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雪停了,掛着冰枝的樹木時不時簌簌落下積雪,街道上都是泥濘髒污的雪渣子,閒來無事,蘇瑜在書房坐了一會兒,寫了一會兒字。
賦閒在家,想起以往自己縱橫商場的光景,蘇瑜突然來了興致,披了件袍子,便來到了帳房。
有老人張昭和在操持生意,蘇牧也樂得當了甩手掌櫃,此時張昭和出門辦事,帳房裡的小掌櫃們見得蘇瑜來了,也都紛紛打起招呼。
分家出來之後,生意上少了很多掣肘和阻力,這些帳房和掌櫃也能夠放開手腳來施展本事,心情上也是極爲舒暢的。
寒暄了一番之後,蘇瑜便走進了張昭和的帳房,開始粗略的瀏覽一下這幾個月來的流水。
可他的眉頭卻慢慢皺了起來,而後推開窗戶,讓光線照進來,也不管寒風吹得帳房裡的簿子嘩啦啦直響,視線就彷彿釘在那賬本上了一般。
他有些慌亂地又取出其他賬本來,修長白皙的手指在頁面上不斷滑動,快速地瀏覽着一條條賬目,而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坐回了椅子上。
張昭和回來之後,便連忙關起了窗戶,抱怨道:“大少爺也真是,這麼冷的天,恁地不關窗戶,受涼了可如何是好!”
可他卻發現蘇瑜面色嚴肅,沉默不語,待得看見蘇牧桌上的賬本,臉色頓時也難看了起來。
“大少爺…二少吩咐過,這事兒你不問,就不用說…”
“老張叔,你的爲人我還信不過麼?我只是想知道,那十幾萬石粗糧和物資到底是用了誰的錢,我長房的錢,又到哪裡去了!”
“大少爺…二少…”
“張叔!”
“是,是…二少囤糧所用,乃出自焱勇軍…司馬府錄事參軍劉維民大人籤的押…至於咱們櫃裡的錢,全讓二少存入了鋪戶(始於北宋,銀行的雛形),換成了銀票…”
“那銀票呢?”
“按照二少的吩咐,銀票會兌成錢引,這些錢引雖然經過老朽的手,但分發出去之後也不知具體流向,大概是蜀地、湖廣、福建各路皆有…”
“西蜀湖廣和福建?他什麼時候跟這些地方勢力有過牽扯?”蘇瑜不由疑惑,他倒不擔心蘇牧會吞掉這些錢,因爲這本來就是他家的錢,他疑惑的是,蘇牧到底用這些錢來幹什麼?
而且讓他吃驚的是,所有人都以爲蘇牧用長房的錢來囤積無用的粗糧和過冬物質,可誰都沒想到,這些東西都是焱勇軍那位劉維民大人的手筆!
大焱軍方腐敗不堪,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共識,劉維民雖然勵精圖治,然終究是官場中人,絕不會有這麼大的魄力和如此長遠的目光,想來是蘇牧說服了他了。
一想到這裡,蘇瑜心裡就不是滋味,連一個似劉維民這樣的外人,都相信蘇牧的推測,爲何家中之人,包括他蘇瑜,都信不過蘇牧?
只是他忽略了一點,劉維民乃是中級軍官,深諳朝堂法則,信息來源又比尋常人等要廣闊,耳目衆多,對於叛軍方面的消息,自然比其他人要靈通,甚至比知州趙霆等人都還要靈通。
也正是因爲消息靈通,他劉維民才更加篤定,蘇牧的推測並非空穴來風,在朝廷遲疑不決,爲北伐還是平叛爭論不休的時候,他已經開始積極備戰,因爲一旦方臘叛軍真的攻打杭州,首當其衝要當炮灰的,便是他所在的焱勇軍!
至於蘇牧爲何要將長房的錢都轉移到其他地方,到底在做些什麼佈局,蘇瑜也是一頭霧水,若說爲了渡過這次兵災,這些錢引流向湖廣還算說得過去。
如今湖廣的農業種植也慢慢發展起來,稻米產量和質量也都開始爲北方富戶們所認可,甚至有人開始到湖廣之地去買糧,雖然漕運比較困難,但還是有着比較大的潛在價值。
蘇牧想要進一步佈局,將錢引都投到湖廣路,這也是說得通的,可西蜀四川和福建這些地方算是山高皇帝遠,他將錢轉移到這些地方,又有什麼深層的含義?
張昭和見大少爺也是摸不着頭腦,不由小心提醒道:“老朽雖然不明二少的用意,但也多留了一個心眼兒,這些錢引除了二少的簽押之外,還有陌生的名字…”
“什麼?是誰的名字?”
“喬道清和楊紅蓮…”
蘇瑜眉頭皺得更深,沉思了片刻之後,雙眸陡然一亮,失聲道:“難道…難道他想…”
從帳房出來,蘇瑜的思維延伸地越發廣闊,想起蘇牧一步步的謀劃,他竟然得出了一個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結論來。
若這一切謀劃都是真的,那相對於蘇牧,他蘇瑜之前那些商場伎倆,便完全不值一提了啊!
走在寒風拂面的街道上,蘇瑜用力揉了揉臉,眼下的杭州已經開始動盪不安。
許多大戶都通過宋知晉的關係,將家底都送出了杭州,當然了,在杭州府的干預之下,絕大部分的人都不可能擁有獨自離開杭州的便利和條件。
彼時之人講究安土重遷,特別是擁有廣闊田產的大戶望族,他們的根基就在這裡,除了將族中的火種苗子和一些貴重之物轉移到北方去,他們是不可能離開的,只能協助朝廷,守護杭州罷了。
除此之外的尋常百姓,又有什麼能力離開?一旦離開杭州,他們就會變成另外一股難民潮。
再者,就算杭州府願意打開城門讓他們離開,在杭州四周有着數萬的流民,他們能夠安然從流民潮之中穿過去?
這種話說出去,是連鬼都不信的。
宋知晉還在繼續招兵買馬,他的民團也擴張到了極爲驚人的地步,司馬府和焱勇軍的將士們也樂見其成,大戰即將降臨,多一個人送死,他們戰死的機率就會降低很多。
但問題恰恰就出在這個地方,因爲沒有一個人想過自己會贏,一提到打仗,他們想到的便只有死人!
這也是大焱軍方目今的情況使然,整個大焱朝,除了常年駐守西夏邊境,與西夏軍摩擦不斷的西軍,其他軍隊是半點戰意和士氣也無。
蘇瑜如此想着,不知不覺便到了城門附近,由於宋知晉的民團需要出去招募士兵,城門會不定期開啓,杭州府也趁機賑濟一下災民,所以蘇瑜也看到了城外那人間地獄一般的景象。
他心裡也很清楚,一旦方臘的叛軍抵達杭州,杭州城便只能提前開放城門,將這些難民全部收容進來,否則一旦將這數萬難民丟給方臘,情勢就不堪設想了。
試想一下,方臘叛軍一路從南方打上來,沿途清洗了多少的富戶和官府的錢糧兵馬,這數萬流民丟給方臘,他只需兩樣東西,便能將這些流民,當成數萬攻打杭州的炮灰!
這兩樣東西就是,往流民的左手塞一個窩頭,往右手塞一塊石頭,那麼這數萬流民,只要想活命的,又有誰不替方臘賣命?
餓到易子而食的人,你跟他講忠君愛國,講寧死不屈,簡直就是扯淡啊!
蘇瑜在杭州城也小有名氣,又有進士官身,起初爲了補缺的事情,也跑遍了杭州的官場,守城校尉李演武是認得他的,見得蘇瑜來到城頭,李演武也沒有阻攔。
兩人簡短地交流了一番,李演武雖然不會將實情和盤托出,但對蘇瑜也是能不隱瞞,便不隱瞞,畢竟一旦戰爭爆發,無論是軍方還是官府,都需要本土富戶和百姓的支持。
起碼在賑濟難民的這一點上,官府得到了富戶們極大的支持,這一點是能夠很清晰的看在眼裡的。
陪着蘇瑜站了一會兒,李演武也就下了城頭,四處巡視去了,蘇瑜望着城下螞蟻一般的難民,心裡堵得慌。
正打算走下城頭之時,一個人走了上來,正好與蘇牧遇上了。
兩人就這麼站着,相互看着對方,而後蘇瑜先開口道:“找個地方坐一坐?”
“好。”趙文裴如是答道。
他們並肩而行,沒有提及任何關於宋知晉趙鸞兒和蘇牧之間的恩恩怨怨,也沒有提起二人爲了這件事還大打出手,最後割袍斷義,反目成仇。
就好像他們第一次相識一般,沉默着,走着,偶爾聊上幾句,跟流民有關,跟即將到來的戰爭有關,甚至跟那些離開杭州的人有關,但卻絕口不提過往之事。
因爲他們知道,現在談論這些,或許能夠冰釋前嫌,或許能夠重修舊好,但誰都沒有開口。
一旦戰爭爆發開來,每個人都將接受火與血,兵與刀的洗禮,在戰爭之中,一個人要麼去死,要麼獲得重生。
如果獲得了重生,那麼過往的一切,也就並不重要了,他們都不希望對方死在戰場上,都希望對方能夠獲得新生,爲何不留下一份念想呢?
這便是他們兄弟之間的一種默契,我不說,但不代表我不懂。
漫步於街道上的兩人,似乎忘記了世俗間的一切煩惱,趙文裴甚至會主動說起睦州的可怖見聞,蘇瑜也會聊起家中的變故,氣氛,很融洽。
而沿路的一座酒樓上,宋知晉正在宴請杭州府的一些官員,他的目光從窗戶延伸下來,看着趙文裴和蘇瑜兩人,沒有太多表情,只是下意識握了握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