊微服私訪去了。
劉質等人自然是欽佩不已,而得知了消息的王黼卻是嗤之以鼻,自覺李綱醒悟太遲,此時才懂得官場作秀之道,可惜太過明顯,拙劣不堪,根本沒有一點技術可言,對李綱越發看不起。
蘇瑜一直在大名府周邊州縣遊走,主持救災事宜,可謂走入基層,深入民間,深得人心。
大名府下轄一州十縣,分別是開州,大名縣、元城縣、南樂縣、清豐縣、東明縣、滑縣以及魏縣等等。
蘇瑜到任之後,幾乎用雙腳丈量過大名府每一寸土地,雖然在官府的高層,他受到王黼集團的打壓,但在民間和官場底層,卻建立了極其堅固的聲望和基礎,甚至於很多人都以父母官來讚頌他的功德了。
在這一點上,他跟蘇牧有着如出一轍的倔強,這種拼命的工作態度,也使得他無論在杭州還是江寧市舶司,都不聲不響積攢了大批的支持者。
除了趙文裴和劉質等起於微末的死黨之外,還有範文陽等一干朝中骨鯁正直的文臣,極其看好蘇瑜,隱約將蘇瑜當成了接班人來培養。
而蘇瑜在河北賑災的表現,也使得這些人心服口服,甚至於一些平素裡常常以資質淺薄來攻訐蘇瑜的人,今次也都衷心地爲蘇瑜說好話。
李綱也是個臭石頭一般的諍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否則他也不會摻和這檔子事,弄不好可是要惹一身騷的。
可一旦決定參與,他就很快投入了角色,赴任的儀仗才進入大名府境內,他就已經帶着親隨,脫離了隊伍,深入到災區,進行實地調研。
因爲他堅信,只有體察民情,才能夠做出最正確的決策,而正確決策的標準,就是與民於惠,急百姓之需,這纔是正確的決策。
這段時間他也是見識了災區的混亂不堪,除了饑荒之外,最大的困難就是賊患,而賑濟的最主要阻礙,也是賊患。
雖然北伐使得國內財政吃緊,但有鑑於河北災荒已經刻不容緩,朝廷還是勒緊褲腰帶,撥付了大批的賑濟糧。
不過這些賑濟糧只能從江南湖廣等地調撥,雖然藉助漕運十分便利,但終究還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最後還是蘇瑜提出了利用市舶司的渠道,將江西安徽等地的糧食,通過海運,既能夠省時省力,又安全無憂。
糧食的運輸問題確實得到了解決,但這些賑濟糧投入災區之後,卻是連水花都撲騰不出一星半點。
除了官員的層層盤剝扣留,以及地方官府的貪墨之外,更大的阻礙便是四起的盜賊亂軍。
這些暴民和叛軍幾乎把持着流民潮的地下世界,只要有賑濟糧到手,他們必定會第一時間從流民的口中給摳出來。
如今賊患越發勢大,他們甚至不放過任何一個搶劫糧道和運糧隊伍的機會,想要賑災,先要平叛掃寇,已經成爲了賑災官員的共識。
對於平叛,朝廷已經給出了具體的方案,大軍也已經抵達大名府境內,這些都是蘇牧可以關心,卻又無法左右的事情,有蘇牧坐鎮,他也不需要太多的擔心。
他的重心都放在了自己的本職工作上,這麼久的民間行走,也使得他見識了比杭州之時更加慘淡的場景,他越發感受到自己揹負着的使命。
而且他還遭遇過數次的暴民衝撞,若非石有信的龍揚山高手以及皇城司的暗察子保護着,蘇瑜也是脫不了身。
不過讓他感到有些奇怪的是,這些個叛軍在最近一段時間,卻是詭異地安靜了不少,也不知是否在籌謀着更大的計劃。
他知道今天按說是李綱上任的日子,但他卻仍舊在元城縣主持救災,一時半會兒也沒辦法回去。
朝廷對李綱的赴任也算是極其重視,遷李綱爲從四品龍圖閣待制,權知河北宣撫公事,主管賑災和剿匪諸多事宜,可算是徹底放權給李綱,就等着他力挽狂瀾了。
蘇牧雖然沒有跟兄長提過李綱的事情,但在這等關鍵時刻的人員變動,來的又是與範文陽齊名的骨鯁諍臣,蘇瑜不用想也知道,這該是蘇牧給自己找的幫手了。
雖然明知道跟李綱通通氣是極有必要的事情,但他確實脫不開身,他明知道自己在元城逗留太久,但卻無法脫身,因爲元城已經爆發疫病,如果不及時控制,一旦疫情蔓延開來,後果不堪設想!
元城縣並不算小,在蘇瑜的支持下,地方官員也組織了人手,利用以工代賑的方式,將城內的淤泥和人畜屍體等雜物全數清理乾淨。
照着蘇瑜先前下發的賑災公文,這些動物的屍體和污水裡面的食物,絕對不可撿拾和食用,必須焚燒或者深埋。
可飢餓難耐的饑民哪裡管得這許多,以致於疫病終究還是無可避免地發生了。
當蘇瑜火速趕到之時,疫病的情況已經極其嚴峻,蘇瑜也是採取了緊急的隔離措施,召集全縣的醫士,務必要控制住疫情。
而這幾天他也是讓人往周邊縣擴散消息,再度下發嚴防疫病的公文,將預防疫病的一些措施都發了下去。
與此同時,他還派人到開州去調撥一批石灰,用於消毒,可眼看着約定的日子到了,石灰卻沒有回來,好不容易聽說石灰回來了,卻卡在了城門進不來!
石灰的民間用途自不用說,連《周禮》裡頭都記載了石灰的燒製方法,不過裡頭所載的是用牡蠣殼來燒製石灰,而自漢以後,民間已經懂得了用石灰岩來燒製石灰的方法。
而且從漢朝開始,石灰的民間應用也漸漸推廣開來,但凡居家日用、軍事戰爭、治病救災乃至於喪葬習俗和道士煉丹等等,都需要用到石灰。
蘇瑜調撥石灰就是爲了在元城縣消滅疫病的傳播,將縣城的衛生死角全都清理乾淨。
聽說石灰被卡在城門處,蘇瑜也是第一時間趕到了現場,因爲他早就料到石灰會被卡,非但石灰,即便是賑濟糧都會被卡,只要是官府的車隊,都會被卡,甚至於連他出行都極其不便。
按說他在民間已經擁有了不錯的聲望,老百姓都將他視爲真正難得的父母官,出行不說夾道歡迎,也不至於舉步維艱。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狀況,也是因爲他最近的一個舉措引起的。
疫情已經擴散,得了疫病的災民已經有很多死亡的病例,爲了防止疫病的擴散,蘇瑜下了強令,對這些患病死去的災民,一律進行火葬!
這是他在杭州之時積攢下來的經驗,因爲土葬會污染水源,如果屍體被土狗等野獸刨出來,或者被洪水衝開,同樣會污染水源,所以必須要儘快燒掉。
可古時之人,乃至於到了後世,都講求入土爲安,大漢子民又不是那些遊牧民族或者離經叛道的蠻夷狄戎,自然不能用火葬。
也正是因爲這個舉措,讓老百姓對蘇瑜產生了極大的怨氣,人口密集之處,情緒的傳染是極其迅猛的,這些災民很快就聯合起來抵制蘇瑜。
而抵制蘇瑜本人,對蘇瑜的抗疫病諸多舉措,自然也就一同抵制,連同正常的賑濟工作,也受到了極大的阻礙。
所以蘇瑜才篤定石灰一定會被卡,可當他來到現場之時,仍舊吃了一驚。
因爲堵在城門的百姓實在太多,他們甚至已經開始要對車隊動手了!
蘇瑜也不得不硬着頭皮現身,他站在車上,用自己的身子保護這些石灰,並對老百姓進行喊話。
不得不說,他在民間的聲望還是有的,這些百姓見得蘇瑜出現,也就沒再動手,卻如何都不準蘇瑜入城。
蘇瑜知道百姓都是守舊的,無法像他這般開明,如果他不是接受了弟弟蘇牧的影響,或許也會跟這些老百姓一樣,對火葬產生心理牴觸。
可在杭州之時他是真切見過這種控制疫病的方法取得了多麼巨大的成效的。
這些百姓沒有動手拆掉車子,已經是對他蘇瑜最大的容忍了。
他們不敢對蘇瑜動手,卻不會對車隊的那些官兵留情,這些官兵在民間的風評本就不佳,自有百姓借題發揮,衝擊這些保護車隊的官兵。
眼看着一直僵持着,蘇瑜咬了咬牙,既然這些百姓不敢對自己動手,那麼也只剩下一個法子了。
他默默地跳下車子,而後掀開防潮的麻席和葛布,將極其沉重的草袋,扛在了肩上!
是的,他要自己將石灰扛進城!
這是怎樣一種場景?
老百姓徹底呆住了,他們如何都想不到,堂堂父母官,竟然自己揹着草袋,他可是讀書人,他可是文官,他本可以高坐明堂,動動筆桿子和嘴皮子就好了,可他卻深入民間,爲賑災奔走,整個大名府都流傳着關於蘇瑜的事蹟和傳說。
而現在,這個瘦弱斯文儒雅的蘇瑜,堂堂河北東路副轉運使,竟然親自做起了賤役!
官兵們沉默了,老百姓沉默了。
他們看着蘇瑜艱難地扛着那一草袋的石灰,看着石灰撒滿他那洗得發白的便服,這些可是生石灰,汗水將生石灰髮開,蘇瑜的脖頸和臉龐很快就燒得通紅一片!
蘇瑜默默地走着,直到被一個人擋住了去路。
他的眉頭緊皺,難道自己都做到這個地步了,仍舊無法得到這些人的認同嗎?
他擡起頭來,看到一個鬚髮花白的老者,滿身風塵與泥濘,腳下的草鞋早已破爛,身上的衣服也是贓物不堪,但卻掩蓋不住他眼中的睿智和尊威。
那老者看了蘇瑜一會兒,便拄着自己的手杖,走到了蘇瑜的身邊,將草袋分過去了一般。
“謝謝。”
蘇瑜心頭溫暖,那一刻眼眶都差點溼潤了,在他的印象之中,老人都應該比較古板守舊,應該是最反對他的一批人,但又能夠起到表率作用,能夠得到這位耆老的認可和幫助,他是真心感動。
兩人走了幾步,心情好轉的蘇瑜也是隨口問道:“敢問老丈名諱?”
那老人帶着幾分敬意,朝他低聲答道:“老夫姓李,李綱,李伯紀。”
沉默的人流分開一條道,一老一少,就這麼揹着生石灰走過,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彷彿史書竹簡上的鐵劃銀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