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李恪滿臉怪樣,一會看看面前臊眉搭目的趙柏,一會又看看屋外勉力維持站姿的彭越。
彭越是刺過李恪的,先後兩次,雖說方式都有些蠢,下場也挺倒黴,但墨衛們依舊把他攔得遠遠的,不讓他有發難的機會。
李恪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那個是彭越吧?他不是死了麼?”
聲音傳到屋外,彭越險些沒被氣死。
趙柏是早料到了,忍着笑,端莊說:“沒死成呢,從分指一直關到總指,傷都快好了。”
“那你帶他過來幹嘛?”李恪不解,“柏,秦非趙土,不得私刑,他若是沒死成,就該帶去執法處給衝君,我又不能叫人砍了他。”
趙柏翻了翻白眼:“大兄,能不能饒了他這次?他已經是我的家臣啦。”
“噫?”李恪詫異道,“你瘋了?”
趙柏扯起李恪的袖子:“不會啊。越武藝不錯,沒被滄海君打死,軍略不低,跟大兄也能過上幾招,我們處過幾日,衣食住行都能操持妥當。關鍵是,他會狗叫,比狗還真!”
李恪聽得滿腦袋黑線:“你別忘了,他跟你我有仇哎!”
趙柏正氣凜然反駁道:“大兄謬矣,越已知道,鉅野一役我就是掛個名頭,所以他與我無怨,只和大兄有仇。”
李恪好險一口老血吐趙柏臉上:“他與我有仇,你還用他做家臣?”
趙柏理所當然道:“有甚不對麼?”
“有甚對麼?”
趙柏拖着李恪在席上坐下,認認真真地分析起行情。
“大兄,大丈夫立於世,當公私分明。於私,你我兄弟,不講彼此,越與你有仇,便是與我有仇,此正道也。”
“可於公,你現在是秦官,我安陽君卻是反秦的義士,越與你有仇,也算是反秦的義士。反秦義士招賢反秦義士,不該麼?”
“可是……”
“私,我所欲也。公,亦我所欲也。公私不得兼顧也,忠於公而忘私也!”
見鬼了!李恪居然這小子說得很有道理!
他惡狠狠瞪了趙柏一眼,問:“那麼安陽君,我是否也該忠公忘私,將你主僕拿下法辦?”
趙柏愣了一下:“這……不好吧?”
“爲何?”
“誒……你我都姓嬴?”
“陛下也姓嬴。”
“你我相交年少?”
“我與扶蘇認實更早。”
趙柏絞盡腦汁:“我老實,雖然反秦,卻不曾違過秦律?”
李恪面無表情:“你新收的家臣幾乎把秦律違了個便!”
趙柏想不出來了,把手一翻,慷慨激昂:“我視夏子如兄如父,若夏子定要擒我,可也!我,便死無悔!”
啊!這個死不要臉的混球小子!
李恪氣得七竅生煙:“說,你究竟什麼打算!”
“我欲重出江湖!”
“誒?”
“大兄說過,溫柔鄉是英雄冢,我在大兄處安逸日久,都快將志氣磨盡了!故,我欲行大事,叫天下重記我名也!”
李恪擡手就是一巴掌:“說,你究竟什麼打算!真話!”
抱着腦袋的安陽君癟了癟嘴:“大兄每日不是政事便是著書,我待着煩悶,想回家了。”
“真這樣?”
“或許會再周遊些郡縣,訪幾個豪傑,但總歸是要回去奉孝的!”
李恪定定看了混小子半晌:“滾蛋。”
“誒?”
“我是說,該去哪去哪……注意安全。”
趙柏哈哈一笑,一蹦離席,三兩步就到了門口。
“大兄?”
“還有何事?”
“那個……許我三百金盤纏?”
李恪的眼睛幾乎迷成了縫,饒有深意問道:“多了張嘴,花銷就大了這許多?”
趙柏也不解釋,只是傻笑。
“去尋曜吧,許你五百金,記得早些回家,奉養你媼。”
“唯!”
趙柏走得乾脆利落,一輛舊車,搖晃南去,李恪站在門樓子上一聲不吭,滄海與田橫並着肩靠上來。
“主公,那二人可不似主僕。”
李恪沒好氣地白了滄海一眼:“我也見了,彭越比你恭謹多了。”
“可他沒我有本事啊!”
李恪重重哼了一聲,只覺得,今天怎麼人人說話都這麼有道理呢?
田橫左右觀了片刻,輕聲耳語:“鉅子,是否要派幾人暗護左右?”
李恪沉默了會,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柏,雖說平日總不着調,但實則謹慎聰慧,他有分寸的。”
“鉅子知曉他的去處?”
李恪苦笑一聲:“當真不知,只盼他別履什麼險地纔好……”
……
整個直道,五萬餘人,千人事書,餘者共諫。
這是一場盛事。
自雲陽至高闕,從內史到雲中,三千里風煙長路,整整四郡十數個縣都被淹沒在在狂熱的治學氛圍當中,於機關的轟鳴下,全民著書!
李恪發覺自己似乎小瞧了這個時代的人對於寫書的熱情,明明只是部章程式的工科綱領,明明不許參雜太多的個人感情,他們依舊把這當成了一項榮耀,一種風光。
可是……過份的熱情並不是好事。
工科記敘需求準確,嚴謹,客觀,詳實,雖非製圖,內核卻與製圖無異,而這些特徵,每一項都與狂熱背道而馳。
李恪在總指頂閣冷眼旁觀,一連三日,然後帶着墨衛們第一次踏進了執法處的大門。
執法處中雞飛狗跳,三進的宅子往來奔行着六七十穿着深色官袍,頭戴各色法冠的年輕法吏。
他們各個手捧卷牘,腳步飛快,身後大多跟着紅袍的營中少年,法吏們邊走邊說,少年們時停時記。
李恪從外宅入府,直穿中堂,幾十步的距離,居然連一個上前問安或是盤問的人都沒有。
中堂裡迴盪着黃衝的咆哮。
“爰書呢!三十四年端月初六,第三道路標段脅迫屯長暗改課考案的爰書呢!十幾個人尋了一個時辰也未尋見,執法處的案卷已經亂至如此了麼!”
李恪翻了個白眼,擡手,道門。
黃衝猛得擡起頭:“爰……祭酒?你爲何會來執法處?”
李恪施施然邁過門檻:“衝君,我奏請執法處獨立,卻不曾放下過所屬的名義。執法處乃直道名下,我乃直道祭酒,偶爾來一趟不奇怪吧?”
“呃……雖說不奇怪……”
“但我先前從未來過,是否?”李恪笑得一臉狹促。
“是……”
李恪一聳肩,自顧坐下:“往日執法處井井有條,斷案,宣法紋絲不亂,我自然沒有來的必要。”
“往日?”黃衝皺起眉,聽出了李恪嘴裡的不滿。
“事實如此,你等也只有往日可說。”李恪毫不留情,“昨日莫食,我令墨衛三人報失竊,鬥毆,瀆職,你等至今往診了幾個?你這個處長又知道多少?”
“有這等事?”黃衝愣了一下,忙喚住一位令史,“哉君,昨日有三人告?何以我不知情?”
哉的表情比黃衝還迷茫:“尊上,昨日……昨日我請了壇君替我接告,主要是有篇封診需擺入《工典》,我得先行比對案卷,確保萬無一失。”
黃衝煩燥地揮了揮手,又把壇叫進來,當間還不忘對着身邊書錄的少年說:“協迫屯長暗改課考案,主罪爲一十七屯丁伍伍長羅秉,其出身遠池鄉大族羅氏,排行第三,傅籍分戶,應徭時任固陵縣徭屯。民夫編伍時,此人通錢於監編士卒,取遠池鄉民夫四人入伍,率敖爲伍長。此後漫工不勤,課考得庸,當處鞭刑……” Wшw ttκan ¢ ○
這時令史壇捧着一卷爰書進來了:“尊上,您要的爰書尋見了,原來是因爲案情特殊,前日被處獄調去參考,卻忘了登記……”
黃衝瞥了李恪一眼,忙打斷壇的話:“壇君,昨日可是你在前堂受告?”
壇愣了一下,這才發現李恪也在:“是!”
“昨日莫食,有人告三事,分涉失竊,鬥毆,瀆職,你可記得?”
“這……”壇想了半天,“昨日,各分指遞送官告六份,民告……似是有罷?”
“似有?”
壇又認真想了想:“確是有三份,大概是因爲事無殊異,一時漏轉了。”
“一時漏轉?”黃衝又驚又怒,“商君曾言,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強,以宿治者削,你身爲受告,豈可漏轉!”
壇俯首告罪:“尊上息怒,我這便將三告轉下去……”
“你轉不到的……”李恪嘆着氣打斷,輕聲說,“因爲昨日根本就沒有三份告。我只讓人在告失竊時牽了些瀆職、鬥毆的話題,無專指,無專事,亦不曾立案。所以現在被埋在亂簡當中的,唯一告而已。”
黃沖和壇震驚地張大了嘴。
李恪失望地看着黃衝:“短短一夜,執法處上下便被我一言搗亂,當假爲真。衝君,慎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