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着,便如同杭州城外的難民潮,似乎永遠沒有停止的那一天。
在蘇牧院落裡掃雪的小廝們,見得蘇瑜大公子過來,紛紛避讓開來。
雖然蘇瑜大公子的脾性很好,少有爲難他們的時候,但最近大公子過得並不順心,大家也不好去碰觸他的憂鬱情愫。
彩兒丫頭剛剛打掃完房間,嘟着小嘴走出來,心裡還在抱怨,這些天蘇牧少爺都沒有在房裡睡,整天整夜不見人影,也不知在忙些什麼。
見得蘇瑜大少爺過來,彩兒丫頭纔打起精神來,聽說大公子要找蘇牧少爺,也只能如實以告。
蘇瑜微微皺了皺眉頭,也沒多說甚麼,只是囑託彩兒丫頭,待得蘇牧回來,務必要讓他去談一次話。
蘇瑜心裡也是複雜到了極點,起初蘇牧將南方的見聞和自己的推測告之蘇瑜之時,他蘇瑜雖然選擇了支持自家弟弟,但對於南方盜匪會揭竿而起,終究還是抱着質疑的態度的。
他是這個承平時代的讀書人,哪怕目光再長遠,終究也沒能進入到更高的層次,無法跳脫時代的思想禁錮。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證明,蘇牧的推測,是正確的!
他跟家族之中的族老們對抗,甚至不惜與老太公站在對立面,將長房的生意和大頭產業全部北遷,當時看起來是多麼的愚蠢和盲目,可現在呢?
誰還敢說他蘇牧當初做的都是敗家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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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這個,整個蘇家都不知道鬧翻多少回了,二房三房鬧着要長房的勢力幫着將杭州府的生意都接到北面去,可眼下杭州城門都關了,哪裡還顧得上生意?
大家都在埋怨蘇牧不顧家族的利益,只顧着自家,當時沒有說服大家一起遷走生意,卻忘了當初跳出來極力反對蘇牧的,正是他們自己!
宗族大會幾乎隔天一開,可蘇牧卻又不見人影,每次都缺席,眼下族人們也只好跟其他家族一樣,考慮該如何離開杭州,避過這次戰亂,如何才能夠最大程度保住家族的產業。
蘇常宗和老太公也覺得有些愧疚,畢竟他們當時也是反對蘇牧的,而且在蘇牧極力要求動用所有人脈關係和資金,讓蘇瑜到湖州或者嘉興補缺的時候,他們也沒能夠頂住其他家族成員的壓力,最終沒能讓蘇瑜去補缺。
蘇瑜雖然表面上無關緊要,但以眼下的形勢來推測,讓蘇瑜到湖州或者嘉興就任,說不定又是蘇牧的什麼後手謀劃,所以哪怕蘇牧缺席了宗族大會,老太公也無話可說,當然了,就算你想說什麼,也要找得到蘇牧才行的。
宗族大會一如既往的吵鬧,蘇清綏一如既往地抱怨,與父親蘇常源總是老調重提,將所有的過錯都往蘇牧的身上推。
反正也不是一次兩次的問題,蘇常宗向來懦弱低調,並不會爭論辯駁,蘇瑜也不想讓人說他考中了進士之後就欺壓同族,加上心情抑鬱,也懶得說話,算是無聲的抗議。
如此一來,宗族大會也就變成了蘇常源的二房在唱獨角戲,而且還是自娛自樂那種。
見大家興致不高,蘇清綏又拋出了一個讓人啞口無言的提議來。
“聽說新任團練使宋知晉有法子讓咱們離開杭州,只要按照他的要求,爲民團提供一定數量的物資...”
“眼下的局勢已經非常的明朗,南方的方臘叛軍指不定哪天就打到杭州城下,到時候總不能將這些難民留在外面,可讓難民涌進來,整個杭州都要完蛋,就算叛軍不會讓人假扮難民混進來,單是這好幾萬難民,就夠杭州頭疼,叛軍不用動手,杭州就會被這些難民給拖垮了...”
“我也知道堂弟與宋知晉有舊怨,那那畢竟是堂弟的事情,只要...只要咱們...只要咱們跟堂弟劃清界限,那宋知晉肯定會做這筆買賣,到時候咱們就可以離開杭州這個鬼地方了!”
聽了蘇清綏的話,老太公嘴角微微抽搐,扶住椅子的手不禁顫抖起來,白眉倒豎,而後大聲怒斥道:“住口!牧兒就不是我蘇家子孫麼!爲了逃離杭州,難道讓老夫不認這個孫兒麼!你好歹也是讀書人,怎能說出如此不知羞恥的話!”
若換了平時,蘇清綏早就嚇得當場跪下,可先前他就與宋知晉有過聯盟,早早就跟宋知晉商議好這一切,只要蘇家將蘇牧逐出家門,收回他手中的產業,宋知晉就能保證整個蘇家平平安安離開杭州!
他蘇清綏也不是傻子,知道宋知晉真正想要的並非將蘇牧逐出家門,而是收回蘇牧手中的產業!
蘇牧已經將長房的大頭生意全部北遷,如今手頭裡剩下的最大一筆,就是那十幾萬石的粗糧和過冬物資!
這些東西在以往那是低賤到不行,丟給別人都不要,可放到眼下這個時節,可就值錢太多了。
難民潮似乎不會停止了一般,南方水患加上叛軍一路燒殺強奪,越來越多的難民涌向杭州,一旦叛軍攻打杭州,這個冬天除了嚴寒之外,足以致命的東西就太多太多了。
到時候這十幾萬石粗糧和物資,足夠拯救多少人命啊!
再者,宋知晉的民團越發壯大,這麼大的一支隊伍,吃喝拉撒睡穿,打仗的糧草用度,消耗巨大,有了蘇牧這十幾萬石物資,就足夠他的隊伍吃用很長一段時間,可以招募更多的難民青壯來補充兵員!
而且聽說非但宋知晉,連杭州府官方,都在打蘇牧這十幾萬石物資的主意呢!
問題是,這些東西都是蘇牧的,關他蘇清綏鳥事?
在蘇清綏和部分蘇家人的眼中,從來都沒有承認過蘇牧的身份地位,如今犧牲了蘇牧一個,換來整個家族的平安離開,他又豈會難以下決定?
相信在場之人,除了蘇瑜,說不定連蘇常宗都是支持這個想法的啊!
這可是打仗,是會死人的!
從睦州逃難回來的人,不斷將方臘叛軍的罪惡行徑宣揚開來,男丁要麼殺死,要麼充軍當炮灰,女人就搶了當軍奴,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想想蘇府之中如花似玉的女眷們,男人們做決定犧牲一個蘇牧,就不是什麼難事了。
想到這裡,蘇清綏昂起頭來,正視着老太公,擲地有聲地說道。
“太公,堂弟也是我蘇家之人,只要將他一人逐出家門,便能拯救全族,若他真將自己當成我蘇家子弟,何須我等開口,若換做在場每一位,哪個不願爲了家族而犧牲一下小我?”
“再者,他蘇牧又何曾將我等視爲家人?他當上了第一才子,可我家族可曾得以受益?可曾擠入到書香門第?他未雨綢繆,保住了長房的根基,可我二房三房和其他族叔伯的生意,他可曾照顧過一分半點?”
“他私下裡排斥文人,結交低賤的武夫,不斷爲家中添麻煩,可別忘了,那些膽大包天的盜匪殺進我蘇家,連那可憐的姨娘都被砍死了!他可曾將自己當成蘇家子弟?”
“中秋佳節,他推出風靡一時的月餅,賺得盤盈鉢滿,可乾股卻給了隔壁包子鋪的老姑娘,我族中可有一人得過他半顆銅錢的好處?”
“我蘇清綏確實嫉妒他蘇牧,我嫉妒他空有才華而不知利用,我嫉妒他平白浪費了這麼多大好時機,這一點我不會去否認,哪怕開一百次宗族大會,我蘇清綏也要每次都說他壞話,可諸位長輩,難道我蘇清綏所言,真的就沒有半分真憑實據,只是我嫉妒他,才無中生有的嗎?”
蘇清綏正氣凜然,侃侃而談,面對老太公卻分毫不讓,而且真像是句句說到了重點上,整個宗祠一時間竟然鴉雀無聲!
是啊,他們確實沒有得到過蘇牧任何的好處,可他們卻不會去想,蘇牧給他們好處,他們卻覺得蘇牧是癡人說夢,不願意跟着蘇牧幹,如今又將所有的過錯,都推到蘇牧的身上,只不過是爲了尋找一個心安理得將蘇牧逐出家門的藉口罷了!
當時蘇牧要北遷生意的時候,他們完全可以一起遷出去,蘇牧要囤積粗糧和物資的時候,他們也同樣可以一起幹,蘇牧要推出月餅,他們沒有一起做也就罷了,還嘲笑蘇牧,一個小小的餅,能賺什麼錢?
就算那個被石寶的手下砍殺的小妾,若不是他跟蘇清綏有亂天倫,半夜留着燈,又怎麼可能被殺?又不見別個關門閉戶的被殺?
所有的這些,只能說他們自己作死罷了,可爲了心安,爲了將蘇牧逐出家門,他們竟然就這樣被蘇清綏說服了!
蘇牧其實一直就站在宗祠外面,回到家中彩兒丫頭就告訴他,讓他來找蘇瑜,他也知道宗族大會從來不會講他什麼好話,只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說實話,他真的心寒了。
他們想將長房分出去,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如今,終於走到了這一步,只是要分的不是長房,因爲長房在北面的生意已經打開局面,開始大把大把賺錢了,他們只要將蘇牧剔除出去就好。
這樣一來,哪怕蘇家離開杭州,也能夠在北面快速紮根,穩定下來,壯大發展,這纔是最大的贏面!
蘇牧的雙手籠在袖筒裡,不離手的洞簫便插在腰帶上,輕嘆了一聲,終究還是走進了安安靜靜的宗祠。
“蘇家啊蘇家...我能爲你們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也算是仁至義盡了罷...”他心裡如是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