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大河北岸。
這日上午,日頭尚足,但云層卻已經明顯,而時間來到中午之前,隨着北風漸起,天氣也變得陰沉起來,就在這種情況下,足足兩萬餘黜龍軍主力部隊從茌平城北面堂而皇之的越了過去。
大股部隊尚未抵達前,茌平守將副都尉韓二郎便已經察覺到不對,然後立即下令嚴守城池,並派遣信使北上,試圖傳訊郡守曹善成。
然而,韓二郎還是低估了黜龍軍的決心,幾乎就在他察覺到異樣下達軍令的同時,數不清的輕騎兵便出現在視野中,幾乎封鎖了各處路口,城內每一個騎士出去,都會遭遇到十倍甚至數十倍輕騎的圍獵。
從城上往下看去,三五成羣的輕騎奔跑帶動着冬日田地煙塵,簡直像有幾十只無形大手在城下的河北平原上不停畫着線條一樣。
但接下來,隨着黜龍軍主力部隊映入視野,之前的輕騎巡馳卻又顯得小兒科了。
且說,穿越浮橋進入河北之後,不知道是
有心還是無意,部隊當場便擺脫了之前的頭領行軍制度,而是在張行的要求下,由徐世英、柳周臣二人都督,直接按照東境版的《六韜》,走出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大部隊行軍規制。
效果如何,沒有人比茌平城上“閱兵”的韓二郎更有發言權了一一徐世英那些人,也不好跟猴子似的跳起來看不是?
從城上望去,除了開始過去的幾百輕騎外,剩下的主力部隊明顯分成前中後三軍(實際上是四軍,牛達領了一支兩千人的小部隊在更北面做側翼遮護,只是被煙塵遮蔽了而已),輜重車、騾馬、民夫在中間,上面不光是安營紮寨用的各種雜項物資以及簡單攜帶的數日軍糧、草料,明顯還有大部分士兵的甲冑、兵器,甚至一部分走熱了脫下來的冬衣。
這是因爲行軍部隊按照比例進行了披甲,裡層的大部分士卒是空裝,只有走在最外層的兩列士卒是所謂披甲執銳的戰備狀態。
除了之前封鎖城池,然後離去做前衛的騎兵外,放眼望去,其實還有不少騎兵,然後明顯分爲兩類。
一類是雖然沒有着甲但人馬一看便不凡的
“甲騎”,他們往往簇擁着將旗、混淆保護着其中一樣裝束的將領,這使得突襲斬首變得艱難;
另一類與其說是騎兵倒不如說是騎馬的皮甲步卒,只在兩翼持長矛或者負弓弩列隊遊弋,並不靠近中間的步卒隊列。
當然,還有第三類騎兵,只不過即便是城上的韓二郎也看不清楚罷了,那就是緊緊挨着行軍隊列外圍往來穿梭的極少數軍令官與信使,他們的戰馬掛着鈴鐺,背上則有半面紅色披風,腰上還有一個張三爺親手設計的小皮包,專裝公文。
城頭上,韓副都尉看的口乾舌燥這不是修辭,而是實話,因爲素來好學的他一邊看一邊蘸着唾沫在身前城牆磚上寫寫畫畫,以圖記住一些東西,早就乾的厲害了。…
與此同時,他的部屬們也多目瞪口呆。
而就在韓二郎看的入神之際,忽然又聽到耳畔一陣驚呼,匆忙一擡頭,卻又見到一面紅底的“黜”字旗出現在了視野中。這下子,便是韓副都尉也不再臨陣學行軍了,只是怔怔望着那面旗幟,發起了呆。
無他,雖然人在河北,可緊挨着大河的他之前兩年間卻無數次聽人說過這面旗子,也聽過無數相關人員的故事。 甚至,很多人不知的是,在這面旗子出名甚至出現之前,他其實也是一名相關故事中的參與者。
“二哥。”
年紀比韓二郎大一圈的隊將張老五忍不住開了口。“城下的莫不是當初驅烏鴉放火燒了張金秤的那撥人?”
韓二郎沉默着點點頭。
這引起了周圍一羣下屬官兵們的不安,尤其是跟着韓二郎混到眼下的博平縣鄉黨,那一日雖然他們靠着韓二郎的出色發揮成。 功全夥脫出,但火起的太突然了,起火的方式也讓他們印象深刻,神神怪怪的說法也一直沒停過。
這世道,是真有神仙的。
而且按照經驗主義來說,雖然神仙老早不在河北這種中央地界顯靈了,可世道一亂,卻又往往會打破慣例。
韓二郎也沒有制止周圍響起的這些噪音。
一則,他本人對當年的事情也心有餘悸,哪怕是曹郡守已經給他解釋了是怎麼回事,他心裡也明白了,但依舊會驚惶於這種來自於當時認知外打擊方式帶來的離奇感;二則,原本就經歷過正規的低級軍事訓練,且在這兩年中的河北亂局中倖存下來的他也已經看出來了,黜龍軍大張旗鼓,嚴整行軍,包括之前奮力封鎖城池,卻反而說明對方只是過境,目標並不是自己負責的茌平,而按照方向來看,甚至不是清河郡.這種情況下,是可以允許兄弟們發泄幾句,以逃避畏怯心理的。
亂世之中,能護得住手下都了不得了,報答一下不殺之恩兼知遇之恩的曹郡守也是可以的,但其他的,差不多就行了。
不過,眼看着黜龍軍即將從城北的官道上離開時,旁邊張老五突然又問了句話:“二哥,你說這得有多少人?”
“兩三萬吧。”韓二郎平靜做答,卻用了一個模糊的數字,實際上他數的很清楚,就是兩萬出頭,但不知道爲什麼,就是心裡發虛。“還是很好數的。”
“我們幾個也數的是差不多這個數,都是三萬左右。”張老五猶豫了一下,然後還是說出了自己的觀感。“可是爲啥看起來又比之前張金秤的五六萬人還顯得多些?”
韓二郎怔了怔,本想告訴對方,這是軍陣
整齊拉的開、拉的長的緣故,但想了想,卻又
沉默了下來,因爲他意識到,某些時候,較真其實沒意義.而直觀的錯覺也未必沒有意義。…
黜龍軍這兩萬人,可比張金秤五萬之衆強太多了。
“可惜了。”
過了茌平以後,稍微放鬆了下來,張行便與身側幾人閒談起來。“魏公不在,他在那邊只帶幾千人渡河,可沒法像我們這般走出一個一日千里,走出一個虎虎生風來。”
周圍人,自徐世英以下,多有怪異,虎虎生風還好理解,但一日千里從哪裡說?而且,這是形容走得快,還是形容這種進軍氣勢呢?
話雖如此,徐大郎還是笑着接口:“軍威如此,此戰必然旗開得勝。”
“說得好。”張行脫口而對,繼而稍作斂容環顧解釋。“說實話,咱們的軍列走的一點都不齊,而且騎兵也太散亂,能兜住後勤也是這次倉促出擊,帶的物資不多.但要我說,依然勝過之前許多,因爲騎兵可以集中用了,後勤可以集中擺放了,兩萬餘大軍可以一發而動,一令而止了.今日之前,你們能想過,咱們黜龍軍的戰馬數量居然能達到七一之數嗎?”
衆人這纔對上味,不管心裡如何想,臉上全都含笑,嘴裡也都附和不停,卻又不敢深入討論。
要知道,東境是產馬的,登州的馬甚至很有名聲,不然也不至於有程大郎開局的那幾百騎了,所以,掌握東境八郡的黜龍軍當然不缺馬。
只不過,東境的地理環境和經濟模式使得馬匹資源基本上是散落在民間的,而且優劣不一,這使得大多數軍中馬匹都是後勤馱馬,也使得優質戰馬難以集中.當然,還有張行和幾位頭領以及幫內精英們剛剛幾乎說出口的那個因素,也就是強大的山頭主義阻撓所以,黜龍軍的騎兵根本無法集中使用,騎兵建制也一般是附着在大頭領山頭下的小股存在。
使用方式和規模,也跟之前程大郎那幾百騎相差無幾。
如徐世英那裡,便是百餘甲騎親衛,然後屬下郭敬恪手上則有五百輕騎(實際上,張行。 心知肚明,這廝這兩年從河北不斷私下買馬,在衛南他父親那裡還藏着數百騎);單通海那裡類似,但沒有集中使用,基本上自己跟夏侯寧遠、樑嘉定每人兩三百,兼具近衛和斥候作用;張行這裡則一直很寒磣,不然也不至於有百騎白衣騎士的說法了,真要是有數千甲騎,何必白衣衝陣?而等擊破登州後獲得戰馬、軍械,倒是擺脫了之前那種尷尬場景,可也同樣只是兩百甲騎,六百輕騎的規制,後者平時分散在各部中充當斥候,這次算是第一次集中使用,乃是交到了王雄誕手裡。
這麼一算,王雄誕和郭敬恪兩者相加,其實近乎千騎,也難怪他們執行***任務的效果極佳。
好學且素來運氣不錯的韓二郎無可奈何,也似乎屬於理所當然。
甚至,這就是張行爲什麼要來河北的另一個角度.…
藉着之前統一八郡的威勢,連哄帶嚇帶誘的把一半的頭領、修行者精銳、軍隊、軍械、糧食給帶到了河北,接下來面對着新的地界、新的敵人,前後無依的這些東境豪傑只能依照慣性傳統,順着軍中階級和幫內權威將一切交給這位首領來處置。
之前不捨得給的東西,現在不給不行;之前給了就不樂意的東西,現在好像不給也高興不起來。
而只要張行順着最優解,或者只是比他們分散使用效率高一點的方式來使用這些資源,爭取到勝利,穩住地盤,就可以在新的天地裡鎖住原本似乎無解的強大山頭,乾乾淨淨的開始一切。
有點像是對外轉移矛盾,也有點像是刻意逃避,但真的很有用.古往今來,遷都、遠征,類似破解內部矛盾的成敗實例數不勝數。
其實,事情到了眼下,尤其是那場決議後,很多人都已經回過味來,隱約察覺到了張行的心思,雄伯南的表達就是其中之一。
但正如之前很多人認爲那是李樞的陽謀一樣,現在有些人也只能心裡感慨這是張行的陽謀。
不說別的,只說這個矛盾的兩端,也就是張行和那些東境本土豪強出身的頭領們之間,其實是麻桿打狼兩頭怕.張行沒有勇氣,也不敢在這個敵我環境下,於東境內部解決這個問題,其他人就敢了嗎?
他們不怕張行嗎?不怕朝廷來剿嗎?不怕淮右盟乘勢而起嗎?
誰都知道,假如要留在東境那裡,留在這些頭領的家族所在地那裡解決這個矛盾,肯定是需要動刀槍、要流血,甚至要內戰的。
這兩年間,外面人都說,黜龍幫得了天時地利人和,很多人都一躍而起,先得地氣,有化龍之態。
但無論是內還是外,所有人也都知道,這其中,躍的最高、蛻變最大,得勢最多的那個人,叫做張行。
這廝現在都在昔日庇主白三娘上頭了!
大軍隆隆向前,靠着提前準備的熟糧,一日長行軍,於當日晚間抵達清河郡與平原郡的邊界,並在這裡紮營。
相對於張行之前宣稱的計劃,這個紮營地點其實距離目標區域稍微遠了那麼一點。而與此同時,按照早早埋伏的哨騎來報,官軍倒是沒有出乎意料,而是和預想中的一樣,在今晚進入到了預設地點,也就是安德與平原之間,然後早早安營,但也稍微比預想的靠北了一點。
此時,依然可以說黜龍軍的突襲是成功的,也可以在相當程度上繼續原計劃,就是翌日一早出擊,依然可以直接從背後進攻敵軍。
但是,雙方之間稍遠的距離還是留下了一點破綻,張行和隨軍頭領都開始擔心河間大營的那一萬部隊可能及時得到消息,連夜北走,或者尋求進入安德庇護。
那就真麻煩了。
怎麼說呢?天底下沒有不出破綻的計劃,此時不是怨天尤人的時候,只能迅速做出補救了。…
“伍大郎、伍二郎,勞煩兩位走一趟安德城,不要入城,也。 不要驚擾路上軍營,只是在城南和城西一帶巡視控制,儘量切斷河間大營官軍與安德城的聯繫,午夜爲準,之後不用管,就可以直接撤回了。”張行立即看向了隨行的兩位臨時助力的高手。
伍常在微微皺了皺眉,倒是伍驚風立即滿口答應,而且早知道自家此番出擊最大隱患在何處:“張三郎放心,我這就去,不必擔心二郎胡鬧,我自然會看着他,不讓他誤事!”
宛若巨人的伍常在不敢吭聲,只能撇過頭去,卻被頗顯興奮的伍驚風伸手抓住,直接拖出了準備當道而立卻還沒搭起來的營盤。
“夏侯頭領。”張行目送兩道黃色光芒消失
在傍晚霞光中,復又看向了另外一名頭領。“王、郭兩位頭領和他們領的輕騎這兩日很勞累,需要休息,你和賈閏甫一起帶五百騎去,天黑再出發放遠一些,監視河間大營的部隊動向和平原城,只要他們沒越過平原城來偵察我們,就不要理會,實在萬不得已驚動了對方,儘量處置,而若是天黑委實處置不了,也要誤導那些人,讓他們以爲咱們是河北義軍。”
夏侯寧遠和賈閏甫立即拱手。
而張行想了一想,立即補充:“郭頭領還是一起去吧.你是河北人,熟悉地理……”
郭敬恪便要答應。
“我去。”就在這時,賈越忽然開口,難得主動請纓。“郭頭領更熟悉西面幾個郡,這地方我反而熟。”
張行微微一怔,立即醒悟:“也好,你替郭頭領走一趟.還是那句話,沒必要貪多,守到午夜,對方依然按兵不動,就可以撤回來,這樣還能從容參加明日的戰事。”
賈越立即俯首。
衆人紛紛出動,按照某人六分勝之論,張行本該就此安心,但出乎意料,他明顯還是有些躁動。
徐世英見狀,率先來勸:“三哥,我們已經做到極好了,剩下少許天意之事跟我們其實無關,況且,我不覺得官軍此番能開了天眼,而且能夜間決斷妥當,逃出生天。”
“徐大郎想多了,我當然知道這一拳打出來便沒必要多謝,只是擔憂明日魏公他們能不能及時趕到,還有雄天王去下戰書一直未歸。”張行點頭笑對。
說完,卻是擺手示意,讓各頭領各自歸“營”,自己則脫了甲冑,扔了冬衣,去協助一旁士卒建築營壘。
唯獨徐世英,依舊跟在中軍這裡,乃是扛了一把鐵鍬,幫着去挖壕溝了。
其實,和對其餘頭領敷衍的不同,張行的確還有一絲額外的情緒,因爲戰局背後多餘的那一絲破綻正是來自於他張大龍頭自己。
行軍路程估算有誤但也沒法子,多走一天消息幾乎不能封鎖,連夜趕路可能導致部隊失控,誰也沒辦法;雄伯南、魏玄定他也夠不着,只能聽天由命;但是,他現在後悔讓呂常衡去繼續“轟炸”錢唐了。…
萬一錢唐福靈心至,非但沒有被炸懵,反而因爲自己的緣故悟到了一切,不走城門,懸索出城,親自到官軍軍營處面見帶隊的軍官,然後勸說官軍入城,那算什麼?
只不過,事到如今,他連呂常衡去哪兒了都不知道,也已經無法更改什麼了。
所以,只能低頭敲樁子。
“他要你勸降我?”安德城內,愈發焦躁,甚至額頭上火長了個包,成爲字面意義上焦頭爛額的錢唐沉默了許久,方纔按着自己頭上的包反問了一句。“給我什麼待遇?大頭領嗎?來到河北,他自己能做主了吧?”
“沒有說。”立在堂下,被反捆着雙手呂常衡搖頭以對。
“那算什麼勸降?”錢唐大怒。“之前隨便找個路人勸降,也只是帶句話我錢唐堂堂一郡太守,如何這般敷衍?”
“我估計他不是真要勸降你。他現在應該是對戰局盡在掌握與安排,所以本意只是想來測驗我,。 看我這人到底能不能用,會不會逃,本意沒在你身上.”呂常衡有一說一。
“這麼說他還挺念昔日同僚舊情?”錢唐一聲冷笑。
呂常衡想了想,認真點頭。
這是真的,呂常衡很清楚,張行此舉,既是對自己這個舊部的考驗,也是對自己的仁慈和赦免自己完全可以就此逃了的,張行對此心知肚明。
而且,雙方都知道,他的確想逃。
“我怎麼可能就這般降了?”錢唐見狀反而氣急敗壞。“我一個關西寒門,英國公和中丞的恩義,給我做了平原這種大郡郡守,萬事上到東都都允,如紅山重的知遇之恩擺在這裡.便是兵臨城下,又怎麼可能降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紅山,或輕於鴻毛。”堂下呂常衡語氣幽遠。
錢唐目瞪口呆:“你真心要爲他勸降?”
“很有道理的。”呂常衡看着錢唐,認真回覆。“我當日被俘後,按照他們的規矩,前三個月要做勞工,乾的第一個活就是整修那個歷山大墓東境人都說張三郎削山祭士,分山君亦避其鋒芒,我是不信的,但有機會話,雖明顯是他安慰東境士卒的,卻真覺得挺有道理的。後來做了副舵主,當了縣尉,有一次負責領人去運輸軍械,路過那裡,再一想起來,就更加覺得有道理了.錢郡君,別人不知道,咱們倆總該知道,他這人造了反是實話,但嘴上的道理總是對的。”
錢唐見了鬼一樣看着對方,等對方說完,立即搖了下頭:“我是一郡通守,而且這是平原郡,人口百萬的大郡,我要爲他們負責的,怎麼可能稀裡糊塗這般降了?曹汪在樑郡那個鬼樣子,也沒敢降啊!”
“那行吧。”呂常衡認真道。“反正他也不指望我真能勸你降。”
“我不降的話,你要如何?”錢唐氣急擺手,繼續來問。“要回東境嗎?還是準備留下幫我?還是準備回家?”…
“我不準備留下幫你,但沒想好要不要回家。”呂常衡誠懇以對。“張三郎兩次予活命之恩,總要對得住的。”
錢唐擺擺手:“那行,我是朝廷命官,你是反賊裡的什麼副舵主.
身份明白,今夜請你去牢房中對付一二,什麼時候想回家了,知會一聲,我放你走。”
呂常衡怔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兩邊自有衙役過來“捉”。
而走到堂外,其人復又止步,回頭來看:“錢郡君感你恩德,但恕我直言,你未經真正劣勢戰場,還是疏於防範了,我要是你,從今日起就不在這郡府大堂上辦公了,而是挪到倉城,而且也不穿官服,否則十個八個凝丹高手進來,你怎麼躲?朝廷法度,中郎將以上,凝丹修爲以下,戰場之上,與親衛同甲,你以爲是白來的規矩?”
錢唐雖已凝丹,但聞言還是怔了徵,然後趕緊點頭:“多謝了!”
就這樣,呂常衡被拽了下去,只在空蕩蕩的牢中輾轉反側,消磨到了後半夜,忽然間被人喊起,倉促帶到了倉城,並在這裡見到了一身布衣裝扮的錢唐,身側還有七八個同齡且類似裝扮的侍衛。
錢府君原本只在公房裡打轉,見到呂常衡被帶進來,終於發怒:“呂常衡,呂都尉!你果真投了張行不成?爲何清河郡曹郡君連夜發來急報,說黜龍軍盡遣主力三萬餘自四口關渡河,過清河而不入,直撲平原而來?!”
“不是衝平原郡來的。”呂常衡愣了一下,旋即解釋。“是衝着城西南二十里處的那一萬河間大營精銳來的。”
錢唐愕然無語:“有什麼區別嗎?”
“錢郡守。”呂常衡想了一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認真反問。“現在幾更天了?”
“四更天。”錢唐認真來答。
“若是這般,我就沒什麼顧忌了。”呂常衡嘆口氣,說了實話。“。 如我所料不差,黜龍軍主力已經來到平原境內了,而且應該已經埋鍋做飯了,現在你做什麼都來不及了不如也趕緊埋鍋造飯,天亮後便引郡兵出城,去援護河間軍。”
“怎麼說?”錢唐又有點懵了。
“沒什麼說法,只是來時張龍頭有叮囑,先勸降你,若你不降,就勸你引兵出兵作戰。”呂常衡依舊語氣誠懇。
公房內安靜了好一陣子,錢唐方纔出言,冷冷相詢:“若是我不出城呢?他可還有第三層交代?”
“有,勸你固守城池,安心等大軍圍城。”呂常衡隨即跟上。“我都說了,他其實根本不在意你,只是用這個任務檢驗我罷了。”
錢唐笑了一下,然後猛地怒喝:“呂都尉!呂常衡!他到底給你灌得什麼迷魂湯?爲何如此?你知不知道,若是昨晚上你便告訴我他們已經到平原了,我說不得能及時把河間並引入城內!”…
“我爲何如此。”呂常衡也嘆了口氣。“說句不好聽的.錢郡君,當日在伏龍衛,我被提拔上去,無論當時算在他頭上還是白三娘頭上,我的恩主算不算都在黜龍幫內呢?而且一次不殺之恩,一次這般開釋機會,都給的大度,人非草木,就覺得當然,也想回家,也有猶豫,但還不至於一來到這裡,就把人家軍情賣了。”
錢唐搖頭苦笑。
“錢郡君不要笑,便是我昨晚上說了,你確定你有那個本事把河間軍帶過來?一萬大軍,還有劫掠的財貨、子女,會晚上入城不亂?黜龍軍那裡,人家不會安排騎兵和高手封鎖城池?不會立即發動夜襲?”呂常衡無可奈何反問。“我昨晚若是說了,非但是有負於人,而且十之八九也是害你。真要仔細想,人家放我來,本來就是已經算好的十拿九穩,奮力一擊下,你怎麼樣都是錯的,怎麼樣也都來不及。”
“事已至此,不必多言。”聽到最後一句好像在哪裡聽過的話,錢唐當即脫力擺手。“我是一郡通守,守土有責,現在我就動員城內郡卒,準備天亮出兵援護河間軍他給你的任務算是完成了,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呂常衡想了一想,認真來答:“那我對得起他了,只是又有些對不起你,我隨你打這一仗吧!”
錢唐卻也不疑,反而失笑:“怪不得當日在伏龍衛,張三說你執拗可笑!”
呂常衡聞言,也一時失笑,二人笑了一會,各自收住,卻又都覺得喉頭苦澀起來。
上午天亮,錢唐果然率城中四千郡卒,打馬出城,及至野外軍營,更是見到了此番河間大營在此路軍的三位中郎將。~~
前兩個分別喚作諸葛仰、王琦,第三個一聽就是主將,喚作薛萬良。
沒錯,河間大營行軍總管薛常雄有一個好處,七個兒子,而且都是自幼從軍,修爲不凡,除了長子在江都算是半個人質外,其餘六個中三個早在三徵東夷前就已經登堂入室做了將軍,後三個也在薛常雄長官河北軍權後登堂入室做了將軍或都尉。
這樣的話,沒理由一萬精銳出征的情況下不派個兒子來。
四人轅門處見面,三位將軍臉色都不好看,但還是維持了對一郡郡守的基本姿態,而錢唐就懶得慣着這三位了:“我四更天就傳信了,據說也送到了,三位爲什麼不按照傳信那般拔營去城下安置?”
薛萬良先行來對:“錢府君何必慌張,只是三萬賊軍,自然強弱分明,當頭擊破便是;就算是無法擊破,收軍固守大營也可以,哪裡能直接拔營呢?直接拔營,軍中動盪雜亂,反而給了賊軍機會。”
好嘛,錢唐算是信了,自己昨晚上來也沒用。
即便如此,錢唐還是勉力提醒:“賊軍是黜龍幫精銳,不是河北義軍,爲首者張行,非同一般。”…
薛萬良還是皺眉:“我們討論了一下,都覺得這說不通,黜龍。 幫何時渡河?哪裡渡河?如何渡河奔襲一日便能來攻?如何爲河北義軍出力?只怕還是河北義軍留在東境的殘餘,算是高士通藏了一手,此時正好發動。所以,此番怕是詐稱那白氏女婿。而你雖是白氏門客,卻更是河北的郡守,莫要因此事而擅自動搖。”
錢唐無語至極,只覺得河間大營六七萬精銳要活活廢在這些視河北東南七郡爲私物的薛氏子弟手中,卻只能強壓怒火來問:“我來做掩護,你們要不要北走去城下。”
三名中郎將相顧而笑,一會後,還是有過一面之緣的諸葛仰勉力來笑:“錢府君,還是算了吧!而且恐怕來不及了,我們早間撒出去的斥候,的確已經查探到西南面官道上煙塵四起,賊軍像是要來了。”
錢唐聽到這裡,知道此戰無幸理,連最後一點麪皮都懶得給了:“你們說實話,我四更就給你傳信,你們五更天就知道,卻絲毫不願意動彈,是不是因爲營寨裡滿滿都是劫掠的長河縣子女跟錢財?”
三將立即色變,薛萬良更是冷哼一聲,轉過身去。
到此爲止,錢唐也黑了臉:“劫掠的民財我不管了,現在便將營中無辜子女發出去,讓他們逃入城中,省得刀兵無眼。”
薛萬良當即呵斥:“哪裡來的民財和子女?!”
“我這幾日跟你們打了無數口水官司,現在
反而不認了嗎?”錢唐獰笑一聲,身上離火真氣顯形,赫然是凝丹高手姿態,而且要做火併的模樣,引得對面三人愕然一時。
“錢郡君。”諸葛仰見狀趕緊來勸。“我說句實在話.不是不能放,是現在真不能放,賊軍來攻,營內軍士若是見到劫掠子女俱散,說不得也會跟着一起散了.反而因爲財貨子女都在營中,說不得能奮力死戰。”
錢唐居然無法反駁。
“這些驕兵悍將,戰是能戰,但就是這般模樣,我來作保,戰後就放。”另一位中郎將王琦也趕緊上前安撫。
同時,又給薛萬良打眼色,而薛萬良居然還有些憤憤。
錢唐回頭看了眼面無表情的呂常衡,仰天一聲嘆氣,忽然抓住了諸葛仰:“你不是成丹高手嗎?能不能請你親自走一遭,看看敵軍到了什麼地方?西南面到底有多少人?到底是黜龍軍還是河北軍?”
後者愣了下,也確實想躲一躲這邊的尷尬場子,乾脆一拱手,然後便轉身騰躍而起。
須臾片刻,諸葛仰尚未歸來,卻有屬於錢唐郡中的某部哨騎忽然來到,當場報告:“郡君!範大氅忽然動了!他們一早用了飯,然後全軍扔下大寨,卻不去攻城,反而往此處過來了!”
錢唐晃了一晃,半晌後卻只是擺手讓人下去。
而轅門下,其餘兩位中郎將終於也都面色嚴峻起來,而大約兩刻鐘後,諸葛仰忽然折返時,這兩位的臉色也都沒轉回來。
“沒有三萬,只有兩萬!”諸葛仰甫一落地,便面色蒼白來報。
兩將稍微釋然,但下一句話,卻讓兩人徹底駭然。
“但兩萬大軍隊列有序,不亞於朝廷精銳,而且居然有三個成丹高手,我雖逃得快,卻也認出來,其中最差的那個正是之前逃回東境,與我算是西都鄰居的定山箭徐師仁!”話到此處,諸葛仰到底是許多年軍官底子,乃是一手握住薛萬良,一手握住錢唐,言辭懇切。“賊軍倚仗高手,來的極快!逃根本來不及逃了,薛將軍,現在唯一指望是在營寨內結陣固守,等待東面大勝後趁勢來派援兵!錢郡君,請你看在大魏朝廷的面子上,先行去西南側佈陣,務必稍作拖延,待會我們接應你入營,實在不行,你們到時候直接順着營寨撤回城裡去,我們也無話可說!”
說完,此人徑直入寨,擅自鳴鼓傳兵佈陣,薛王二人也緊隨其後而去。
錢唐一個留在那裡,在周圍噪音中愣了一陣子,想了一想。 ,嘆了口氣,轉身上馬,率部繞行軍寨。
果然,正如諸葛仰所言,賊軍來的極快,上午時分,當錢唐剛剛率四千郡卒在營寨西南擺好一個簡單陣型,遠處便煙塵四起。
先是遊弋輕騎出現在視野中,然後是密集軍陣,長槍大盾弓弩甲騎,旗幟戰鼓金鑼號角,居然真的與朝廷精銳相彷彿,好像不是裝出來的樣子。
但很快,錢唐的注意力就被對面的一面大旗所吸引了,紅底“黜”字,關心東境動向的錢郡守自然知道這面旗代表了誰。
對方儼然也在列陣,而須臾片刻,大概是注意到了這邊場景,再加上有恃無恐,也有可能是在爲後軍結陣做遮掩,那面紅底“黜”字旗忽然向前來了。
錢唐全副披掛,立在自己的“錢”字旗下,冷
冷看着這一幕,直到對方隨着雙方輕騎的試探性射擊停在了區區兩百步外。
再然後,他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和麪孔出現在了視野中,而且連坐騎都沒換一—那匹屬於秦寶的黃驃馬。
錢唐想了一想,明知道兩軍實力相差極大,最起碼本部跟敵軍根本沒得比,高手更是天差地別,卻居然沒有半點恐懼,反而主動打馬迎上。
兩面旗幟各自向再前五十步,兩人再近三十步,只相距三四十步遙遙來對。
“錢唐。”張行只在馬上拱手。“我與你寫的親筆勸降信看了嗎?”
錢唐懵了一下,立即反問:“你只讓路人和呂都尉來辱我,何時與我寫的勸降信?”
“那是長樂馮氏的老頭沒給你信?”張行嘆了口氣。“可惜!可惜!”…
“有什麼可惜的?”錢唐認真反問。“你難道以爲,一封親筆信就能說的我降?”
“我是真心想你來降。”張行握着馬繮誠懇來對。“你降不降是另外一回事。”
錢唐想了一下,裝作不經意扭下頭,沒有看到後方營寨信號,心中微動,立即反問:“聽你這意思,居然想臨陣勸降?你那封沒見着的信裡,可許我做大頭領了嗎?”
“沒有。”張行也回了下頭,然後繼續對着前方故人笑道。“對你這種人,大頭領是自然的,所以那封信裡,多是曉之大義而已你若是真沒見到,我與你念幾句?”
錢唐也笑。
張行見狀卻清了清嗓子,用上真氣,揚聲來道:
“自魏立國以來,雖統一天下八九,稍有功績。但先帝以開國之身,常失於嚴苛,及待當朝,則視民爲糞土,暴虐無度。數歲內三徵東夷,破家者何止百萬?於是朝廷社稷,遂有土崩瓦解之勢,天下生靈,即有倒懸之急。
今時今日,我黜龍軍雖只有八郡之地,制度草創,勝敗未可論,卻爲義軍伐暴。魏軍雖尚有天下七八,狀若強橫,卻爲天下所棄,遲早碾入塵埃。
而你錢唐呢?自詡才俊,頗有良知,又屬故人,何必強要逆天理、揹人情而行事?豈不聞至尊雲:“順天者昌,逆天者亡。
你不是問大頭領嗎?
那好,今日兩軍之前,河北、東境英豪俱在,三輝四御亦存天地,我當衆許諾,你若倒戈卸甲,以禮來降,仍不失本幫大頭領之份。屆時,河北百姓得生,你我再做攜手,共成大業,豈不美哉?!”
錢唐不再笑了。
片刻後,此人方纔認真來問:““順天者昌',你才得了八郡之地,便傲慢到這種地步,自詡是天嗎?”
張行也嚴肅起來,當場駁斥:“那句話的重點在“逆天者亡',我絕不是天,我也不敢說黜龍幫便得天命!但河北如此境況,便是田間小兒也知道,助魏者便是逆天之賊!”
錢唐嘴脣微動,欲言又止。
此時,徐世英打馬上前,朝張行點頭。
張行會意,即刻拔出無鞘長劍來,只是遙遙一指,便揚聲宣佈:“有得此人。 首級者,頭領下晉頭領,頭領晉大頭領!如此而已!開戰!”
言迄,黜龍軍戰鼓齊名,旗幟齊動,金戈鐵馬,甲光真氣,一時俱動,直直向對面涌來,
儼然之前一直是在趁機結陣,準備一擊而破當面官軍。
平原通守錢唐登時色變,方欲作爲,卻不知如何作爲,而一旁呂常衡乾脆上前拽起前者坐騎,直接往北走。
四千郡卒,雖本無一戰之力,此時卻隨着郡君逃亡,乾脆不戰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