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裴與蘇瑜行走於小雪紛紛的街上,或許言語並不多,但心裡頭卻是久違的溫暖。
當你越發成熟,回望過往,總覺着當初的自己是那麼的可笑,盡做些讓人不是滋味的傻事,可再過兩年,回首如今的你,卻同樣覺得傻,那是因爲你總在不斷尋求進步,若你沒有察覺這一點,反而爲自己當初的作法而沾沾自喜,那便說明你白活了這兩年,沒有任何的改變和進步。
當難民圍城,方臘叛軍即將兵臨城下,沒有人會覺得杭州能夠在叛軍狂潮之中支撐下來,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說得過份了一些,可在重大的危機爆發之際,人們總會習慣性地回想過往,生怕再無彌補的機會。
趙文裴和蘇瑜便是如此,再回首看看,當時蘇牧與宋知晉和趙鸞兒之間的矛盾,也就變得有些傻得可笑了。
他們作爲兄長,自然是這樣的心態,也心知宋知晉和蘇牧或許永遠無法和解,甚至到了此時還仍舊大有不死不休之態,可他們再也不想插手。
人說小孩打架小孩了,倆小孩打一架之後,或許過一會也就和好如初了,可護短的家長一旦加入進來,也就變成了兩個家庭甚至家族的矛盾恩怨,而且會愈演愈烈。
或許當初沒有趙文裴和蘇瑜的各自護短,宋知晉趙鸞兒二人與蘇牧的恩怨糾葛,或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對於這一點,無論是趙文裴,還是蘇瑜,都想得很透徹,宋知晉已經成爲了大英雄,蘇牧雖然譭譽參半,但第一才子的名頭也是坐得無可置疑,兩人都成爲了杭州城青年俊彥的領軍人物,所以他們不願再去理會小輩們的爭鬥。
從城門下來之後,他們心中就只有一個念頭,他們都是渴望經學致用的讀書人,在杭州這片故土即將遭遇戰火的燃燒之際,他們希望自己能夠真真切切地作出一些事情來。
“朝廷上頭已經意識到此次叛亂的嚴重性,官家撤銷了蘇州與杭州造作局,連花石綱都停運了,據說此次南下平叛,乃由樞密院的童貫主持,如今已接任江淮荊浙等路的宣撫使,譚稹爲兩浙路制置使,即日南下而來。”
“這次平叛聽說將調集京畿之地的禁軍和陝西六路藩、漢兵等共計一十五萬,名將王稟和劉鎮分別領軍,已經率先南下了。”
“只不過遠水解不得近渴,這十幾萬大軍攜帶輜重糧草無數,也不知何時才能抵達兩浙杭州地界,在此之前,杭州也只能依賴焱勇軍和焱威軍的殘部,再加上各地召集的民團來自救…”
“愚兄已經在戰場上輸過一次,差點沒命回來,這知州趙霆的爲人雖然可圈可點,但也未嘗沒有爲杭州百姓做過一些實事,眼下他給了爲兄一個漕司的典事職位,不知賢弟能否過來,一同爲杭州的鄉親,做一些事情…”
趙文裴懇切坦誠,蘇瑜卻心生遲疑,他沒有懷疑趙文裴話中真假,因爲趙文裴根本就不會欺瞞甚麼,他憂慮的是,自己進入蘇州府做事之後,會不會讓人抓住苗頭,借他來打擊蘇牧。
但他很快也就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節。
蘇牧想讓他到湖州或者秀州去就缺,就是爲了籌謀後路,也就是說,蘇牧其實也在爲杭州百姓默默做着不爲人知的大實事,因爲家族的阻撓,他沒能去就缺,又豈能錯過今次的機會?
趙文裴和蘇瑜並不知道,他們如今做下的這個決定,將會對杭州今後的戰局走勢,起到多麼重要和關鍵的作用。
他們只是進了一間酒樓的雅間,暖爐煮酒,也不談天下之事,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着,沒有太過刻意,卻也慢慢撿回了當初割掉的那一截“袍子”。
在酒樓的另一個雅間之中,總捕餘海和提刑鄭則慎只是皺着眉頭,沉默不語,他們的對面,一名書生漫不經心地淺酌,不正是最近杭州城中人人喊打的第一才子蘇牧麼!
“蘇牧,雖然本官不知道你從何得知的情報,可宋知晉乃杭州團練使,堂堂從五品的高官,又是青溪抗匪英豪,與忠勇翁開公並肩作戰的人,你沒有半點真憑實據,就膽敢污衊朝廷命官,本官現在就可以將你拿下的!”
“想當日杭州士子和百姓公舉宋知晉到你蘇家去質問,要燒掉你的糧倉,宋知晉都不願讓人以爲自己挾機報復於你,緣何你蘇牧反過來紅口白牙污衊宋知晉?”
“你們兩個都是我杭州年輕一輩的俊彥翹楚,爲何就不能摒棄個人私怨,爲我杭州出謀獻力,到了眼下這等火燒眉毛的境況,還要相互爭鬥?”
鄭則慎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官位大了,自然就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儀態氣度,然而蘇牧只是淡然一笑,擺手道。
“在下也只是這麼一提,兩位大人若信不過,也就當蘇某未曾說過此話罷了,當然了,兩位都是見慣風雨的捕頭,若說宋知晉的屁股完全乾淨,相信二位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吧?”
“在不驚動宋知晉的情況之下,派人到青溪去求證一番,相信不是什麼難事,但如果任由事態發展下去,待得叛軍打進來,數萬流民涌入杭州城,二位想要有所作爲,那就難於登天了。”
“蘇某言盡於此,二位大人作何決斷都與蘇牧無關,蘇牧也沒資格過問,但還是想提醒兩位一句,一切,請以杭州百姓爲重。”
蘇牧喝光杯中酒,丟下這一句話,微微擡手做了個揖,轉身下樓,就此離去。
只剩下鄭則慎和餘海二人,只是喝着悶酒,誰都不願率先打破沉默。
若沒有蘇牧當初送給他們的那場功勞,他們又何來今日之富貴?然而他們的情報奏表遞上去之後,朝廷卻沒有足夠重視,以至於沒有及時將方臘叛賊扼殺在萌芽狀態,如今朝堂上雖然絕口不提此事,但相信早已悔青了腸子。
這蘇牧雖然只是一個尋常文人,但行事古怪,作風狂傲,常有出人意料之舉,而且眼光奇準,對實事局勢的事態發展拿捏得精準無比。
以蘇牧的爲人,斷然不可能爲了報復宋知晉而故意潑髒水,但若果真如蘇牧所言,那事情可就嚴峻到難以掌控的地步了!
兩人又喝了幾口酒,而後相視一眼,鄭則慎重重地嘆息了一聲,低聲說道。
“那些叛賊潛伏城中的細作還需繼續挖掘清掃,至於蘇牧所言之事,我會派親信到青溪去查實,若真是這樣…叛軍還未攻打過來,說不定杭州就先要歷經翻天覆地的內亂了…”
餘海放下酒杯,朝窗外望去,只見風雪之中,白衣書生緩緩而行,背影落寞蕭瑟,似一個不被人理解卻又只能瑀瑀獨行的先行者。
他是個莽夫,只不過心思細膩一些罷了,他也不知道所謂讀書人該是什麼個樣子,杭州城裡那些讀書人卻是風流倜儻到了沒邊沒際,可在他眼裡,這些人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讀書人。
因爲讀書是爲了有一天能夠用上書中之義,而這些個讀書人,將這些書中之義,都用在了女人的身上,如果有一個人例外,那這個人應該就是蘇牧。
他餘海不是頭腦簡單的人,否則當初也不會盯上籍籍無名的蘇家紈絝少爺蘇牧,而適才蘇牧的話,確實也說中了他心頭的猜測,若說宋知晉完全清白,他餘海是完全不信的。
當他回到府衙,開始佈置人手秘密行事的時候,那個被他餘海看成真正讀書人,沒有將書中之義用在女人身上的蘇牧,正在府邸之中接見一個女人,一個絕大部分杭州男人都爲之垂涎的女人,虞白芍。
蘇牧也是有些驚訝,因爲分家之後,他長房就搬離出來,新宅不算廣闊,也沒有太多幽雅的擺設,蘇牧的名聲也算是徹底被搞臭,很多人連他住在哪裡都不知道,沒想到虞白芍竟然找上門來了。
“你怎麼還未離開杭州?”蘇牧與虞白芍對坐與矮榻之上,一邊給虞白芍倒茶,一邊問起。
早先他就讓人給虞白芍送信,提醒她北上避難,可沒想到這思凡樓花魁還沒有離開,她這樣的女人要是落在叛軍手裡,後果真的不太敢去想象。
虞白芍雙手捧起茶杯,輕輕轉動被子,溫暖着纖纖素手,而後不經意地看了蘇牧一眼,苦笑一聲道:“似我等煙花女子,去哪裡還不都是一樣?叛軍的男人也是男人不是?”
蘇牧看了她一眼,也沒想到她這麼看得開,哪怕尋常煙花女子,也都是有着極強的自尊心,能夠在別人面前如此灑然地拿自己的身份來說事,這虞白芍起碼不是胸大無腦的貨色。
看着掩袖品茗的虞白芍,蘇牧沒來由想起一個詞來,不知不覺輕笑了一下。
這虞白芍若到了蘇牧所在的後世,應該就是別人眼裡的傲嬌大齡文藝女青年這種類型了,不過說她大齡,也只是放在這個十三四歲就結婚生子的年代而已。
想到此處,蘇牧也是惡趣味使然,故作深沉地喝了口茶,嘆氣道。
“心沒有棲息的地方,到哪裡都是流浪啊…”
他本只是想用後世的裝*逼句子逗弄一下這位思凡樓花魁,沒想到後者身子一顫,臉色頓時紅了起來,彷彿蘇牧一下子說中了她的心事一般。
蘇牧見後者不言不語,還以爲對方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心裡不由泄氣,什麼叫代溝?這才叫代溝,而且不是年代的代,是朝代的代!
如果虞白芍也聽說過蘇牧所處世界的流行語,或許她會反過來道一句,哥哥是糖,甜到憂傷吧…
兩人心思各異,房裡也就尷尬地安靜下來,蘇牧正想找些話頭將虞白芍趕出去,卻見得彩兒丫頭慌慌張張地從外面跑了進來,一邊跑一邊朝蘇牧喊道。
“少爺!少爺!流民入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