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躬安!”李恪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書房。
“難得聽到卿把聰明才智用在溜鬚拍馬上,朕喜歡。”始皇帝自書簡堆中停筆擡頭,面帶着笑,“走近些,入夜了,這大老遠的,朕看不清卿的相貌。”
李恪依言走近,一直近到始皇帝書案跟前,提襟跪坐。
始皇帝把筆擱下,收起正在批閱的奏疏,緩聲道:“卿是第一次來阿房偏殿吧?”
“是。臣來咸陽的次數本就不多,移宮阿房以後更是隻有上回一次。那次雖說見過陛下幾面,但機緣巧合,皆是在北阪奏對,不曾來過阿房。”
“怪不得,卿會覺得偏殿瘮人……”
話音才落,杵在角落裡的韓談撲通跪倒,一言不發只是磕頭。
李恪苦笑了一聲:“陛下既然願意讓臣見着這些架子,想是不擔心臣會心有他念。韓公是好心提點,唯恐臣在陛下面前口沒遮攔,說了錯話。”
“談區區閹宦,何德何能叫卿稱他爲公?”始皇帝冷笑一聲,“更別說朕願意讓卿見着真面,他卻不該亂嚼舌根,丟了本分。”
韓談咚一聲重重叩在地上,五體伏地,聲音懇切:“定海侯,奴是罪有應得,實當不得您的美言!”
“倒是會說個漂亮話。”始皇帝一聲失笑,揮了揮手,“下去吧,自領廷杖三十,以儆效尤。”
“奴!謝陛下不殺之恩!”
韓談躬着身倒退膝行,李恪皺着眉,直到屋外廷杖聲起,才輕聲說:“陛下方纔忘了宣罪。”
“嗯?”
“不罪而刑,秦律何存?若臣下效之,在河間學陛下賞罰由心,河間還是大秦的河間麼?”
始皇帝怔怔看着李恪,看了半晌,緩緩搖頭:“這話在卿心裡憋久了吧?”
“是。”
“同樣的話,朝廷上下心裡都想與朕說,但真正敢在朕面前說,能在朕面前說的,也只剩下你了。”
“陛下……”
“朕今日把話答你,你傳出去,叫那些想說又不敢說的三公九卿,郡守將軍們都聽見。朕即法,法即朕,若有上行下效,便是你李恪,朕亦斬之!”
李恪俯首下拜。
窗外的廷杖和悶哼仍在繼續,李恪俯着身,聽到始皇帝在頭前說:“朕見到你,就想起貞寶。這些日常想起貞寶低眉順目侍候近前的樣子,想着他規勸朕的話,偶爾也想那給朕遞玉佩的仙人,比之貞寶、徐巿,究竟何人的道行更高。”
李恪直起身來,不屑說道:“自然是瀛洲君道行高深。區區六國請來的假仙應事之輩,如何能與仙家正傳相較!”
“朕也是這麼覺得。”始皇帝從案旁取出一個檀木匣子,當着李恪的面打開,又從裡面取出兩個錦盒,“猜猜看,裡頭是什麼?”
“玉佩,仙丹。”
“你與貞寶一般無趣。”始皇帝把錦盒一個個打開,露出一塊白璧玉佩以及那枚本該陪在驪山的方丈仙丹,“朕把丹取出來了,在身邊放了許久,一日數觀,卻到今日也不敢服下。”
“臣嘗聞,聖躬安則社稷安。陛下身系大秦社稷,似這種沒來由的東西,不服是對的。”
“朕不這麼覺得。”始皇帝看着李恪,目光彷彿能洞悉一切,“朕覺得,徐巿求仙藥時行將就木,以仙法將丹方丹丸傳至混沌,怕是少傳了一件東西。”
“何物?”
“服用之法!”
李恪沉默了片刻,正肅說:“既然陛下覺得仙丹有獨特的服法,爲何不廣招天下方士,共議大事?”
“朕信不過他們!”
“那陛下信誰?”
“徐非臣!”
書房的氣氛驟然冷了,李恪一言不發,窗外是皮肉之踐,窗內則是始皇之言。
“天下仙法,唯在一家,仙家正傳有真人兩人半人,其中兩人用性命爲朕求來仙丹,剩下這半人,朕要他!”
“陛下以爲非臣在臣處?”
“他在麼?”
“在。”
“是否藏身於墨家蒼居?”
“是。”
“蒼居在何處?”
李恪閉上眼:“陛下,您明知道,臣不會說。”
始皇帝的眼睛眯起來:“以卿之智慧,也相信小小的蒼居就足以保下墨家道統?”
李恪乾脆搖頭:“蒼居藏於恆山腹地,方圓不過四五百頃。若墨家有朝一日真有滅頂之禍,區區之地自然守不住墨家道統,墨家消亡是必然的事情。”
“那卿因何不願告訴朕?”始皇帝前傾過身體,循循善誘道,“朕知道墨家與仙家有故舊之情,卿是墨家的鉅子,不方便將仙家正傳交託給朕。卿只需告訴朕位置,朕自派人去請,再不濟,朕親自去請!”
“墨家與長生……在陛下心中,這二者孰重?”
李恪突如其來的問話讓始皇帝愣在當場,他吶吶說:“墨家已然歸秦,卿早晚會是大秦的相國,朕求長生,與墨家何干?”
“有關的。”李恪說,“墨家如今八千三百六十九人,其中有七千四百四十二人爲大秦效力,無論技力強弱,智高與低,皆是真正的墨者。若陛下非要去蒼居,臣攔不住,但臣卻敢說,從您踏上蒼居的那一刻起,墨家便不再是墨家,正如法家……早已不是當年之法家!”
始皇帝長吸了一口氣,擺正身子,重掌威儀:“朕,要聽理由。”
李恪拱手一揖。
“陛下可知蒼居是何物?”
“何物?”
“蒼居者,藏居也。當年子墨子履世,於恆山發現一處奇島。此島飄於水上,忽而起,忽而落,無根無定。子墨子以此爲奇,便邀了公輸子,歐冶家三大鑄劍師,以及仙家當時的三位真人,元始、通天、太上,共治於地。蒼居集天下偉力,歷時三載應允而生,只因其建成後便再不存於世上,這纔有蒼居之名!”
始皇帝眨巴了一下眼睛:“不存於世上?”
“地自然在世上,然其蜃影萬千,忽沉於九幽,忽浮於九天,此等奇島如何能稱存世?”
“墨家偉力當真如斯?”始皇帝不願信,但隱隱約約又找不出反駁的道理。
李恪嘆了一聲,說:“陛下命人尋過蒼居吧?天下墨者進進出出,想必陛下早已經鎖定了大致的入口方位,何以依舊遍尋不見?”
始皇帝頓時詞窮。
他沉默半晌,疲憊說道:“卿只需告訴我,爲何朕一旦去了蒼居,墨家便不再是墨家。”
“陛下其實是知道的。”李恪說,“墨藝是把雙刃劍,一方面令國力迅速強大,另一方面又在方方面面打破舊有的秩序。秩序崩則國亂,強國之人瞬息國賊,必爲千夫所指,萬民所棄。”
“中原地大物博,臣不願去,咸陽繁華當世,臣不願留。是臣自賤麼?非也,臣將墨家變法之端如插針般插在河間,只因此地既在中原之畔,又不受中原所束。”
“河間讓世人獲利,世人便有了改變的願景。河間讓大秦獲利,大秦便有了調整的契機。臣聽聞今歲朝廷多有變法之聲,那些舊有的秦律法條日漸改動,爲了就是更好地接受河間之利。等中原做好了準備,或十年,或百年,那時,纔是墨藝在中原生根,光耀我大秦之時。”
始皇帝皺着眉:“卿的想法朕先前多少猜到了些,可這與蒼居有何關聯?”
“因爲即便身在河間,墨者們也隨時抱着被碾碎的覺悟。”
“蒼居是墨者心中的依仗。”李恪斬釘截鐵說,“臣知道蒼居救不了墨家,但臣不能說。陛下知道仙丹得不了長生,陛下亦不能說。有蒼居在,世上墨者纔敢大肆揮灑才華,纔敢殫精竭慮爲大秦謀福,因爲在他們心中,無論如何都有退養生息之地。”
“可若是蒼居曝光了,這片心中的依仗便沒有了。墨者們沒了依仗,做事便束手束腳,再不敢肆意妄爲。”李恪看着始皇帝,“陛下,一個保守的鉅子是您要的,可一個保守的墨家,您也要麼?”
“不敢求新,不敢求變,只知道屈服於世,泯然衆人的墨家,一個這樣的墨家,試問大秦……要來何用?”