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海倫那天回了自己的住處,因爲李兵打電話過來了,說他已經收到她寄的表格和錢了,準備馬上去北京簽證,他請一個朋友幫忙買臥鋪票。她激動萬分,雖然她不信教不信神,但她這一段一直在心裡禱告,請各路神祉都保佑她的女兒這次能簽到證。
她建議說:“你不是有朋友認識航空公司的人嗎?怎麼不叫他幫忙買兩張機票?飛過去快一些,人也舒服些。”
李兵有點猶豫,最後說:“就坐火車吧,反正是臥鋪,也不是那麼累——”
她想很可能是李兵李虹要避人耳目,從不同的地方上火車,所以不肯坐飛機,也可能是要省出錢來給李虹買車票住旅館。她始終不明白他家鄉的那些風俗,好像沒什麼理由一樣,比如有關誰跟誰能不能通婚的問題,表親通婚沒人反對,還覺得是親上加親,但幹兄妹通婚反而被視爲大逆不道了。
她對這事也沒辦法,只交待說:“那你千萬跟咪咪也買一張臥鋪票,免得兩個人擠在一個鋪上睡不好,查起票來也麻煩。”
“我知道。”
她又交待說:“一定要想辦法給咪咪買一張下鋪票,不然她會摔下來的。”
李兵很得意地說:“那你就小看我女兒了,上次去北京她就是睡的中鋪,什麼事也沒有。”
她嚇出一身汗,囑咐他一定要讓咪咪睡下鋪,上次沒事,不等於這次沒事,咪咪畢竟是個小孩子,萬一從上鋪或者中鋪掉下來,不摔死也會摔成殘廢。即使是睡下鋪,你也要時時照看着她。
她聽出李兵有點不耐煩了,只好不再叮嚀,心想有李虹在一起,可能還好一些,因爲李虹自己有個小孩,總不能扔下兩個孩子不管吧?她說:“我寄的那些錢,就是給你們這次去北京用的,你不要太省了,以吃好住好玩好爲準,不夠我再寄給你。”
掛了電話,海倫又往於真那邊打了一個電話,說李兵可能這兩天就會來接咪咪到北京去簽證。
於真說:“說實話,我真捨不得咪咪走,她跟我瑤瑤玩得正好,她走了,我瑤瑤肯定要大哭一場。不過我真的希望咪咪這次能簽到證,她爸爸對她太兇了。”
於真告訴海倫,說咪咪一直在偷偷地記“變天帳”,爸爸打她一次,她就在家裡的掛曆上找到那天的日期,在那下面劃一筆。咪咪年紀小小,居然知道劃“正”字,還會寫阿拉伯數字,所以她用“正”字代表捱打的次數,用阿拉伯數字代表捱罵的次數。
於真說:“上次去你家,我沒注意看那個掛曆,前兩天聽咪咪講了才知道有這回事。下次去你家一定要仔細看看那個掛曆,有機會偷出來保存在這裡,等咪咪出國的時候帶給你看看,說不定離婚時可以用來爭奪孩子的撫養權。人家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看你女兒是‘惡父的女兒早記仇’。”
海倫聽得又傷心又擔心,生怕李兵發現了女兒記的“變天帳”會打擊報復女兒,連忙叫於真把咪咪叫來,囑咐了半天,叫咪咪別再記了,免得爸爸看見了不高興。
母女倆講了一會,咪咪又急着跟瑤瑤玩去了。於真回到電話上,埋怨說,“你給我寄那麼多錢幹什麼?這樣搞真是太見外了。”
海倫解釋說:“咪咪放你那裡,要你照顧,給你添了麻煩,寄點錢,只是一點心意——”
“你要表心意,還是等到我瑤瑤長大了幫忙把她辦出國吧。”
“瑤瑤的事我一定會幫忙的。”
然後兩個人各自自嘲一通,一個說自己在美國還沒站住腳,就在大包大攬地要幫別人辦小孩出來;另一個說孩子還在上小學,就在操心出國讀研究生的事了,真是兩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女人,就愛操心。
剛打完電話,海倫就聽見JOE在敲她的門,說要跟她商量下個月房租的問題。JOE說:“你們原來說好要住到九月底的,所以我在這段時間之內就沒把房子租給別人,現在LILY突然搬走了,這房子怎麼辦呢?”
她說:“你是房主,你說怎麼好就怎麼好吧。”
“你準備住到什麼時候?”
“我可能住到九月中,但是如果我女兒在那之前就來了,我就不用住那麼久了。我女兒一來,我就回B城去。”
JOE不快地說:“租房呢,要租就租一個月,沒有什麼租半個月的說法,其實像我這樣租給你們兩三個月,已經是很寬鬆的了——”
海倫說:“我知道,我九月份會付一個月房租的,我跟LILY早就講好了的。”
“你幫LILY付九月份的房租?”
“LILY不住這了,房租你跟我兩人平分就行了。”
JOE說:“那怎麼行呢?那不等於是我們兩人在幫LILY付房租了嗎?你最好把她叫回來住完九月,要麼你就把她那份房租付了。”
海倫愣了,怎麼可以這樣?這房子八百多塊一個月,雖然JOE住了一間,而且是主人房,她跟LILY兩人才住一間小的,但他們三人也是一人付三分之一的。現在要她付兩份,那不就要付五、六百了?她支吾着,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說要跟LILY打個電話,看LILY怎麼說。
她等JOE回了他的房間,就給LILY打了個電話,把剛纔的談話給LILY學說了一下。
LILY一聽,就大罵JOE上海男人,小氣,說他太會算計了。剛開始的時候,他說她們是兩個人,叫她們住主人房,付五分之三的錢,LILY答應了。過了幾天,JOE又改了口,說他已經住在主人房裡了,搬出來麻煩,就讓她們兩人住小的那間算了。
LILY也答應了,以爲那就只需付五分之二。但JOE說既然是三個人住一套房子,就應該三人平分房租。LILY雖然大爲光火,但暑假裡兩三個月,實在很難租到房子,而且海倫也說平分就平分,於是就住了進來。
LILY說:“他現在又逼着我住完九月份,簡直是欺人太甚了。海倫,你也搬走算了,反正八月份的錢早已交了,你在八月底搬出去,就不管他九月份房子租給誰了,你也不用交錢給他。”
海倫有點不安:“可是我們以前講好要住到九月底的,現在你叫他到哪裡去找人來住呢?”
“你不用管他那麼多,他前面幾個月收我們兩人的房租太多了,已經抵銷了九月份的房租了。你乾脆搬到你打工的地方去,肯定不用交房租——”
“他們是要我搬過去,但是我覺得在那裡住——跟國內打電話不方便——”
“反正你也住不了幾天了,這幾天你在外面PAYPHONE上打電話就行了。”
海倫想想也是,就跑去跟JOE談,看可不可以只住到八月底。JOE說不行,以前講好了住到九月底就應該住到九月底,雖然沒簽文字的合同,那不都是因爲信任你們嗎?怎麼能說不住就不住了呢?
海倫沒話可說了,答應付自己跟LILY兩個人九月的房租。
JOE說:“你也太傻了,LILY這份房租根本不應該由你來付,她自己講好住到九月的,她就應該付到九月,憑什麼要你來付?”
海倫不知道這事究竟是誰對誰不對,好像JOE和LILY都有道理,她只想息事寧人,就說:“她沒在這裡住,就不要她付了吧。”
JOE似乎動了側隱之心,說:“那這樣吧,我現在就打廣告找ROOMMATE,如果找到了女的,你就跟她合住,你只付你一個人九月份的房租,不必付LILY的房租;如果找的是男的,你就得搬出去,當然也就不必付房租;如果找不到人,那就沒辦法了,只好你吃虧,誰叫你護着LILY的呢?你現在知道我爲什麼跟LILY吹掉了吧?上海女孩,太精了,你算計不過她們的。”
海倫打電話告訴LILY這個好消息,說JOE會馬上幫她找ROOMMATE,但她沒敢提JOE那段關於上海女孩的話。
哪知LILY冷笑了幾聲,說:“他在騙你,他早就找好了一個ROOMATE,九月中搬進來,這樣九月下旬他就收雙份房租。現在他說找人,肯定是騙你。你現在知道我爲什麼跟JOE吹了吧?哼,上海男人,又是學ACCOUNTING的,你算計得過他?”
海倫第二天就去跟老闆說,可能九月初會搬到他們的APT來住。老闆說:“沒問題耶,現在搬過來都行,你住我的房間,我到BENNY他們房裡去住。”
晚上回到住處,她對JOE說:“如果你找的是男ROOMMATE的話,就告訴我一下,我搬到我老闆那裡去住,我已經跟他講好了。”
JOE警告說:“我勸你不要搬到那裡去住,那幾個男的,都是色中餓鬼,誰知道有多久沒聞過女人的肉香了?你當心他們幾個人聯合起來對付你。他們既然是在紐約的貧民窟里長大的,肯定是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你被他們上了還是小事,如果染上性病和毒癮,那你就算完了。”
她一聽這話,又有點擔心了,不知道他們幾個是不是象JOE說的那樣,吃喝嫖賭,無惡不作。第二天在店裡幹活的時候,她裝做不經意地問BENNY:“你以前吸過毒沒有?”
他點點頭,說:“吃過白粉。”
她嚇了一跳,瞪圓了眼睛問他:“你——你吃過白粉?那你——不是有——毒癮?”
他聳聳肩:“吃——過不等於就有毒癮嘛,很多人都吃過,但不是個個都有毒癮。”
她不相信:“別人說只要吃過,就一定會上癮,就戒不掉了——”
“我只吃過很——少的幾次,知道是什麼味——道,但沒有上癮”
她又問:“你——賭過博嗎?”
他笑了一下:“‘當鹽’賭過,贏——過很多錢,也輸——過很多錢。紐約那邊離大西洋城很近嘛,很——多唐人都去那裡賭博。但是這裡很好耶,這裡沒賭場,我們都——不賭博了。”
她想了想,問:“那你——嫖不嫖?”
他笑着問:“相女婿呀?”他見她紅了臉,很不自在的樣子,就告訴她,“我不嫖,現在我也不賭,也不吸毒。你是不是把我當成一個吃——喝嫖賭、無——惡不作的魔鬼了?”
她看着他年青的臉,他溫柔的眼神,無法把他想象成一個那樣的魔鬼,她想,即使他以前跟那些街頭小混混攪在一起,嘗試過種種犯罪的滋味,他現在一定完全改過自新了。
他說:“住在不——好的neighborhood的小孩子,很——容易跟人學壞,但他們當中很多人在長大以後,就慢慢變好了,settledown,找一份工——作,結婚生孩子——”
她感慨說:“那些小孩真可憐,小小年紀就被帶壞了,但是那也不是他們自己願意的,只能怪他們命不好,住在那種地方了。”
“所以在美國買房子的時候,就應該記住三個字:Location,LocationandLocation。因爲Location不好的話,不光是房價長不上去,還很容易把自己小孩子的前途耽誤了。”他看着她,說,“如果我有了小孩子,我一定要讓他們住在好的neighborhood,上很好的大學,不要像我這樣——”
“你——小時候也是住在不好的neighborhood?爲什麼你爸爸媽媽不搬到別的地方去呢?”
他聳聳肩:“我的老——爸老媽移民過來的時候,又——沒錢,又——不懂英語,只能去做餐館,做衣廠,他們的錢只夠住在那樣的neighborhood。他們每——天都忙着掙錢養家,那——裡有時間管我?所以我呢,如果沒本事在好的neighborhood買房子,就不要小孩子,免得把他們害了。”
“難道住在壞的neighborhood就一定要學壞嗎?不能出污泥而不染?”
“能‘當鹽’能,但是很難。你住——在什麼地方,你就上——什麼樣的學校,你就接觸什麼樣的人。如果你獨——來獨往,你就沒朋友,別人就欺——負你。小孩子嘛,那裡能夠那——麼有主見呢?又沒大人管,‘當鹽’就交上壞朋友了。”
她安慰說:“你經歷過這一切,你就會想方設法給你的下一代一個好一點的環境,他們就不會重複你的命運了。”
他嘟囔了一句:“可能我都不會有下一代了——,我是一個沒——有明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